曹雪芹:滿紙荒唐言,一把心酸淚(上)韋力撰

中國古代的小說中,影響力之大者無過於《紅樓夢》。二十世紀以來,對於《紅樓夢》的研究成為了專門的學問,這個專業被稱為“紅學”,該書中的故事情節以及相應的人物,已然家喻戶曉,因此,該書的故事情節也就用不著我在此囉嗦。

對於《紅樓夢》的研究,紅學界大概分有兩個體系,一是關於文本本身的考證,二是對作者曹雪芹的研究。紅學界大多認定《紅樓夢》的故事,乃是作者曹雪芹根據其家庭情況寫出的一部近似自傳體的小說。對於這種寫法的優與劣,研究者看法不一,比如陳獨秀就寫過一篇《〈紅樓夢〉新序》,此文發表於1921年5月上海東亞圖書館出版的《紅樓夢》卷首,以他的看法,這部小說有著如下的不足:“因此中國小說底內容和西洋小說大不相同,這就是小說家和歷史家沒有分工底緣故。以小說而兼歷史底作用,一方面減少小說底趣味,一方面又減少歷史底正確性,這種不分工的結果,至於兩敗俱傷。”當然,陳獨秀所言指的是中國小說的普遍弊端,對於《紅樓夢》本身他也有著相類的看法:“拿這個理論來看《石頭記》,便可以看出作者善述故事和善寫人情兩種本領都有;但是他那種善述故事的本領,不但不能得讀者人人之歡迎,並且還有人覺得瑣屑可厭;因為我們到底是把他當作小說讀的人多,把他當作史料研究的人少。”

曹雪芹:滿紙荒唐言,一把心酸淚(上)韋力撰


《紅樓夢》乾隆五十六年萃文書屋木活字本

曹雪芹:滿紙荒唐言,一把心酸淚(上)韋力撰


《紅樓夢》乾隆五十六年萃文書屋木活字本,插圖一

曹雪芹:滿紙荒唐言,一把心酸淚(上)韋力撰


《紅樓夢》乾隆五十六年萃文書屋木活字本,插圖二

曹雪芹:滿紙荒唐言,一把心酸淚(上)韋力撰


《紅樓夢》乾隆五十六年萃文書屋木活字本,插圖三

但也有人不認可陳獨秀的這種指摘,比如吳宓在《〈紅樓夢〉新談》中就認為《紅樓夢》不輸於西方任何的著名小說,其在該文中開篇即稱:“《石頭記》為中國小說一傑作。其入人之深,構思之精,行文之妙,即求之西國小說中,亦罕見其匹。西國小說,佳者固千百,各有所長,然如《石頭記》之廣博精到,諸美兼備者,實屬寥寥。”

當年,和珅找到了一部《紅樓夢》拿給乾隆皇帝看,弘曆看後直截了當地說,這部小說其實寫的是明珠家事,於是有人把納蘭性德目之為《紅樓夢》中的賈寶玉。也有人對這種說法表示異議,比如1921年5月18日的《晶報》上發表了署名“臞蝯”所作的《〈紅樓〉佚話》一文,該文中提到了兩種說法,其一為:“頃見某氏筆記一則,其說乃至可異,略曰:曹雪芹館明珠家,珠有寡嫂,絕色也,偶與雪芹逅於園中,夜即遣婢招之。雪芹逾垣往,忽聞空中語曰:‘狀元騎牆人。’悚然而退,然終情不自禁,復往,神語如初。雪芹弗顧曰:‘狀元三年一個,美人千載難得也。’遂與歡狎。旋以事敗見遂,故作《紅樓夢》以洩忿。書中婦女之清白者,惟李宮裁一人,即指其所歡也。”臞蝯沒有說他看到的筆記是什麼名稱,然而這種說法也是肯定《紅樓夢》的故事講的是明珠家事。

臞蝯轉述的筆記中,稱當年曹雪芹住在明珠家內,而明珠有一位寡嫂長得十分漂亮,某天在遊園時,兩人一見鍾情,於是當晚這位寡嫂就派婢女招曹雪芹前往,雖然此時的曹雪芹心裡還是有些警惕,但是他覺得美人千載難逢,還是和這位寡嫂進行了魚水之歡,可是這件事被明珠知道了,於是將其趕出了門,雪芹對這個遭遇十分不滿,於是就寫出一部《紅樓夢》,來張揚明珠家的醜事。而這位寡嫂也被曹雪芹寫入了書中,這就是《紅樓夢》中的李紈,因為她基本上是《紅樓夢》中最清白的一位。

這個故事說來倒頗具想象力,可惜無法印證其所言的依據何在。臞蝯在講述了這個離奇故事後,可能還是覺得不過癮,於是他又講出一個新段子:“雪芹有中表妹,名紅紅,能詩工琴,即書中之黛玉也,與雪芹誓為伉儷,未果,齎恨以歿。雪芹引為奇痛,因作是書以記之,書名曰《紅樓夢》,寶玉所居曰‘怡紅院’,皆隱女名也。雪芹居南京時,嘗築一小樓名‘悼紅軒’。後歸燕京,闢一小園,園中有樓,亦名‘悼紅軒’。在內城東,今已荒廢,而樓中‘悼紅軒’匾額猶存,雪芹手筆也。”這段話是說,雪芹愛上了一位叫“紅紅”的表妹,此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兩人私訂終身,可惜紅紅未嫁給雪芹就去世了。

這件事令雪芹痛苦不已,於是以此女的故事寫成了《紅樓夢》,而書名也是根據此女的名字而來,書中的黛玉就是表妹。同樣,寶玉所居住的怡紅院,也是隱含著該表妹的名字,而曹雪芹在南京居住時,給其中一個小樓起名為悼紅軒,後來遷居到北京時,也懸掛這個匾額。此文中還說,在北京內城的城東,有一處曹雪芹的故居,雖已荒廢,但悼紅軒的匾額卻保留了下來,並且能夠確認是曹雪芹手筆。

曹雪芹:滿紙荒唐言,一把心酸淚(上)韋力撰


《紅樓夢》乾隆五十六年萃文書屋木活字本,插圖四

曹雪芹:滿紙荒唐言,一把心酸淚(上)韋力撰


《紅樓夢》乾隆五十六年萃文書屋木活字本,插圖五

但問題就來了,臞蝯何以知之?可惜,他的敘述有如小說家言,沒有註明出處,諸如此類的說法還有多種,在這裡就不一一引述了。除此之外,各種猜測還有很多,比如有的人認為《紅樓夢》講述的是清世祖與董鄂妃之間的傳奇;也有的說,故事演繹的是雍正奪嫡之事,還有人說這本是講述和珅家事,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對於曹雪芹的家世,相應的研究同樣是汗牛充棟,比如他的祖上究竟是漢人還是滿人的問題,他家何以進入了關內,對於他高祖曹振彥和曾祖曹璽等研究也是紅學界的重點問題。曹家之所以跟康熙皇帝有著一種特殊隱秘的交往,其重要原因是曹璽之妻就是玄燁的乳母,而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在其少年時代,又曾是玄燁的伴讀,玄燁當了皇帝之後,就派曹璽到江南去任江寧織造,這個職務是那個時代內務府的肥缺,因為其主要職責就是給宮廷採辦各種御用物品,替皇帝花錢,油水之大可想而知。

但所有的傳聞都有多種說法,另一個說法是,因為曹家跟康熙皇帝之間的特殊關係,所以皇帝派曹璽任江寧織造也並非只是給發小一個大撈油水的機會,其真實的目的,是在江南充當皇帝的耳目,通過與當地各界的交往來了解漢人的思想動向,及時讓皇帝掌握社會輿情。故曹璽之後,曹寅接替這個職務,以至於此後的曹顒、曹頫都擔任此職,於是曹家成為了江南數一數二的大家族。而康熙皇帝六次南巡,其中有四次都是由曹寅負責接駕,就住在他的織造府內。

既然如此,那為什麼這等顯赫的家族,一瞬間就像大廈傾覆般的倒掉了呢?對於這一點,也是後世研究的重點。其中說法之一,則是認為曹家跟玄燁之間關係太過密切,瞭解太多的內幕,更何況曹家的奏摺都不通過六部轉呈,而是直接寄給康熙皇帝本人,故他們之間有著太多的秘密,而當胤禛成為皇帝時,當然不敢再用前一任皇帝的密探,儘管這個前任是他的父親。當年曹家給玄燁遞的密摺有部分留了下來,後世讀這些密摺就能看出,他們之間的關係非同一般,比如康熙五十七年六月初二,玄燁給曹頫所上的密摺做了如下的批語:“朕安。爾雖無知小孩,但所關非細,念爾父出力年久,故特恩至此。雖不管地方之事,亦可以所聞大小事,照爾父密密奏聞,是與非朕自有洞鑑。就是笑話也罷,叫老主子笑笑也好。”

曹雪芹:滿紙荒唐言,一把心酸淚(上)韋力撰


《繡像紅樓夢》光緒二年京都隆福寺聚珍堂木活字本,書牌

曹雪芹:滿紙荒唐言,一把心酸淚(上)韋力撰


《繡像紅樓夢》光緒二年京都隆福寺聚珍堂木活字本,卷首

當然,曹家的倒掉也跟一些經濟情況有很大的關係。曹寅去世後,他在任所產生的虧空近五十五萬兩白銀,這麼巨大的虧空玄燁並沒有指責曹寅家人,而是派李煦代任鹽差一年,讓他想辦法去彌補曹家的虧空。這位李煦果真有能耐,在一年內就補上了五十餘萬兩,所欠僅差三萬六千餘兩,對剩餘的這個零頭,曹顒以密摺報告給了康熙,康熙對此折做出瞭如下的批示:“當日曹寅在日,惟恐虧空銀兩不能完。近身沒之後,得以清了,此母子一家之幸。餘剩之銀,爾當留心,況織造費用不少,家中私債想是還有,朕只要六千兩養馬。”

看來玄燁倒是很大度,將這剩餘的三萬六千兩抹掉了整數,是他以個人的名義賞給了曹頫三萬兩銀子。關於曹家為什麼欠了這麼多錢,歷史上有種說法,就是因為曹家的幾次接駕,均為私人掏腰包,還有一點,皇帝南巡浩浩蕩蕩帶著大批的隨從,而這些隨從都要得到一些好處,手下人跟著沾光的事,玄燁也清楚。他在康熙五十九年二月初二批給曹家的奏摺中說:“近來你家差事甚多,如磁器琺琅之類,先還有旨意,件數到京之後,送至御前覽完才燒。琺琅今不知騙了多少,磁器朕總不知,已後非上傳旨意,爾即當密摺內聲名奏聞,倘瞞著不奏,後來事發,恐爾當不起,一體得罪,悔之莫及矣。即有別樣差使,亦是如此。”這樣的眾人沾光,以至於讓皇帝都不能忍受,他勸曹家要把這些事情如實上報,免得自己受連累。因為以上的諸多原因,所以玄燁才想辦法來彌補曹家所欠的公私費用。

既然皇帝已經替曹家彌補上了虧空,那為什麼胤禛上臺之後開始收拾曹家?到了雍正五年,曹頫仍然被以“織造款項虧空”等罪名革職抄家,這顯然是一個政治事件,而非經濟問題了。

對於《紅樓夢》的另一大爭論,就是該書的完缺。《紅樓夢》的全本為一百二十回,後世有不少的人認為曹雪芹去世時只完成了前八十回,後四十回為高鶚所續者。提出此種說法的人,應該以俞曲園為最早,他在《小浮梅閒話》中稱:“《船山詩草》有《贈高蘭墅鶚同年》一首雲‘豔情人自說《紅樓》’,注云:‘《紅樓夢》八十回以後,為蘭墅所補。’然則此書非出一手;按鄉會試增五言八韻詩,始乾隆朝,而書中敘科場事已有詩,則其為高君所補可證矣。”

其實對於這個問題,《紅樓夢》的第一位出版人程偉元在該書的序言中就有過類似的表述:

《石頭記》是此書原名……好事者每傳鈔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可謂不脛而走者矣。然原本目錄一百二十卷,今所藏只八十卷,殊非原本。即間有稱全部者,及檢閱仍只八十卷,讀者頗以為恨。不佞以是書既有一百二十回之目,豈無全璧?爰為竭力蒐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二十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翻閱,見其前後起伏,尚屬接榫。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釐剔,截長補短,鈔成全部,復為鐫板,以公同好,《石頭記》全書至是始告成矣。

即此可知,程偉元根據目錄得知《紅樓夢》全本為一百二十卷,而他只見到了八十卷,於是他就繼續蒐羅,終於從挑擔的小販那裡買到了殘存的部分,而後他跟友人共同進行編排,終於出版了全本的《紅樓夢》。但細讀這段話,卻能得出另外一個結論,那就是曹雪芹已經寫完了一百二十回全本,只是後來在流傳過程中僅剩下了八十回,而後程偉元找到了所缺部分,雖然不完全,但經過他找人補綴,終於湊成了全本。於是另一派則稱《紅樓夢》沒有高鶚的補配問題,然而這種說法沒有成為主流。最終的結論只能等著專家們繼續爭論下去吧。

那麼,程偉元是找到了誰來替他把收到的殘本編輯成書呢?此人就是後世所稱續寫《紅樓夢》的高鶚,對於這段事,高鶚在序言中也予以了說明:

予聞《紅樓夢》膾炙人口者幾廿餘年,然無全璧,無定本。……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過予,以其所購全書見示,且曰:“此僕數年來銖積寸累之苦心,將付剞劂,公同好,子閒且憊矣,盍分任之?”予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於名教,欣然拜諾,正以波斯奴見寶為幸,遂襄其役。工既竣,並識端末,以告閱者。時乾隆辛亥冬至後五日,鐵嶺高鶚序並書。

請注意,這段序言中,高鶚所說的一句話“以其所購全書見示”,由此可知,高鶚看到的雖然是程偉元所示的幾部殘本,但這些殘本拼湊起來,也被高鶚視之為“全書”。於是高鶚在此基礎之上進行了編輯整理,而後由程偉元以木活字形式印刷出版,這就成為了《紅樓夢》成書後第一部正式出版物,該書出版於乾隆五十六年,這就是後世所稱的“程甲本”。

雖然如此,後世專家仍然認為該書的後四十回是高鶚所續寫的,直到近年《紅樓夢》的出版依然有著高鶚的署名。比如俞平伯就在《紅樓夢辨》中舉出了三個理由,以證高鶚續寫了後四十回。這三個理由分別是:第一,後四十回和第一回自敘的話都不合;第二,史湘雲的丟開;第三,不合作文時的程序。俞平伯的觀點受到了胡適的稱讚,而後他在這三點理由之後,又補充了三點:第一,小紅的沒有下落;第二,香菱的扶正;第三,賈寶玉肯做八股文,肯去考舉人。以上的這些理由又都遭到了宋孔顯的駁斥。1935年5月的《青年界》發表了宋孔顯所寫《〈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均曹雪芹作》一文,宋在該書中舉出了很多實例,來駁斥胡適和俞平伯的看法,故而對高鶚是否續寫了該書,紅學界至今也沒能達成共識。

但是,《紅樓夢》所創造出的藝術成就,幾乎受到了後世眾口一詞的讚譽。而該書中曹雪芹根據不同的角色和故事情節,所作的詩詞曲賦,也成了讀者頗為喜愛的內容,以至於其中的許多名段大家都能背誦,為此蔡義江寫出了《紅樓夢詩詞曲賦評註》一書,他在該書的序言中說到:“自唐傳奇始,‘文備眾體’雖已成為我國小說體裁的一個特點,但畢竟多數情況都是在故事情節需要渲染鋪張,或表示感慨詠歎之處,加幾首詩詞或一段贊賦駢文以增效果。所謂‘眾體’,實在也有限得很。《紅樓夢》則不然。除小說的主體文字本身也兼收了‘眾體’之所長處,其他如詩、詞、曲、歌謠、諺、誄、偈語、辭賦、聯額、書啟、燈謎、酒令、駢文、擬古文……等等,應有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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