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不行滄海行——武俠世界的俠義精神(下篇)


田松 | 大道不行滄海行——武俠世界的俠義精神(下篇)



大道不行滄海行

——武俠世界的俠義精神(下篇)


田松



田松 | 大道不行滄海行——武俠世界的俠義精神(下篇)


▲田松教授 作者

田松,北京師範大學哲學學院科學史與科學哲學教授。哲學博士、理學(科學史)博士,富布萊特學者(2013-2014),做過大學物理教師、報社採編、電視策劃、專欄作家,曾先後在北京大學作博士後工作、在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和哈佛大學、康奈爾大學作訪問學者。曾涉足科學思想史、物理學哲學、科學倫理學、科學社會學、環境哲學、(科學)人類學、科學傳播、科學與藝術研究等領域;偏愛跨學科案例研究,如以牛奶、食品工業、垃圾為對象的綜合研究;是國內最早關注垃圾問題的人文學者之一;由此轉向環境問題研究,進而開展文明研究,如“工業文明批判”與“生態文明建設”;是國內較早從文明高度討論人類社會問題的學者之一。

著有《稻香園隨筆》、《警惕科學》、《一觸即崩》、《學妖與四姨太效應——科學文化對話錄》(與劉華傑合著)、《神靈世界的餘韻——納西族:一個古老民族的變遷》和《有限地球時代的懷疑論——未來的世界是垃圾做的》等著作。並有《宇宙逍遙》、《在理解與信賴之間》和《魔鏡——埃舍爾的不可能世界》等譯著。




俠這個概念或者行業至少在中國先秦時期就已經出現了。

先秦文獻裡的遊俠基本上是一些無業遊民,他們好勇鬥狠,無所事事,找一些財大氣粗的人做靠山。那些人也需要他們做一些正人君子不肯做的事情。

戰國時期的名門貴族有養士的傳統,不僅養文人謀士,也養武士。早期的這些遊俠一般來說只有個人恩怨的小原則,沒有善惡是非的大原則。他們所能達成的最高的人格是“士為知己者死”。這是一種單純的報恩心理。至於他的知己者是善是惡,他們往往不加考慮。

這種所謂的俠,換一種說法就是有奶便是娘。所以司馬遷把這些人列入刺客列傳,並不稱之為俠。

司馬遷崇尚一種有獨立人格的“布衣之俠”。他們不畏權貴,不從強權,也不貪圖富貴;他們除暴安良,為人仗義,好打抱不平,不拉幫結夥,欺凌弱小,他們說到做到,一諾千金。司馬遷為俠賦予了崇高的人格。

這種俠的傳統在中國文化中一直延續著,他們捨己為人,在官方的秩序缺失的地方,填補正義的真空。

而金庸,如北大中文系教授嚴家炎所說,則把俠的人格進一步提升到為國為民這個層次上來。郭靖對楊過說:“我輩練功學武,所為何事?行俠仗義、濟人困厄固然是本份,但這只是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稱我一聲郭大俠,實因敬我為國為民、奮不顧身地助守襄陽,只盼你心頭牢牢記著‘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這八個字,日後名揚天下成為受萬民敬仰的真正大俠。”在《天龍八部》中,最偉大的英雄喬峰(蕭峰)則超越了具體的民族,達到了人類正義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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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英雄·被現代思想改造過的俠

江湖世界是一個官方權威和秩序所達不到的地方,在江湖世界中,人們仍然期待有正義和公平,由於沒有制度化的力量可供依託,只能依靠一些特殊的人。在江湖世界人們期待俠客,同平常世界裡百姓期待青天老爺是同一個心理。

但是,俠客所維持的秩序,或者說,江湖世界的規則與平常的社會制度之間是有差異的。這個差異在不同時期的武俠作品中表現不同。因而俠這個概念在不同時代、不同作家筆下的意義也有所不同。從武俠電影史中,我們可以看到俠的變化過程。

早期的香港武俠電影同樣充斥著強者為王的邏輯。在大量爭霸、結仇、復仇的故事中,爭鬥的雙方並無絕對的正邪之別,讀者的感情往往投向故事主角所在的一方,或者接受作者本人的傾向。

大家經常用來做例子的就是《水滸》,比如施恩與蔣門神本來半斤八兩,但是武松幫助了施恩,蔣門神就被寫成了壞人,也成了壞人。武松殺到興處,也會把什麼丫鬟、僕人也都一併殺死,並沒有後來武俠中常有的不得傷害無辜的概念。

殺人如麻的英雄是武俠故事中最初級、最低級的英雄。實際上,現在我們喜歡的英雄,都是經過新時代民主自由思想昇華了的。金庸小說中的正面人物大多有很濃的人文色彩和民主精神。

比如黃蓉曾經大段大段表述過具有女性主義思想的言論,對封建的男尊女卑思想進行了嘲諷和抨擊,這在傳統武俠中是絕無可能的。蕭峰的思想幾乎不可能是那個年代的人在民族衝突激烈時所可能達到的,金庸賦予他的是現代人的思想。

在傳統武俠小說中,正義與邪惡常常是以君主來劃分的。書中認定一個真命天子,站在這一方的就是正,另一方則全是惡。

《水滸》英雄的旗號是“替天行道”,在他們的內心深處,天道的當然擁有者其實是當朝天子。只是由於官方秩序的缺失,走向了天道的反面,他們才以不得不的姿態出現,暫時保管天道的執行權,所以叫“逼上梁山”。

此外,傳統武俠還把民族作為正邪劃分的標準。

比如傳統的岳飛故事,在大的方面,宋為正義,金為邪惡。而在宋的內部,忠臣岳飛為正義,奸臣秦檜為邪惡。

民國前後的小說則常以滿漢之差作為正邪之別。但是在金庸小說中,正義與邪惡不再以民族劃分了,而是以最廣大群眾的利益來劃分。

《書劍恩仇錄》和《鹿鼎記》中都有漢人刺殺滿清皇帝的描寫,而金庸總是趁此機會稱讚清朝皇帝的統治使民眾得到了更大的利益,從而使刺客遲疑不決乃至翻然悔悟。這種“以天下蒼生為念”的正義,正是現代民主思想滲透的結果。

徐克在他的很多電影中,直接把武俠故事設置在中西方文明衝撞的背景上。

比如在他的黃飛鴻系列中,他為黃飛鴻設置了一個特殊的戀人十三姨。黃飛鴻是中醫世家,武術世家,都是中國傳統極為深厚的行當。十三姨則屬於海歸派,有一個非常新潮非常現代的職業,記者。而且兩人輩份不同。無論從哪個角度,他們二人在傳統文化中都不可能成為戀愛對象。這個人物使得傳統文化與現代思想的衝突經常地每日每時地在電影中發生。

在衝突中,徐克的態度也反映了中國人對現代文明的矛盾心理。一方面,徐克認同現代的民主與科學思想;另一面,由於武俠片這種特殊的片種,又不能不渲染屬於傳統的武功。

比如《獅王爭霸》中,黃飛鴻的中藥廠也用上了蒸汽機。蒸汽機發生了故障,十三姨請俄羅斯人前來修理,黃飛鴻不無醋意地與該俄人發生了爭執。這時徐克讓該俄說出了一大段讚美蒸汽機和工業文明的臺詞,該俄站在高處,大仰角,襯托得極為高大。黃飛鴻則位於下方,附拍。而在影片後半段,西方列強策劃了一個謀害李鴻章——也就是謀害中國的一個陰謀,而該俄恰恰是陰謀的參與者。

有的時候,徐克還會在武俠電影中對武俠進行反諷。比如在《東方不敗》中,西班牙船長竟然說:

“你們有功夫,我們有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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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與官

在很多武俠小說中,官處於缺失的地位。比如在《雙旗鎮刀客》中,完全看不到官的存在。

《雙旗鎮刀客》是武俠影片中的經典之作,故事、攝影、表演、特技都堪稱一流。故事大致如下:

雙旗鎮地處大漠深處,天高皇帝遠,完全沒有官府的秩序。這裡盜匪橫行,人人力求自保,生存環境極為險惡。小刀客來找雙旗鎮他的娃娃親,未來岳丈看他孤苦伶仃,性格柔弱,不願把女兒嫁給他。後來,盜匪團伙一刀仙的二當家調戲他的娃娃親,小刀客挺身而出,殺了二當家。一刀仙傳出話來,要血洗雙旗鎮。小刀客去找大漠裡聞名的俠客沙裡飛,卻不料該俠徒有虛名。小刀客只好自己在雙旗鎮的旗杆下等死。然而,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他的刀法早已得到乃父的真傳,殺了一刀仙。


像雙旗鎮這樣的蠻荒之地,官的缺失是正常的。但是,武俠小說裡的中心城市,也常常看不到官的影子。

比如在《笑傲江湖》中,官幾乎對於所有的事件都沒有控制能力。故事一開場,福威鏢局的少鏢頭在郊外殺了人,沒有人想要報官,而是直接埋了起來。隨後,青城派連續幾天在福威鏢局——也就是福州城裡大開殺戒,福威鏢局沒有向官府求救,福州城的大小官員,也對如此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事件不聞不問。這種故事,只有在武俠小說中才不會讓人感到虛假。

當然,在大部分武俠作品中,江湖世界和官方之間是有著扯不清的關係的。有時候,政府是作為負面的形象的出現的,所有的官員都是壞人,都是做惡的。由於官府不能給予百姓以公平和正義,這個任務就落到了俠客的頭上。也有些時候,官員以正面的形象出現,這是大俠就成了官場的附庸。

比如傳統的武俠小說《七俠五義》就是這樣,江湖與官場結合起來,官有好壞,武有善惡,於是好官與俠客連手,壞官與惡霸勾結,雙方大打一場,最後邪不壓正。這裡,俠的正義是通過清官來體現的,“七俠”和“五義”的正面意義是包公賦予的。

在更多時候,俠的故事背景正值亂世,官方的意識形態和秩序徹底崩潰,貪官汙吏與盜匪勾結,官匪一家,官府反而成了正常社會秩序的最大破壞者,這是,人們心中的公正便只有通過非常手段才能實現。這時的俠,往往是官府的直接對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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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的理想

在不同的武俠作品中,俠客們有著不同的追求。我們可以把俠客的追求分成幾種。

最基本的俠客是能夠依靠自我奮鬥來戰勝厄運的人。比如《雙旗鎮刀客》中的小刀客,就是個人主義英雄的典範。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俠的最高境界是道家的理想——歸隱,功成名就便全身而退。此事古有范蠡,《笑傲江湖》之中有令狐沖和任盈盈,《神鵰俠侶》之中有楊過和小龍女。

而金庸則認為,境界最高的俠客應該充蕩著儒家的入世精神,他們既身懷絕世武功,又有著儒家修齊治平的理想。比如《神鵰俠侶》中的郭靖和《天龍八部》中的蕭峰,如前所述,他們甚至能夠超越民族的界限,達到了人類正義的程度。其實,這一類俠與現實世界的差距是最大的。

至於與現實最為貼近的,最古老的“士為知己者死”的俠客,按照現在的標準,已經算不得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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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客的生存


在大多數武俠作品中,俠客的生存是一個不需要考慮的問題。

他們或者出身豪門;或者掌管了某一行業;或者是大地主,或者是大商人;或者有數不盡的佈施等著送給他們,比如武俠作品中的少林寺,從來不會為吃喝發愁。這使得俠客不需要考慮自身的生存問題,直接把精力用來行俠仗義,在百姓危難的時候凌空而降,解危除難之餘,不但分文不收,還會奉送一筆銀子。

這種俠客,他們自己的生存是靠別人供養的。因而,這種俠客並不是社會的正常成員。我們看金庸小說,經常會有這種感覺。比如《笑傲江湖》中的五嶽劍派、武當少林,所有的人最關心的就是武功。甚至《神鵰俠侶》中的小龍女、楊過,身藏古墓之中,也不需要考慮具體的糧食問題。

只有古龍在小說裡寫到了俠客的生存。他書中的很多大俠,都是市井中人,做著小生意,小買賣,或者做低賤的苦力。在某種意義上,這種俠客首先是社會的正常成員,而不是超越於社會之上的超人。由於他的平民視角,古龍經常關注到一些非常世俗的細節。

比如在《絕代雙驕》中,小魚兒和兩位女俠一同陷入一個山洞,無法脫身,小魚兒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建一個簡易廁所。而在《神鵰英雄傳》中,郭靖和黃蓉密室療傷七天七夜,對這個問題則完全沒有提供任何解決方案,彷彿這個問題根本不存在。那是因為,金庸人物是超人。

當然,我們偶爾也會在金庸小說中看到俠的破綻。比如在《笑傲江湖》中,恆山派盤纏告急,掌門師哥令狐沖就帶著她們跑到一個大戶人家強行化緣——當然金庸作了鋪墊,他們事先作了調研,證明了那家主人為富不仁,作惡多端。不過這個調研就像當年抓右派一樣,只要想抓,總是抓得到的。任何人群都有左中右,只要降低惡的指標,就可以把任何一個人定義為惡!

由是可見,一旦考慮的具體的生存問題,就會發現,那些專門行俠仗義的人,把行俠仗義作為職業的人,他們的正義性是可疑的。

2003年5月16日

2003年7月8日

北京稻香園

2005年1月27日

長春西安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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