砝碼、枷鎖:天平兩端的實體書店

砝码、枷锁:天平两端的实体书店

記者 | 申元瑛 崔旭蕾 朱曉薇

撰稿 | 崔旭蕾 朱曉薇 申元瑛

排版 | 安託萬

二十年前,北太平莊街道還沒有如今林立的高樓大廈和繁華店鋪。

馬路兩旁高高昂首的鐵棚子,其下捱滿了一個又一個的書攤。路旁報刊亭林立,從不缺乏買主。

那時的範玉福是擺攤大軍中奔波勞碌的一員,蹬著三輪車全北京城亂晃找書;北漂姑娘王會青剛剛成為烏蘭花書店的一個普通店員,對於未來發展的方向懵懂未知;文藝青年中意僅僅喜歡讀書,開書店的主意尚未在他心中生根發芽。

他們在這條路上有著不同的軌跡,但他們想起那些年都不禁感嘆:那是實體書店的黃金時代

在這個激盪變化的時代,實體書店的老闆們彷彿處在一個巨大天平的兩端——一端是不願妥協的自我,另一端是日益殘酷的市場與生計需求。他們會抱怨商業環境的惡劣以及網絡的誘惑,卻也仍舊守在自己的受眾領地,不敢跨出一步。

謹慎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他們害怕稍有不慎,就會從天平高處跌落、粉身碎骨。

這種謹慎與固守到底是使天平保持平衡的砝碼,還是壓倒它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們無法預見,誰也不知道。

1

“我宿命裡就是幹這個的”

學術型書店:盛世情

秋日午後。

師大東門附近的不少服裝店已經貼出了“秋季新款”的海報,水果攤的小販叫賣著香梨和脆柿子。與道旁其他店面的繁盛不同,一家店面的櫥窗裡貼著幾張紅色的“甩”字。目光上移,老舊的木製招牌寫著“盛世情書店”。

“這個名字啊?哪有什麼原因啊,沒有!就是為了註冊執照隨便起的!”範玉福戴著一頂黑色鴨舌帽,身上的阿迪達斯運動裝已經穿了十二年。他坐在一臺老式的“大腦袋”臺式機前,敲擊著鍵盤,灰色的鍵盤中間積了很多灰塵。

砝码、枷锁:天平两端的实体书店

範玉福是盛世情的老闆,從1984年開始賣書,至今已有35年。盛世情由他和妻子範巧玉共同打理,平時在店鋪中幾乎看不到範巧玉,但是有時候,她會沿著店鋪最裡面的一個樓梯走上來,問問範玉福,快遞訂單裡要的書還有沒有。

盛世情分地上、地下兩層。地上的店鋪大約二十平米,依著牆壁圍了三圈書架,中央的部分是文具貨架,緊挨門口的桌子是範玉福工作的地方,桌子上堆著新進未拆封的《中國美學史》,摞起來足有一米高。

砝码、枷锁:天平两端的实体书店

書店中過道的面積僅夠一個人穿行容身。地下的面積有六十平米左右,同樣擺滿了書架,有些滿了,有些空著。地下室光線昏暗,相比樓上多了幾絲寒意,以及一股油墨的味道。

砝码、枷锁:天平两端的实体书店

範巧玉熟練地撕拉著黃色膠帶,把一本又一本書裝在牛皮紙裡,再用快遞袋打包。樓上,電腦屏幕上的時間過了下午三點,範玉福才送走一位來中國研究佛教的羅馬尼亞人,拿起塑料飯盒,準備吃已經放涼的飯菜。

一對路過的母女探身進來,問:“您這兒有一卡通的卡套嗎?”

“有啊,那不嗎。”老範放下飯盒,指著貨架的一層說。

“怎麼賣啊?”

“一塊吧,按道理是兩塊,我就隨便賣了。天冷,正好還有點陽光,心情好點。”

操著一口京片子,又有些“碎嘴”的他,總願意和進店的顧客搭幾句話。碰到顧客恰好買了剩餘的存貨,他也會笑著打趣,“真巧嘿,你怎麼知道我家底了!”

砝码、枷锁:天平两端的实体书店

56歲的範玉福在書店附近出生與長大。文革期間,他隨父母下放到北京延慶縣的農村。高中時的他,經常被老師派去圖書館值班,他也說不清自己愛書是不是從那時開始。他只記得,當時他讀了很多下鄉知青帶來的書,很喜歡《青春之歌》。

高中畢業後,範玉福進入一家汽修廠工作,同時在夜大學習汽車外觀設計。1984年,因為厭倦了單位重複性的工作與人情往來,範玉福決定“自己出來幹書店”。

“那時候經濟環境好,賣書的都能吃上飯。”

相比於人,老範更願意和書打交道。他認為自己天生就是做這一行的料,“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宿命裡就是幹這個的,無師自通!”

最開始的他在如今盛世情對面的馬路邊擺攤。那時的北太平莊是書販的聚集地,在鐵棚子建起之前,馬路邊常會擺起一長溜的露天書攤。

和出版社混熟之前,範玉福都蹬著三輪車或板車從不正規的散點兒進貨,“什麼朝陽道小街,軍博,在北京城裡到處跑。”漸漸熟悉行情後,他開始和出版社聯繫,書籍種類從單一的雜誌拓展到日本漫畫、武俠小說……

“那時候人讀書慾望高,因為沒有任何別的閱讀模式,也沒有別的誘惑。”

2000年前後,北京開始進行城市規劃。書棚被全部拆除,書販們不得已開始尋找自己的門面。

“這兒就是那時候找的,之後就再沒換過地兒。”範玉福撫摸著堆滿書籍的舊桌板,“你別看亂,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是自己淘換來的,有感情。”

開業第一天,店裡人滿為患,其中絕大多數,都是附近的學生。從這時起,老範決定主要售賣人文社科類書籍。“我這兒的書都偏門兒,教輔啊,什麼影視書,我不樂意賣。”盛世情的書架上,有《隸字編》、《犍陀羅文明史》、《晚清東遊日記彙編》等學術書籍,日本作家松本清張、太宰治的小說,詩人蘭波、施耐德的選集……

雖然老範形容自己是“活脫脫一個書痴”,但他進來的書,自己完整看過的卻也不多。他再次強調自己有這個“天性”。“看文字就知道大致內容。內容有多深我不知道,就是能看出它靠譜。”

除了天性,他也承認積累的重要性。剛開書店的時候,老範天天琢磨怎麼選書,出版社、作者,大致都得知道。所以他經常閱讀報刊,瞭解不同作者的領域與影響力。

他把書給他留下的印記說成“劃痕”,是“一旦摸過就會有,而且一輩子忘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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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客的需求指向也是他的重要參考。“來的都是比較有文化的人,賣的書層面相應會比較高,有含金量。”

“像他,”老範指了指一位在旁邊看書的中年男人說,“他原來是北師大的學生,上學那會兒就來我這兒買書,這都多少年了!”

男人中等身材、黑框眼鏡,神情稍顯為難,指著一本厚厚的書:“這特貴,(讓我)怎麼買啊?”

“賣了好幾本了!說不上多貴,你說你吃頓飯多少錢啊?”

“你這很多書我們可買可不買,說實話。”男人笑了,還是把那本書遞給了老範。

“嗨,你淨找些偏的書。” 老範給書掃碼,搖搖頭說,“來我這的都是太書蟲的書蟲了,應付他們很難,不是一般人能招架的。”

“哈哈哈哈,你這胡說八道。”男人一邊打趣一邊打開了錢包。

範玉福將與顧客打交道的過程稱作一種“鬥智鬥勇”,稱自己實際是和他們鬥心理學,而不僅僅是表面買與賣的關係。

他與一位上了年紀的退休女教師鬧得不愉快,起因是這位顧客要買的文件袋起了褶皺,挑挑揀揀,向範玉福砍價。

“不願意就別買,就不願意賣給這樣的人!不缺這一筆!”

雖然盛世情顧客的主要群體之一就是教師,回過頭來,老範還是再次指責她,“好多中學小學的老師就是素質差!不願意跟他們多說話。”

但其實範巧玉曾經也是中學的英語教師。

範玉福與範巧玉有一對雙胞胎兒子,現在留在北京上大學。成家以後,書店成為一家人的唯一經濟來源。兩個兒子小時候一放假就來書店幫忙,因為老範希望讓兒子接受書店氛圍的薰陶,“從小學習沒管過,一直挺好。挨金似金,挨銀似銀。”

噹噹網興起以前,盛世情的銷量一直不錯。2008年,店裡一度同時請過十位店員。而在噹噹網出現五年以後,經營情況變得不那麼樂觀。2015年,出於對成本的考慮,書店搬到地下,地上的空間轉租給一家美甲店。“現在好多人不知道這家店,都是那兩年耽誤的”。後來他才重新租下了地上的一小部分,放棄了另一部分。範玉福敲敲身後的隔板,“隔壁那鏈家,就是那時候來的,你看這牆一敲都是空的。”

面對電子商務的衝擊,盛世情沒有像附近的學爾雅一樣轉向教輔領域。“我對教輔沒有概念,”範玉福敲敲桌子上的書,“看這種書心裡踏實,多少年都不過時”。

但為了“能吃口飯”,他也不得不在價格上進行妥協。店裡一些中華書局、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書五折出售,這樣的低價在過去不可想象。

2018年11月底,盛世情租約到期,即將撤店,最後一輪真正的“甩賣”開始了。對於今後的打算,老範只說了一句“到時候再說吧”。無論搬離到何處,盛世情必將面臨著老客戶的流失,範玉福也不打算再經營實體書店。

砝码、枷锁:天平两端的实体书店
砝码、枷锁:天平两端的实体书店

“累了,到租期了,多種原因,想休息了,到這可能就終結了。”

但老範還是不願告別“書的劃痕”。他想和妻子一同去到南方的小城市,帶上幾捆書,在當地做網購。

“在那一待,有快遞我就能做。也修心養性。”這是他對於未來的設想。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服裝店裡,年輕男女試穿著秋季新款。水果攤叫賣的音箱依舊響著。秋風蕭瑟,範玉福把他的運動裝外套裹緊了一點,拉上門簾,走出書店。

盛世情木製的招牌一點點融入到夜色中,也不知何時會在這夜色中徹底消失。

“他們的快樂也會傳遞給你”

2

兒童圖書書店:學爾雅

一雙白手套伸到櫃子深處尋找著什麼。它停留在印有卡通圖案的包裝紙上,熟練地撕開外面的薄膜,輕輕展開撫平,放在鋼筆盒子上,拿起一旁的小刀仔細裁剪。裁剪到一半,或許是不太方便,白手套被她的主人隨手擱置在一邊。

白手套的主人面容普通,踏著一雙紅色的印有白色膠皮條紋的鞋子,條紋出現絲絲龜裂。她叫王會青,是學爾雅書店的老闆。

旁邊的中年男人牽著還在上小學的孩子,囑咐道:“麻煩包裝好看點,這三盒鋼筆是給孩子作生日禮物的。”

沒有回答,王會青右膝跪在地上,左腿蹲下,全神貫注地包裝著。

學爾雅書店距北師大約兩百米。一方看似簇新的藍白招牌在周圍一圈服裝店、水果店之中格外引人注目。與附近早早拉起防盜門的“乒乓”(店名)、用黑色加粗筆在店前紙板寫上“清倉甩賣”大字的服裝店不同,這裡的門每隔幾分鐘就會被不同的手拉開。

學爾雅賣的不僅僅是書。

這個總面積只有幾十平的小屋子,人多的時候側身才能穿過狹窄的過道。剛進門的幾個貨架上掛著亮晶晶的貼紙、帶有蝴蝶結的皮筋、一堆毛茸茸的書包掛飾、卡套、水晶球等各類小物件,中間幾層大貨架專門用來賣文具,往深處走,其他幾個貨架滿滿當當擺放的都是教輔用書。空間狹窄,一些外層包有棕色紙張的教輔書無處可放,就一摞摞碼放在地上。

“其實這後面原來還有一間屋子。”王會青指著主屋後面說,由於違建,屋子今年7月份剛剛被拆除。主屋右面還有一個小屋,正對著小屋門的架子上懸掛著一疊印有《紅樓夢》《水滸傳》章節的連環畫,書架上整整齊齊碼放著各類非教輔類書籍——從《論語》《東周列國志》等古典名著;從《理想國》到《淘氣包馬小跳》、《鬥破蒼穹漫畫版》。“新街口外大街嘛,這邊是西城,那邊是海淀。”王會青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著。由於處在北師大附小、北師大幼兒園等學校包圍的獨特地理位置,這裡的顧客大都是海淀和西城兩區的家長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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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會青出生在河北衡水的一個小村莊,為了還清家裡欠的債她北上謀生。然而在北京生存並非想象中那麼容易。王會青來到北京後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地下室看自行車,當時她身邊還有從老家帶過來的孩子。一成不變的生活狀態、一個月只有四天的假期、生存的巨大壓力讓王會青萌生了再尋找一份工作的想法。後來她遇到了總來她這裡停車而認識的郭阿姨。在兩人的一次聊天中,王會青得知了郭阿姨的另一層身份——烏蘭花書店老闆。

“哎,找了半個月也沒有找著什麼好工作。”

“那你跟我幹。”郭阿姨這麼回覆她。

王會青還記得,她正式上班的那一天,郭阿姨特地把店員都召集在一起,讓大家歡迎這個集體中新的一員。店員都是年輕女孩,帶著孩子的王會青算是裡面年齡比較大的。她覺得“還挺好”,“店員都是小姑娘,沒有男孩。”

“我就覺得那都是緣分。”回憶起走上獨立書店這條路,王會青不禁感慨。

就這樣一直到2006年。那是實體書店發展的黃金時期,書店如雨後春筍冒出來,一個小報攤也能“火得不得了”。

那時候在距離她六公里的一個書店裡,王會青的侄女王蕾也做著和小姑相同的工作。和小姑的經歷類似,王蕾的生活也並不順利——來到北京後的她先後做了賣文具、圖書批發等不同的工作。一路磕磕碰碰,最終她來到一家名叫學爾雅的書店。店主杜老師做書店完全是出於興趣愛好,店內主打社科類書籍。

2010年,網絡書店崛起。也正是在這一年的12月份,由於受網絡書店的衝擊,也出於兒女們認為這份工作太累了,不願意讓他折騰的想法,杜老師轉手了這家店。

本來有開店想法、也有相關經驗,之前找過很多個地方要開書店卻未果的王蕾抓住了這次機會,聯繫小姑王會青,接手了這家店,轉型做教輔。

和之前打工時不同,王會青對於書店的每個環節都要親力親為。

與其他類型的圖書不一樣,教輔書有很強的時效性,不能退貨,只能根據學生上課的進度及時調換。若執意要退書,批發商不會退回現金,只會打一張欠條。對於欠條,某些不想開下去的書店會把它給其他的書店,由這些書店把貨兌出來,轉而返還書錢。“我們店就做過很多這樣的事情,互相幫助嘛。”儘管這樣的過程較之原來的流程更麻煩,且對於作為調換單位的書店來說並無利潤可言,王會青還是在做這樣的事情。

“就是幫他們一把,想著萬一那天我們家不幹了能有誰也這麼幫我們一把。但是不會,只有我們家幹這事,別人家……”

除了每隔一段就要做的圖書調換,王會青還要整理歸類貨架。“有時忙起來要忙到很晚。”而高昂的人力成本使她放棄了多尋找幾個幫手的想法。

但相比於繁重的整理工作,更讓她頭痛的是不時碰到的難纏的客人。王會青如今仍然記得很早之前,一位大爺在店裡買到有瑕疵的《新華字典》,那恰好是最後一本,無法更換。於是她提議把錢退回,大爺歸還殘書。大爺卻說自己為了更換殘書打車而來,要求對方支付打車費。

“那不行,沒有那道理,你要是坐飛機來的我還要賠你飛機票嗎?”

最後的結果是大爺拿到了退還的錢,並以“要去檢測書是不是正版”的理由拿走了那本殘書。後來她在學爾雅網店下的留言處發現了大爺的留言,覺得書店服務態度差。“當時她氣的哭。”她指了指在櫃檯處收銀的王蕾,“我也特別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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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不易,但王會青對學而雅書店的未來並不沮喪。

“我們做的是個性化服務,我也一直在探討,就是實體店往後要抓的。”對於小學、中學的學生來說,上網選擇一本適合自己的教輔用書並等待郵寄的時間成本不低。王會青對於各類教輔都很瞭解,能夠為每個顧客推薦適合自己的書。“他們(電商)做不到這個。”

一位學生家長想為孩子買一本高中文言文的書,王會青單腳踩在一摞被紙包著的書上,左手抓住櫃沿,右手抽出一本厚厚的《文言文完全解讀》。“這本選修必修都有,是高一到高三的。對了,這本書你也該給孩子看看。”她指著書架上另外一本橙色封皮的書,“《曲一線名著預考》,專門講名著的。比如說紅樓夢吧,各個人物、他們之間的關係、故事情節、後面出的題都有。看完這個,看原著就好看了。”

“這個他們賣書的比我們懂。”旁邊一位為孫子選書的老大爺插嘴。

支撐王會青走在這條路上的動力很多。除了她對學爾雅書店未來抱有的信心,這些“小傢伙們”也是其中一個。“也有些很特別的客人。”她看著剛剛跑進店裡來,現在兩隻胳膊緊緊抱住她,整個人吊在她身上的小姑娘,“很粘人的。”她一邊說一邊笑了起來。小姑娘扎著雙馬尾,帶著粉紅色眼鏡框,只有七、八歲。“這是隔壁鄰居的小孩。”前臺的王蕾叫她去找一樣東西,她就這樣“拖”著緊緊抱著她的小姑娘一步步向前走。

“我客人們每天也都是這些小傢伙們,我也覺得很幸福。因為他們比較天真爛漫,有的時候買根皮筋,買張貼畫,高興地唱著歌就走了。”她頓了頓,“這種滿足感是成年人沒有的,他們的快樂也會傳遞給你。”

3

“書店只是改變我自己的工具”

文青書店:前流

中意一直忙到了下午兩點。那碗炒青菜白米飯已經放涼,他沒吃幾口他就放下了碗筷,“這菜今天放油放少了,吃著跟野菜似的。”說著,又把剩下的飯菜收進竹筐,放在了一旁。

中意是“前流書店”的老闆,他穿著有些舊了的黑色夾克,戴著一副特別的眼鏡——上面有一塊黃色的鏡片,因為總在黑暗裡看手機,中意得了乾眼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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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流書店在清華西門附近,位置並不好找。在導航結束後,往往再徘徊一段路,才能在一排整齊統一的招牌其中一個寫著“藍家小院”的牌子上發現四個小字——“前流書店”。那是水木衚衕的入口,透過鐵柵欄,可以看到巷子裡書店的藍色招牌。走進衚衕,右手邊是一家川菜館的後廚房,辣與油的氣味翻滾著;左手邊種著柿子樹的小院是一家名叫“藍羊”的咖啡館。咖啡館旁的玻璃門前放著幾盆盆栽,剛剛立冬的天氣,葉子有些蔫了卻還綠著,高高的綠植將“前流書店”的木製門牌遮去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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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以前,水木衚衕裡還沒有前流書店。“藍羊咖啡”叫“藍羊書坊”,經營圖書、雜誌、碟片,是文藝青年的聚集地,對面有年輕人開的西門酒吧,衚衕口幾平米的棚子屋裡,兩個搖滾青年開了家小有名氣的白糖罐唱片店。

2007年,愛逛書店的中意時常跟朋友來藍羊。“也是機緣巧合,當時好幾個朋友說好一起開書店”,於是前流書店就在這裡落了腳。老闆給自己起名叫“中意”,給書店起名叫“前流”,“可能有一些自己人生的願景在裡面,具體的含義,也懶得說,大家自己會意吧。”他說著話的,手裡還整理著書。

那時前流的店門要繞過衚衕拐個彎才能找到,中意就用簡單的泡沫板,在上面畫個箭頭,寫上“前流書店”,就變成了一個指路牌,掛在衚衕裡,貼一路過去。講到書店剛開始的樣子,他露出喜悅的神色,“當時隔壁住了一個畫畫的小夥子,每天送我他畫的油畫,我書店空白的地方全都掛滿了。後來一個小夥子,看咱們開書店開得挺好,就在樓上租了一個六七平米的屋,自己也開了一個小小的漫畫書店,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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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中意為什麼想要開書店,除了興趣愛好與“機緣巧合”外,還有一個核心因素,書店對他來說是一個“工具”。當時的中意想尋找一個能幫助自己明確方向,推動自己成長,帶來一些改變的工具,感興趣的書店便成了自然而然的選擇。

而書店在中意的人生中只佔百分之十,“現實生活中別人看到的可能佔百分之九十,但在我自己的內心大概只佔百分之十。”

儘管如此,它還是被打理得很好。書架上的書籍分門別類,擺得滿滿當當,旁邊貼著的紙條上寫著:“帶塑封膜的書,大家請自拆,不購亦無妨——前流書店。”

“老闆,我那有些書您這兒收嗎?”一位來書店看書的顧客問道。

“收,大概多少?”

“十來本吧。”

“十來本你帶過來就行,都收。”

前流書店最初賣舊書。賣的第一批書,是中意自己的,因為他一直很喜歡逛書店、書攤,日積月累了許多書。

後來,附近常來書店的讀者,大多是清北的老師,也會把自己的書帶到店裡,或賣,或送,有些老師甚至一送就是“十幾麻袋”。中意也去別人家裡收書:“到不同人家裡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性格,要有不同的策略。”

中意本人偏愛歷史政治方面的書,偶爾也讀讀詩歌。他的豆瓣書單裡收藏了《普京文集》、《圖說美國圖騰》,甚至《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對於店裡書籍的選擇,中意也會考慮興趣與商業兩個因素,“興趣愛好很重要,完全按興趣愛好來有一個好處是,容易主題突出。”對於“商業因素”,他也並不排斥,“因為,首先活下去是很重要的,有的東西其他地方都有,你這不提供,那豈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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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舊書,各種老舊物件也是前流書店的一大特色。老式電話、鐘錶、收音機,各式各樣的瓷瓶瓷碗。牆上懸掛著土地改革時期的宣傳畫報,印著“保存富農經濟”的打油詩,以及七八十年代的書畫。中意和店員工作的地方,抬頭是“上善若水”。

砝码、枷锁:天平两端的实体书店砝码、枷锁:天平两端的实体书店

這些老東西,有的是中意去收書時淘來的,有的是早年的收藏。收藏是中意年輕時候的愛好,03、04年的時候還在網上賣過藏品。對歷史很感興趣的他喜歡收藏曆史檔案,中意說這是一種“天性的熱愛”。但現在中意漸漸感到,東西太多是收藏不過來的,也不會像年輕時那麼在意,用他的話說:“不勉強”。

前流書店像是中意和讀者們自己的天地。窗邊用舊書、雜誌、畫集堆成簡易的桌子,擺上舊沙發,是中意休息的地方,也是一群朋友侃大山的地方。店內出售啤酒飲料,桌腳處遺留兩個燕京啤酒的空玻璃瓶……充滿文藝氣息的環境還吸引了不少學生拍微電影。

中意用《解憂雜貨鋪》、《新龍門客棧》和《內山書屋》概括了前流書店具備的功能。用店員的話說:“我們並不從事商業。”

人們來買書,讀書,也總有幾個人窩在舊沙發裡,談談歷史、哲學或人生。“就是閒聊,侃大山。”在他眼中,前流既是令陌生人能夠彼此熟知、從容漫談的舒適區,也是一個人來人往的“江湖”。“大家常來就很熟,但過一陣子,有的人走了,又會有新的人來。”

前流書店的店員多是清北兼職的學生,他們的主要工作就是整理圖書,並在每天下午一點左右,將店裡的特價書拍照發朋友圈。書店的門口貼著購書打折方法,和書店的微信二維碼。讀者掃碼加好友,就可以瀏覽店內的特價書籍,瞭解書籍內容及折售價,通過留言的方式訂購。三五折的超低價出售始於2016年,這是前流選擇的生存方式。

面對時代的變革,很多實體書店選擇轉型——它們提供舒適的閱讀區,同時經營咖啡、文創等周邊產品,這受到了更多讀者的歡迎。中意卻覺得這樣的書店很奇怪:“有些書店是以咖啡為主,書用來烘托咖啡的情調,一家書店的的盈利點卻主要在咖啡上。”

就個人而言,中意認為自己基本實現了最初開書店的目標。他用私奔來形容自己開書店:“人好像有潛意識的方向選擇,是受控的。就像一個女人跟人私奔,私奔以後不一定找到了真愛,但如果加以控制的話,有可能找到真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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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意往前坐了坐,說得很認真:“開書店也是一樣,只是找一個工具改造自己,有可能剛好找到一個工具,達到了自己的目標,也可能這個工具帶給你的是毀滅性的,意料之外的方向。”

而從商業來看,中意嘆了口氣:“不能算是滿意,中國的商業環境很糟糕。有些東西,說來話長,懶得說。”中意回憶起幾年前,書店老闆被要求考發行員資格證:“考了也沒用過,有的老闆五六十歲了還去學習、考試。最搞笑的是有一個房東去考,我說你怎麼來考,他說我想把房子租給一個開書店的,我說這也太——”他無奈地笑了。

一些書來了又走,一些人走了又來。當初說好一起開書店的朋友,中意想了想:“有些人打退堂鼓,後來又加進來幾個朋友,有個朋友又退出了,出家了。”只有中意一直堅持在這兒,他在豆瓣主頁裡寫道:何日篤定,以面蒼生。

玻璃門前的綠植,葉子依然綠著。

2013年,財政部出臺相關政策,國家對實體書店扶持力度加大,並鼓勵實體書店重裝升級、引進多元業態。近年來湧現出一批以“書店+咖啡”、“書店+文創”等模式經營的實體書店,因其文藝氛圍受到年輕人喜愛,甚至成為網紅打卡“聖地”。

實體書店的文化附加值與多元經營模式已經向主流業態發展。獨立實體書店目前的主打優勢往往是價格的低廉,一旦出現市場波動則可能受到較大影響。另外,獨立書店受眾群體相對狹窄,主流受眾多限定在一種人群內,較難擴大影響力與知名度。

獨立經營者們心中這份不隨波逐流的堅持,究竟是傲骨還是枷鎖?

砝码、枷锁:天平两端的实体书店

(圖源:站酷網)

2018年冬,盛世情書店裡甩賣的書籍堆放成摞,範玉福和範巧玉最後在這裡忙碌著,來不及考慮下一步;學爾雅書店裡來買文具、教輔的學生來來往往,王會青仍在狹窄的過道穿梭不停;前流書店裡舊書和舊東西擺得滿滿當當,中意仍坐在窗邊,他的天地裡。

(本文除特殊註明外,圖片來源均為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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砝码、枷锁:天平两端的实体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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