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旅小說丨超期服役(一)

軍旅小說丨超期服役(一)

超期服役(一)

文 | 王凱

還有一個星期老兵離隊。剛當新兵那陣子,我老以為四年長得像跑五公里越野,槍和腿都越來越沉,呼哧呼哧大口喘著,總也到不了頭。可現在,整整四年兩百來個星期嗖的一下,過得只剩下最後一個了。這感覺真他媽奇怪。

這個時候退伍命令雖然還沒宣佈,但誰走誰留差不多也明朗了。河西走廊的氣溫一天冷過一天,歡送老兵的氣氛卻是一天濃過一天。黑板報橫幅條幅都扯了起來,營區高音喇叭每天午飯那會兒都要播上二十分鐘歡送老兵的廣播,裡面大多是老兵怎樣在位一分鐘奉獻六十秒怎樣搞好傳幫帶怎樣站好最後一班崗之類的先進事蹟。當然,誰都知道那都是瞎編的,所以哪個老兵慘遭表揚,老兵們就會一起笑話他。因為傻瓜都知道,這段時間老兵一個個過得跟爺似的,以至於最喜歡罵娘、跑步、吃白水煮羊頭肉的連長說話時都加了大把的笑容,感覺有點膩人了都。指導員就更別提了,平易近人得讓人東躲西藏屁滾尿流。老兵走前那一個月,炊事班每天晚上必須要加倆菜,淨是紅燒帶魚土豆燒排骨粉蒸扣肉油炸雞腿四喜丸子這些正而八經的硬菜。有一次應王維的要求,副連長還專門從縣城請了一位拉麵師傅來做拉條子,老兵們抱著碗盯著拉麵師傅,吃了一碗又一碗,那幫二年兵還沒輪上吃,拉麵師傅兩條大力水手一般的胳膊基本上就骨折了。冬天伙食費本來就超支,司務長只能強顏歡笑暗自垂淚,那一個月裡他也不大敢往家裡拿米麵肉菜,要是被老兵看到那可就慘了。當然了,司務長不會這麼蠢。誰都知道蠢貨不可能當得了司務長。

軍旅小說丨超期服役(一)


那幾天連裡已經安排了工作交接,我也把自己掌管的解放141開出來,天太冷,我又讓劉灣弄了一盆熱水出來。

高適高適,老高老高,齊幹事擺手喊我,擦車布冒著熱氣拍出來不行。

這天氣撒尿都得拿棍敲,你叫我用冷水擦車?我有點不高興,老兵又沒有老糊塗。

是是是,今天零下二十三度,我知道我知道。齊幹事小心翼翼地說,可是用熱水拍出來太假了,真的真的,真的假。

那我用幹抹布吧。我本來也想像王維一樣甩手走人,但遲疑了一下還是沒那麼幹,這下齊幹事高興了。

可以可以可以,幹抹布可以!老兵可真不是白來的,那就是有水平!齊幹事虛情假意地向我伸出大拇指。齊幹事清楚得很,馬上離隊的老兵跟老虎獅子黑熊鯊魚之類的野生猛獸差不了多少,既能咬人還受保護,咬誰都是白咬。

我無論如何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我真急了。心跳得頭暈。我從連部出來往外走,雖然我根本沒想好往哪去。我想去找王維商量一下。我們是一個車皮拉來的老鄉,小學中學都一個班,家就住在一條街上,關係一向鐵得很。可王維不知道跑哪去了。真他媽煩。走到車場門口正好碰上吃飯回來的劉灣。劉灣還沒來得及說話,屁股上已經捱了我兩大腳。翻毛大頭鞋裡襯著鋼板,踢到身上肯定疼。劉灣哎喲喲地叫,師傅啊我的好師傅你老人家踢我幹啥哩?

我不踢你我踢誰?我能踢指導員還是能踢連長?全連我就他媽能踢你!

行行,那就踢踢好了。劉灣揉著屁股呲牙咧嘴地問,到底咋回事嘛?

你今天為啥不給營房股好好吊煙囪?一個煙囪就那麼難弄?現在害得我要多留一年你知道不知道?我們老鄉全都說好了一起回的,把我一個人扔下,我怎麼過啊!媽的就一個吊車你一年了還開不轉嗎?你屬豬的還是屬驢的?

我屬蛇。劉灣小心翼翼地說,小龍。

你果然是隻豬。我說,都是你這隻豬害的,你說咋辦吧?

我已經盡力了呀師傅!劉灣可憐巴巴地說,上午就王股長在現場,我估計是他給常股長告我狀了,不然不能有這事。

軍旅小說丨超期服役(一)


王股長是後勤處營房股股長。常股長是後勤處油運股股長。劉灣差點把王股長裝鍋爐煙囪的事搞砸,所以王股長去找常股長告狀太正常了。常股長知道這個情況以後肯定會很沒面子,繼而認為如果光靠劉灣開弔車以後肯定會出事,所以才通知連裡把我多留一年。肯定是這樣。我飛快地分析了一下形勢,越分析越生氣,於是照著劉灣的後腦勺又來了一巴掌。

劉灣也不是全無用處,至少他很及時地給我提供了此刻的導航信息。我決定去家屬院找常股長。光跟指導員說用處好像也不大,這種事他說了也不算。連長說了也不算,何況他還帶車隊進山送給養去了。找常股長最合適。油運股是汽車連最大的頂頭上司,如果把常股長說通了就好辦了。我剛從司訓隊回來時常股長還在連裡當連長呢,雖然半年後汽車連常連長就變成了油運股常股長,但跟股長說話應該還算比較好說。

冒雪去家屬院的路上我想了幾種說法,都是比較有感情色彩的,像什麼給老連長彙報一下思想啊、快回家了來看看老連長啊、自己家裡事情比較多需要回去照顧歡迎股長有空去玩我們那兒的風景還是很有名的啊這類屁話。可事情跟我設想的完全不一樣。不過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和事先預想的不一樣。首先我想不起常股長家到底住哪了。一年前我曾和王維帶幾個新兵來幫股長搬過家。那時候股長家屬剛隨軍,在家屬院分了套兩室一廳的營職房,就從連裡找了幾個人來搬家。這以後我就再沒來過。我不喜歡跟領導打交道。這是我自己一直想改變但從來都改不了的一個大問題,一見領導從來都主動躲得遠遠的,好像領導身上都抹了屎一樣。可惜這次躲不成了。不但躲不成,還得送上門去。當時幫常股長搬家時,我只記得是在家屬院東邊第一棟樓中間單元三樓,可怎麼也想不起是左手邊還是右手邊了。我站在兩個門中間猶豫了好半天。兩個門長得一模一樣,甚至連門口放著的那兩捆大蔥都一模一樣。我左看看右看看,還心驚膽戰地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因為這種動作很容易遭到誤解。可我依然不敢斷定常股長究竟藏在哪個門背後。我腦門開始冒汗了。著急。煩躁。氣憤。心慌。我很想一腳把門踹開,衝上去揪出常股長先啪啪啪扇他三十六個耳刮子,再質問他為啥非要讓我留下。可我也只能想想,依然無計可施。

正一籌莫展,左邊門突然”地開了。門縫裡湧出燈光、熱氣和一個女人。她疑惑地看著我。很顯然,她已經不記得一年前包括我在內那幾個幫她搬過家的兵了。但我仍舊很高興。就像這讓我再一次認識到,有些事忍一下就可能有變化。

嫂子好。我很不自然地點頭哈腰,我是汽車連的高適,我找常股長有點急事。

軍旅小說丨超期服役(一)


啊……

我知道我知道。常股長皺著眉頭,可你走了吊車咋辦?全團就這一臺十六噸吊車,經常要用呢!包括縣城好多單位也經常請我們支援,這你最清楚了。

我徒弟可以了。我說,今天上午他主要是沒發揮好,平時我在一邊讓他操作都沒問題,照樣吊這吊那的。他開得其實不錯,真不錯。

不錯個屁!股長說,我汽車連長出身,我還不知道他開得好壞?

問題是……我真的得回去,不回去沒法交代呀股長。我試圖挽回局面,股長,你就高抬貴手放我走吧,我真的必須回去,我真的有特殊情況啊股長。

你說的我都信都理解,可我沒權力放你走啊。如果我說了算,那我就讓你走好了。可是我不能說這個話!

你就讓我走吧,我求你了股長!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只覺得兩腳一軟,突然從椅子上滑下來,兩膝著地直接跪在了股長面前。這可把股長嚇得不輕,趕緊上前抓住我的胳膊往起拽。

你小子沒毛病吧,咹?你還是不是個兵,咹?有話說話,你這是搞什麼名堂?

你不答應我我咋起來?我心虛氣短地賴在地上,我回不了家我起來幹啥?

電視劇看多了吧你!你以為這是清朝?這不胡鬧嗎?股長生氣了,鬆開手,照我屁股上就是一腳,起來!

不起!我梗著脖子。

我告訴你,你把樓板跪塌了我也不能說讓你走的話!

行了股長,我明白了。我又在地上挺沒意思地堅持了一小會兒,然後裡屋門開了一條縫,一個扎著小辮的小丫頭趴在門縫上看我,我趕緊站起來。

反正我就是個兵,你們當官的隨便欺負。

你這屌兵咋回事!給你說了這不是咱倆的私事,這是公事!

啥私事公事,都是你們沒事找事!

高適你小子少給我耍橫,啥樣兵我沒見過!股長也急了,伸手指著我鼻子,說你不能走,那就是不能走。別說團長政委了,有本事你找軍長政委去!我還不信了!誰讓你走了誰就別再找我出吊車!

狗官!

我衝著股長大叫一聲。世界頓時安靜了。裡屋門重新關上了。四周變得很安靜,除了暖氣管偶爾咣咣地響幾聲。戈壁灘的夜總是很安靜,特別是當大家都沉默下來的時候。我可能真是電視劇看多了。

股長瞪著我。我突然覺得極其丟人。臉熱得跟開鍋的水箱。我低下頭,拖著兩隻腳往門口走,結果我不太會弄股長家的門鎖,撥弄了幾下也沒把門打開。

股長過來幫我把門打開,走廊裡一陣冷風迎面過來,吹得我打了個寒戰。

想走的老是走不了,想留的老是留不下,當兵不就這樣嗎?股長說,老兵了,你又不是不懂。

軍旅小說丨超期服役(一)


出門那一瞬,我其實已經開始後悔了。我不該空著手來找股長。更不該罵股長。最不該的是不該下跪。我從來沒幹過這種丟人現眼的事。連想都沒想過。這要讓劉灣這些傢伙知道了,我還有臉活麼我?這一定是我這輩子幹的最丟人的事。我怎麼能跟老二似的忽軟忽硬呢?真是太丟人了。我不好意思答股長的話,低著頭快步下樓。到二樓腳底還滑了一下,險些一頭栽到樓下去。(未待完續)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