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華
“如果讓我在古今文章中選一篇最好的，只好忍痛選一篇，那就是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梁衡面對來自全國各地的研究范仲淹學術思想的數百名學者，慷慨激昂，聲如洪鐘。2018年晚秋中的桐廬城的秀山麗水，似乎都凝神屏氣、側耳傾聽這串睿智而走心的晴天驚雷空谷足音。
我這是第二次聆聽梁衡先生獨具魅力的演講了。第一次是在岳陽市文化藝術會展中心，可納千餘眾的大劇場座無虛席，演講主題是“《岳陽樓記》留給我們的文化思考和政治財富”。由於本人素有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地域優越感，一直認為自己對《岳陽樓記》研讀有術，也曾將範公的憂樂情懷、江湖意識、廟堂擔當與西方所謂“博愛、自由、平等”理念作淺層次比較，提出“《岳陽樓記》是人類社會最早的大愛宣言”等論點。然而聽君一席話，勝讀半世紀書。梁衡站在時代的高度，透視歷史，觀照現實，前瞻未來。既有文學的亮度，更有政治的維度，還有人性的溫度，歷史的厚度，哲學的深度。尤其使我們岳陽聽眾感慨不已的，是先生那滔滔湧出娓娓道出深深滲出徐徐漫出的濃似醇酒的岳陽情結。他借範公之絕唱，贊巴陵之勝狀。站立在岳陽會展中心大劇場大舞臺上，釋放出知識與思想的宏大氣場。“範公連用春風、麗日、微波、碧浪、飛鷗、錦鱗、芷草、蘭花、皓月、漁歌等十個美好意象，推出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的愉悅情境。然後將形和情有意推向理的高度。”
這段話，梁衡完全是脫稿即興演說。他談到了昨天登岳陽樓時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所懷所念。把欄杆拍遍，把雲水望穿，他與范仲淹在時空隧道的出口對話，他也許想告訴範公，“您對巴陵勝狀的精彩描述，也許是基於《洞庭秋晚圖》的提示和豐富閱歷的積蓄，而我對岳陽美景的感情，則是基於您的千古雄文中的啟示，還有身臨其境體驗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的感悟。”
歲月無情！記得岳陽一晤先生尚滿頭青絲，待到落花時節又逢君，先生已是華髮頻閃智慧之光了。
桐廬，富春江邊留有范仲淹的斑斑屐痕。一代名臣謫守睦州（桐廬郡）時未滿一年，即二訪方幹故里，重修嚴子陵祠，用其撼動乾坤的如橡大筆，洋洋灑灑寫下《瀟灑桐廬郡十絕》絕唱，給這方靈山秀水恩賜“瀟灑桐廬”之無價美名。
第七屆范仲淹國際學術大會選址瀟灑桐廬，使這座古老而又年輕的華東小城一時群星璀璨。開幕式上，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原副署長、人民日報原副總編輯、中國人民大學教授梁衡在這千年瀟灑之地瀟灑致詞，就範公的《岳陽樓記》對中華民族精神品格的鑄造，對中國人民的崇高價值追求，起到了無與替代的作用。梁衡深厚而高亢，激昂而鏗鏘的極富音樂美的聲音在大廳環繞回蕩，激起我們岳陽赴會代表們心中澎湃的春潮。尤其是兩天後光榮當選為中國范仲淹研究會副會長的黃軍建更是激動不已，心潮難平。
開幕式結束後，代表們將從主會場分赴各分會場。在這個秋色勝春光的江南現代庭院徜徉，人們自然不約而同舉起相機或手機攝影，本人儘管不屬自戀一類，但也附庸風雅地油然而生將自己的身影固定在瀟灑桐廬之背景的強烈慾望。
“岳陽的，合個影！”領隊黃軍建發出指令，範氏若干代孫子範安暉和孫女範澤容積極響應。
就在我們團隊集體吶喊“茄子”的一瞬，我突然發現一個魁梧挺拔的身影在綠樹紅蕊中飄然移動。是梁衡！“快，請梁衡先生合影！”我邊說邊奔了過去。
正在虎步龍行的梁衡先生如遭綠林之劫，被我們簇擁著頻頻合影。當得知我們是岳陽代表時，先生眼中放出親切柔和的光澤。
“您在岳陽的演講我們都聽了，說是茅塞頓開，不如說腦洞大開！”
“您今天的演講又進入一個嶄新的精神高度，我們獲益非淺！”
代表們爭相與梁衡交流，梁衡應接不暇。離我們不遠有兩個團隊意欲與我們爭搶同梁衡合影的機會，遭遇我們岳陽方面強硬抵制，彷彿此時此地此事乃我方專利，“臥榻之上豈容他人酣睡？”大合影演變為小合影，我們岳陽代表內部出現了爭搶。一位七十有六的範學專家正欲與梁衡合影，與爭搶機會的同伴出現肢體碰撞，由於對方心情急迫，老專家一個趔趄險被“排擠”出境。
這一細節發生在匆匆一瞬，在場的岳陽朋友誰也沒有關注，然而卻被一個人細心地關注到了。
這個人就是梁衡，就是這位先後有《晉祠》《覓渡，覓渡，渡何處》《跨越百年的美麗》《壺口瀑布》《夏感》《青山不老》《把欄杆拍遍》等60多篇次文章入選大、中、小學教材的中國當代散文大家梁衡，就是這位對《岳陽樓記》倍加推崇令岳陽人倍感光耀的梁衡。合影的姿式已經擺好，鏡頭中與鏡頭外等候的人都只等咔嚓一聲快門閃動。梁衡卻抬起右手作了個“請等一等”的手勢，走出鏡頭，走到那位險些跌倒的老專家身邊，親切地伸手半抱著他，微笑著說：“老同志，我們先照！”
這一瞬，朋友們的喧譁戛然而止。這一瞬，現場所有鏡頭對準了梁衡他們。這一瞬，滿園的鮮花打起了精神。這一瞬，啁啾的小鳥也頓時真正地出現鴉雀無聲。這一瞬，滿園小草好像也踮起了腳尖，向鏡頭對準處眺望，致意。這一瞬，一直在冷眼旁觀的我心中湧出滾燙的暖流，衝擊著一直麻木的淚腺，沖刷著靈魂縱深的塵埃、汙垢……
咔嚓！咔嚓！好幾部相機和手機，將這溫暖畫面定格為永恆。
分組研討即將開始，我利用這十分短暫而彌足珍貴的時間，與梁衡先生邊走邊聊。
“岳陽的讀者讀您的大作倍感親切！您對岳陽的歷史人文也情有獨鍾。我讀過您的《左公柳，西北天際的一抹綠雲》。左宗棠是湘陰人，您飽蘸激情寫左公柳，說明您和岳陽緣分不淺！”我終於逮住機會，向自己的偶像表示敬意。
“潘祖蔭說過，中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岳陽是精神高地，也是名人故里。”梁衡邊說邊遙望前方，彷彿在嚮往湖湘大地，追尋岳陽樓前洞庭湖上那一群鷗影，又像是仰視西北天際的一抹綠雲。
“您形容遍佈河西走廊的左公柳‘是沖天而起的綠色瀑布’，想像奇特，造句另類。我掩卷細想，尤其是站在嘉峪關前那一排歷盡滄桑仍氣宇軒昂的左公柳前，靜靜揣摩您的凌雲健筆所帶給我們的剛柔相濟的大愛之美，再背誦您文中引用楊昌浚的‘大將籌邊尚未還，湖湘子弟遍天山。新栽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度玉關’，再回味您所寫的‘自左宗棠之後，文學作品中，春風終於度過了玉關’，想到這些，作為岳陽人，想不驕傲也難！是您的大作給了岳陽更多的榮耀！”
梁衡謙遜地笑笑，算是對我的絮絮叨叨地回答。
“聽說您正在寫中華大樹名樹？”我的問話有點邏輯混亂。
“是，我有一本書，就叫《樹梢上的中國》，寫的是中華大地上的人文古樹。我的標準是苛刻的，所選中的古樹，從縱的方面看，必須是歷史裡程碑；從橫的方面看，必須是當地的地標。通過樹看環保，看生態，看人與樹的關係。左公柳就是這種類型的人文古樹。”梁衡說起他的獨特創意興致勃勃。
“岳陽有棵千年銀杏，長在我的家鄉華容桃花山，大樹旁邊曾設過新四軍石公華抗日遊擊隊醫院，許多抗日戰場上負傷的新四軍借大樹之蔭療傷，療效奇高。十人合圍的樹幹之上依然枝繁葉茂。希望這株洞庭活化石能納入您的視線！”
“有機會我去看一看！看看岳陽的樓，岳陽的水，岳陽的人，岳陽的樹！”梁衡一邊和我握手作別，一邊預約不可知的未來的岳陽之行。
佇立在瀟灑桐廬綠樹繁花之中的北方漢子，此刻更顯英姿煥發，那從心底透出的凜然正氣和昂然風骨，一如他筆下大樹所釋放的盎然生機。
梁衡先生，在我眼裡，您何尚不是一棵傲立天地間的臨風玉樹、參天勁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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