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譚】宋徽宗為什麼失敗?

【天使譚】宋徽宗為什麼失敗?

導言:宋朝總給人文弱印象;

同時,它還是華夏斯文的巔峰,經濟發達。靖康之難根源是什麼?宋代失敗的教訓是什麼?重讀歷史,應該學會理解真相的複雜性。

【天使譚】宋徽宗為什麼失敗?

宋代是一個矛盾的時代。

前人感嘆讀宋史常流淚。明代王夫之曾經批判“陋宋”,國史大家錢穆更是表示漢唐宋明清中,宋是“最貧最弱”的一環,“從政治制度上看來,也是最沒有建樹的一環”。

與此同時,宋代在華夏曆史中,卻又同時是斯文的代表。我們知道,宋代文化經濟方面,都曾經達到古代中國的高峰。歷史大家陳寅恪就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王國維也表示過類似的評價,“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動與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漢唐,後之元明,皆所不逮也。”

1 從盛世到靖康之變

這就是對宋代參差不齊的評價。在岳飛與秦檜的黑白對比之外,宋代面目如此曖昧不明。真相究竟是如何?靖康之變是一個很好的透視點。宋徽宗宋欽宗之外,數千名宋代宗室被遷徙北上。對於奉南宋為天命的漢族後人而言,這種恥感迄今沒有消失。離開宋徽宗,無法聊宋代。

宋徽宗統治的大部分時期,幾乎算得上宋代的盛世,卻又如何淪為亡國之君?宋徽宗的形象,因為其對於國家帶來的災難性創傷,在多數歷史以及小說家筆下,無非昏庸君主,花石綱、李師師等花邊流言不斷。這方面,文學塑造力量超過歷史,前有古人《水滸傳》,後有近代《金甌缺》。然而,隨著時代更迭,對他的評價也開始變化。尤其,從海外視野來看,宋徽宗形象未必那麼晦暗。比如《宋徽宗》一書,就試圖以宋徽宗的視角展開論述。

作者是美國華盛頓大學歷史系教授伊沛霞(Patricia Buckley Ebrey),她近年來致力於宋代社會文化史的研究。或許與此有關,她對於宋徽宗的評價充滿了溫情。皇帝不僅僅是一個空洞的符號,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個體,有權力,也有無奈。故事的開始,徽宗剛登上皇位時,首先面臨彼時激烈的新舊黨爭。他嘗試改善派系鬥爭,卻無力改變根本格局,這些鬥爭讓幾代人都受到殘酷影響。而到故事的結尾,即使在金朝的控制下的最後的歲月,徽宗也盡力保持了體面。她的筆,還原了徽宗藝術家特質,其個人修養令人佩服,更重要的是,他的失敗也令人同情。

海外學者這類書,是面對海外讀者的普及讀物。因此,對國內讀者而言,材料和信息量不會有太大驚喜,更多是是框架和一些意外的細節。伊沛霞對宋朝保有善意,閱讀這本書,也沒有慣常讀宋代歷史的壓抑。她的著作帶有人文主義色彩,對於中文世界的讀者而言,更多提供了相對中立的視角去看宋徽宗乃至於金朝。其寫作,對於慣於將歷史作為道德說教甚至宣傳做法的讀者,顯然是一次解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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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軍事是失敗的主要原因

宋朝為何失敗?軍事自然是最直接原因。《宋徽宗》一書也提到,從軍事而言,宋金沒有對抗可能性。這反過來也證明,徽宗諸多作為,並不是導向他失敗的根本原因。以此而論,後人將失敗歸因於徽宗蔡京甚至童貫等人,其實沒有多大意義。

從軍事出發,可以思考宋代失敗的制度根源。金朝等民族的成功,不是因為他們更野蠻,恰恰是因為他們軍事技術甚至社會制度更具優勢,封建與科層官僚是二者區別。其中,從財政軍事可以進一步窺探二者區別。伊佩霞對此著墨不多,筆者嘗試展開一二。

伊沛霞的視角與研究背景,使得她的敘述在充滿溫情之餘,也多少在整體穿透力方面顯得有所侷限,對徽宗的辯護也有所偏頗。比如她認為,西方宮廷糜費與資助藝術家廣受好評,藉此,她試圖論證徽宗被人指責的大興土木並無過當之處。姑且不論這一做法是否合適,這顯然混淆了君主個人財產與國家財產的區別。

沒人可以對金錢撒謊。一個國家,最重要的制度其實就是體現在財政之上。

拙著《白銀帝國》就強調東西方內府財政之別,不亞於中西封建制度的差別。對於西方而言,君主本身就是最大的地主,人君自食其邑。所以無論贊助藝術還是征伐鄰國,用的是君主自己的錢。這種封建制的差別,其實歷史中可以窺探一些細節。中國皇帝往往幽居深宮,遠征甚至被儒家大夫視為失德之舉。而歐洲君主其實是利用打獵和巡遊樹立權威,強化與大大小小各路貴族的聯繫,巡遊中英國君主時時會被任何走近他的人東拉西扯。相反,宋徽宗接見金朝使者都是禮節性的,不談實際的事。而阿骨打接見宋朝使者,表現卻很主動性,很享受談判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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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真實的封建是什麼

回到財政,我麼可以反思財政背後的制度差別,尤其古代封建和君主專制的區別。

封建一詞來自日本歷史學者翻譯,讓很多讀者誤會中國封建從古至今。其實中國的封建制度,在秦漢之後已經瓦解。逐漸從“既封且建”(有爵位、有土地、有世襲),到“封而不建”(不分封、不世襲),土地和附屬權力逐漸分離,財政權力也逐漸集中於中央政府來管理。所以,當我們談論財政制度時候,需要釐清財政收入來源和用途。

中國財政比起西方,更早就分別國家(外)和君主(內)的財政,漢大司農管理國家財政,主要收入為田賦、徭役等,少府則管理皇室財政,主要收入為山澤稅、貢納等。不過這種區分,在漢之後就日益模糊,唐宋之際已經有了區別不明的情況。時間一久,時常出現內府侵蝕國庫情形,即,皇帝的私人金庫地不斷侵蝕國家財政。朱熹就曾表示:“凡之好名色錢,容易取者、多者,皆歸內藏庫、封樁庫。惟留得名色極不好,極難取者乃歸戶部。”

我在《白銀帝國》就分析過,宋代內藏雖然有補充國庫的傳統,但是其存在本來就是對於國庫的一種隱性分配,甚至加大了宋代的中央財政集中程度。宋代內藏日益成為內廷主導。這種情況下,宋代國家財政最高的三司(度支、戶部、鹽鐵),本應該掌握內庫情況的,反而逐漸失去知情權。結果,導致皇帝對於財權的支配與滲透更為直接。從這個意義而言,徽宗的奢侈不是他的個人特點,但是勞民傷財的指責難以迴避。

從更重要的方面而言,宋代財政之所以困難,主要倒不是因為皇帝個人,而在於軍事開支。宋軍數量最高時達120萬人,超過前朝多倍,導致宋代財政長期吃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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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收復燕雲十六州的政治正確

財政和軍事互為表裡。除了財政之外,軍事也可以說是一個國家命運的最大密碼。徽宗的失敗,長期總是被形容為昏聵無能。但是如果徽宗真的安於做個這樣的君主,也許他和宋代的命運反而不會這樣。他的悲劇和宋代的轉折,恰在於他的“遠大志向”。他急於收回祖宗期待的“燕雲十六州”,短視地推動“海上之盟”——也就是聯合金朝共同滅遼。

燕雲十六州相當於北京、天津河北山西部分地區。五代十國時期,被後晉開國皇帝石敬瑭將十六州割讓給契丹。說起來,石敬瑭總被嘲笑兒皇帝或者漢奸,但他本身其實是沙坨族。古代常有丟燕雲則必禍中原的說法,這對於宋代而言,意味著傳統願望,即只有奪回燕雲十六州才是真正統一。這不是徽宗的個人理想,更是宋朝政治中的政治正確。宋太宗時就不斷豐盈內部財政,以為未來收復失地之需,“石晉割幽薊以賂契丹,使一方之人獨限外境,朕甚憫之。欲俟斯庫所蓄滿三五十萬,即遣使與契丹約,苟能歸我土地民庶,則當盡此金帛充其贖直。如曰不可,朕將散滯財,募勇士,俾圖攻取耳。”

燕雲十六州的爭論,貫穿了北宋朝廷,與新舊黨爭也密不可分。王安石的富國強兵變法動機來自於此,司馬光以祖宗之法不可變的保守主義與王者不治夷狄的說法,其實不過是為放棄這一夢想尋找體面臺階。

事實上,無論燕雲十六州還是遼國,對於宋朝來說其實是很大的和平紅利——恰恰是遼國作為緩衝地帶的消失,直接為金國提供了短兵相接的窗口;而金國作為緩衝地帶的消失,又直接到了蒙古人的南下。可惜,宋徽宗在盛世光環之下,非要奪取燕雲十六州,最後的結果卻是北宋滅亡,宋朝向南方大幅後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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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宋代失敗的真正原因

說到這裡,大家大概理解,宋徽宗的個人對於宋代的失敗作用,其實有些誇大。

首先,從大歷史的角度,靖康是中國胡漢文明在融合衝突過程的必然,幾乎可以視為南北融合的代價。南宋偏安並非毫無好處,這也使得中國南方得到進一步發展。按照雷海宗先生的區分,中國四千年來的歷史可分為兩大周。“第一週,由最初至公元三八三年的淝水之戰,大致是純粹的華夏民族創造文化的時期,外來的血統與文化沒有重要的地位。第一週的中國可稱為古典的中國。第二週,由公元三八三年至今日,是北方各種胡族屢次入侵,印度的佛教深刻地影響中國文化的時期。”

自然,靖康之變帶來的恥感,遠遠超過永嘉之變以及安史之亂。金人被宋人描述如野獸一般,其實宋代宗室作為降虜得到的待遇,自然不好。但是,並不比前人更差,典型如不得不青衣侍酒的晉懷帝。最令中原文人難以接受的屈辱受降儀式,並非金人原創。伊佩霞引用羅文的說法,這乃是金國朝廷中的漢人專家,按照中國古籍拼湊出的受降儀式。春秋時代,確實已經有諸如鄭伯肉袒牽羊投降楚莊王的典故。

如果拋開漢人思維,反思這段歷史,我們會看到另一面敘事。金國和遼國疆域廣大,在海外得到認同不低於南宋,金朝的儒化程度也並不低,對戰爭和談判操縱手腕也很高,或許,正是金人的文明而不是野蠻,刺痛了宋人乃至於後代漢人隱秘恥感。

其次,前面說過,宋代的失敗,首先是軍事的失敗,具體體現在兵制。宋代汲取唐代藩鎮經驗,通過文官壓抑武將,使得軍人地位與戰鬥力一路下滑,這其實也是漢代之後兵制的窠臼,要麼依靠番兵要麼就是沒有真正可戰之兵。錢穆指出,宋代人那樣尚文輕武,好男不當兵的話頭也從宋代開始。這種情況,與社會結構關係也很大,一大推動力就下面要說的科舉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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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科舉制度的兩面性

最後,宋代給人印象是文人主政,探究下去,這其實是科舉新貴崛起的時代。

宋代是一個平民社會,這其實也是宋代在遭遇進攻時,難以將龐大經濟力量轉化為致命武力的原因。南北朝時代,傳承儒家正統的,主要不在晉朝,反而是北方的大家族。唐宋之後,南渡衣冠漸成絕響,在新的平民社會中,門閥士族等中間組織被打散。科舉制造就了新一代文人,看起來是一個美好時代,方便了皇帝與官僚科層的結合,卻並不有利於軍事機器的效力。宋朝風雅之下的集權傾向與階層變異,看起來怪異,其實放在科舉背景下,很容易理解。

底層白丁文人興起,其實幾代人就可以改變社會形態。平等看起來是好的,但是可能帶來的衝擊也是實實在在的,尤其對階層的衝擊。當貴族不在了,只有皇帝的親族作為藩屏,當門閥不在了,只有士大夫階層。到了明清,更是隻有科舉出身的文官集團。階層越弱,皇權越集中,國家的官僚化越明顯,社會的散沙化也是,這其實是所謂陋宋的根源所在。毫不奇怪,丞相權力也是從宋代大為削弱,為日後君主專制埋下制度伏筆。

類似的情況不僅僅是華夏特色。日本有經濟學家論證日本戰後的時候就說,明治維新時代的人是有精英主義的傾向。指揮戰後增長期這代人,基本是戰前受教育的,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是戰後平民教育一代走上舞臺的時候,卻表現出領導力無能。戰前日本人一兩代中,尚且分為不同群體,古代中國社會更復如是。

我以前對宋朝有好感,也在公號《徐瑾經濟人》說過,自認算是半個宋粉——這倒不是因為宋代優待文人,主要是宋代的經濟成就。但是,過分吹捧和過分降低都不是歷史的真相。宋代被稱為中國的現代時刻,甚至算是第一個海上帝國。然而通過歷史,我們也要學會更多理解宋朝的複雜性。

宋代的文化和經濟輝煌的確耀眼,但是這種輝煌,是不是具備可持續性?是不是以消耗前人積累,惡化後人影響為代價?更重要的是,無論軍事組織還是科舉等制度,宋朝最開始的改革,也許最初並沒有那麼壞,但是在日後演化中卻走向更糟糕的結果。這不是宋徽宗以及其同輩可以體會到的代價,卻和他們難脫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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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瑾,FT中文網財經版主編、首席財經評論員,東京大學客座研究員,上海公共政策研究會理事。早年辦過《讀品》雜誌,現主持經濟人讀書會。

近年出版《白銀帝國》、《有時》、《印鈔者》、《凱恩斯的中國聚會》等著作,作品曾連續入選“最受金融人喜愛的十本財經書籍” 、“Kindle上最值得讀的100本書”、“百道好書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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