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老泰州“雅堂浴室”

懷念老泰州“雅堂浴室”

我的幼年、少年時代定點在雅堂浴室洗澡。

沿府南街向南,盡頭是稅東街中部,左拐即到雅堂浴室。浴室門朝北,門旁掛一長圓空殼燈籠,並不點燭,上書“雅堂浴室”四字,這是泰州各浴室通行的標誌,也為開湯營業的信號。對開的兩扇木門打開,是一個門堂,迎面有一個木製屏風擋著,門堂裡放著長凳,女人送接小孩在此等候。繞屏風進去是一個大天井,左側牆外是個露天廁所,正前方[南側]及右側、便是大廳客房了。向前進入客房,左拐角落上是一櫃臺,所有澡客都在此買一根籌子--竹牌[約10.2公分的大小]。價格分為三分、五分、一角三種,小孩不買。

懷念老泰州“雅堂浴室”

客房分成四個部分,迎門隔通道的一大間,最便宜,從窗戶可看到裡面的座位簡陋,木板硬座無裝飾,沒有人服務,洗完上來的人自己揩擦,稱為“小澡”。我們習慣從櫃檯處南進,選擇過道左側[東側]的二號廳,那是最大的一部分,五分一客,稱為“普浴”。再向南進入一號廳,即“雅座”了,也在左側,是享受躺座待遇的最好客房。成年後我單獨一人洗澡,為了選擇寬鬆、有空座,常到雅座廳來。

雅堂浴室由舊民房改建而成,木柱、木樑、木窗、高大寬敞,估計原是舊時一大戶人家的大院。

普浴二號廳裡面的座位沿牆排列於四周,中間背靠背還有兩排,兒時父親和我固定在這裡落座。澡客一人一座,座位上鋪有布墊,靠背上覆蓋著白布。兩座位間有一張二人共用矮茶几,茶几上放了白色扁平搪瓷盤,裡面有一隻扁圓胖白瓷茶壺、幾隻白瓷小茶杯。座位前有一方凳,供客人揩擦時坐,以及翹腳用。客人的衣服就脫放在座位上,自己裹好,外衣給服務員叉到頭頂上的木製鉤子上。然後穿搭板[木製拖鞋]下池洗澡。 所有座位都有號碼,客人洗好上來時,便有服務員吆喝:某某號上來了! 隨及就有人來服務,倒茶。服務員會問一下,“洗不洗了”? 以得到確認。也有忙不過來的時候,客人坐下自己喊服務員:“揩厄在!”!

懷念老泰州“雅堂浴室”

洗完上來的客人身上水滴滴的,坐在方凳上。服務員替客人揩擦,用兩塊滾燙的毛巾先揩頭,邊揩邊搓揉,讓人感到舒服。

接著揩背、再前胸、四肢。完畢,留下這兩塊毛巾,收起客人從浴池帶上來的毛巾而去。客人離凳上座位,不會弄潮坐墊。然後乘涼、休息。

服務員會及時扔來一條長毛巾,用於遮蓋身體。不時還會送熱毛巾“把子”來,送的次數可多可少,忙得很時送熱毛巾帶有打招呼性質,希望客人讓出位子。

臨近結束時,還會遞上熱毛巾來,幫客人再揩一下後背等處。客人用過的毛巾,服務員會及時收走,並不汰洗,摺疊起來,數十條毛巾碼整齊了,用託板托住,送到鍋爐房蒸燙一下,拿回,放入木箱,蓋好備用。閒時,任憑客人呆多久,一些人在座位上會呼呼大睡。

一些抽菸的客人,洗上來後必給服務員遞煙,有的從入座到上來會向多人多次發多根香菸,估計當時煙不值幾個錢。

服務員接過煙後通常不抽,往耳背上一夾,繼續做事,待走到櫃檯處放入抽屜,一天下來收包把雜牌香菸不成問題。

遞煙者會獲得更熱情一些的服務。服務員中有一人專職送茶水,拎一銅製長嘴大水壺,金光閃亮,不斷給客人加茶。從大壺嘴灌水到小壺必有一些距離,倒出的水流成弧形拋物線,顯得很老道。

常有客人帶嬰幼兒來洗澡,大人替孩子洗好後送上座位,安排好後自己再下去洗。如是嬰兒,大人替小孩擦乾、穿好衣服,將小孩交給服務員。

服務員抱孩子送到外面門廳,那兒定有孩子媽媽或奶奶在接,互不認識也沒問題。[如在現今,這樣的服務則會是很危險的了]。

澡客常常有朋友、熟人相遇,老客們見多了也成了浴友,浴室便成了會友、聊天的場所。談天說地時,信息最靈通的恰恰是跑堂的服務員,他們可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因為浴客來自各個層次,各行各業,一批批輪換。

“跑堂的”說話直爽,較少顧忌,以見多識廣為榮。他們會主動通報新聞、評論世事,大聲參於進顧客所聊各種話題。天南海北、國家大事、民間新聞、民情民意,無所不包。

客廳常有提籃小賣者進來,拎只竹籃,上頭放一玻璃面的木製方盒,內放糖球、香菸、薄荷糖、花生米之類。他們通常用不高的嗓音反覆喊著:“賣糖球…糖球、薄荷糖…”。

印象很深的是大人們買花生米。花三、五分錢買一包,那是用灰紙包成粽形三角體樣的一個包,輕鬆打開便是一張方紙,攤出熟花生米。於是一顆顆捻了皮送進口中,香味四散,勾起我的饞欲。

小時,羨慕地看別人吃,我們卻從未在浴室有過如此的享受。兒時的浴室還有賣甘蔗汁的,洗浴上來,口渴難忍,一杯橙黃清涼的甘蔗汁,順著喉嚨一瀉而下,好不暢快。

然而,賣甘蔗汁的多不在浴室裡做生意,而是在浴室窗外的街上,浴客只需對跑堂的輕輕說一聲:“弄杯甘蔗汁”。跑堂的馬上會拉長語調對著窗戶大喊一聲:“一杯甘蔗汁啊”,片刻功夫,賣甘蔗的會躬著腰,在跑堂的指引下,雙手把一杯甘蔗汁端到浴客的面前。

浴客們抽菸、喝茶、小吃、修腳、打盹、聊天,閒情逸致,樂在其中。 冬季,浴室總是很忙,尤其在傍晚,上班的人下班後至晚間。忙時沒位子,要等,看哪個位子的人上來了,就在他旁邊等。有時服務員給安排一個已有人的位子,讓你脫衣先下去洗,他用大毛巾把你的衣服包好,待你洗上來時前客走了,位子也就有了。

父親在雅堂是知名老客,他的悶功大,旺季忙時服務員怕他來。父親從進浴室到洗好、涼透、慢慢穿衣走人,得三小時。他洗上來時,嘴中發出很大的哼哈聲,喊出“啊又歪”,盡顯痛快淋漓。他坐在方凳上一會兒,總要出一身汗,更覺舒服。我常納悶:洗乾淨後再出汗不是白洗了嗎? 其實,他洗澡已不只是為乾淨,就是尋找浴室的悶勁,就是來出汗的,所以夏天也常來。一些老客不管冬夏,天天都來浴室,成為習慣。偶有某位老客一段時間不來了,跑堂的便會打聽是否出什麼事了。但多數人不像父親那樣,特別是一些幹體力活的人,他們速戰速決,來得快,去得也快。

浴室的服務員除了做好服務外,還要顧及其他方面,誰丟了帽子少了襪子,誰滑倒了燙著了,都是事故,都要防止,有點像現今的安全生產。

小時候的一次洗澡經歷記憶尤深,一天中午我隨父親洗完澡,坐著乘涼,門簾開處一老者蹣跚而入,服務員中資深一點的馬上招呼道:”吃過亮”,老著答道“吃過額瓦”,服務生:“相公喃”、“女婿喃”,老者有點不耐煩:“查戶口額腳”,服務生:“拜生氣啊,嗲嗲年紀大額,一個人不能洗澡,暈池子呢,下次要有小的陪”,服務生態度十分和藹恭敬,但語氣確非常堅決,老者聽後非常不悅,邊脫邊罵,邊罵邊走:“老得紮實呢,你是那家嗲。恩身體好得紮實呢,門道子哈是一個人來,望那個敢不把洗”,說著拉開池子的木門,哄的一聲把罵聲關在了門後。

服務生望著我們,尷尬的笑笑,自言自語道“老頭子火氣大呢,說歸說,門道子他肯定不得一個人來”。

懷念老泰州“雅堂浴室”

洗浴的房子有內外兩部分,從東西兩個入口進來。外間有石凳、木凳、淨水缸、淋浴籠頭、小便池。一個厚重的木門拉開後進入內池,門拉開會自動關上,因為門框上固定著一個軟毛竹片,下面吊著一個重木砣[長方體],壓著門,每次開關會發出特有的“吱…嘎”聲響。

內池是水泥平頂,一個大池子,十來個平方,所有各廳的人都會在這兒聚集,共用一池。

浴客進來後坐在池邊,腳放在水裡的一級臺階上。人多的時候,池邊、池下臺階全坐滿了人,還有的站在池中,赤條條的一群人,看不到水,只看到人。

進不去的人,只得在池外等著,或坐在池邊外側,屁股搭個邊,從人縫中伸進毛巾到池中沾一下熱水,擦擦身。遇到熟人時,會得到幫助,已在池中的人加快速度,讓出自己的位子。

天冷,剛下池來的人體溫較低,熱身子碰到很不舒服。

大池旁向裡連一小池,裡面是很燙的水。一些人在小池邊燙腳,用毛巾沾上開水上下抽插腳丫,歪著頭、咧著嘴,汗水和著口水齊下,表情隨毛巾的上下而變化,千姿百態。

最裡面大約是燒水進水的地方,上有木柵欄蓋著以保安全。池子下面有洞相連,擦背的浴室工人會按時來放水、攪拌調節水溫,有時水會燙得腳放不下去。

許多人中午一吃飯便來等開門,好洗頭泡水,清湯,一眼可見池底。有些人則喜歡洗晚上的渾湯。

下午水清時,浮著的肥皂沫間隔會被浴室工人用木桶撇掉。到了晚上,撇掉肥皂沫仍是渾水,汗垢、肥皂成分和水充分溶解混為湯水了。在一個大池子裡,洗頭、洗腳,很不衛生。

我從小就很拘謹,洗澡時亦如此。好在當時少傳染病,也沒聽說過有人出過問題,難道應了“渾湯殺菌”的話? 我是不會在池中洗頭的,池外有水籠頭,有清水缸,可沖洗乾淨。

擦背是在外間進行的,被擦者坐在凳子上,工人為客人從頭擦到腳,一律用毛巾裹住右手乾擦,擦出一排排“面川條”,然後打肥皂,洗頭,用小木桶、白鐵皮桶盛水衝乾淨。

擦完後敲背,有時用全掌,有時用掌底,有時用拳,敲出不同音響,時而輕聲的答,時而清脆嘹亮,噼噼……啪啪……得得……蟈蟈……抑揚頓挫,敲出數種花色和節奏。敲背聲此起彼伏,響徹浴室,傳到室外馬路之上。不管走到哪個浴室,都會首先聽到這種聲響。

小時隨父洗澡,受足了苦。雅堂的名聲和特色就是悶勁大,池子裡的門封閉程度好,我卻吃不消。我下池子只能十來分鐘,連抓帶搓,搓出汗垢,就要到外間去涼一下。在外間找個凳坐下,擦擦肥皂,歇會兒再下池子一洗就行。父總不肯我上來,說我是“和水相個嘴”,我只好再堅持。父親進池子後總是先不洗,閉目泡在水中,悶透了再洗。

我從小就怕悶。成年後一人在雅堂洗澡,幾次發生眩暈:走出池子頓覺異常難受,站立不住,即蹲下或坐下,出得一身冷汗,好一會兒才恢復過來,似是一次虛脫,覺得非常疲勞,草草洗完上來。如室內外溫差大,又是剛吃過飯後洗澡,就易產生這種現象。其實是缺氧,身體適應能力差而引起的。一直到年歲大了,即使在家中洗澡,時間稍長就感吃力,體質實在比不過父親,父親到了老年仍有大的悶功。

後來,父親帶孫子去雅堂浴室洗澡,依舊讓孩子多悶悶。他只能按自己的習慣和感受思維、處事。晚年,父親似有醒悟,曾說道:“XL[孫子]小時跟我去洗澡,吃了我的苦,老喊頭暈” 。

從八十年代至世紀末,我有十幾年告別了公共浴室。新世紀,當我重新踏進公共浴室時,這個行業已發生了根本性變革。

從記事起就感知浴室是公有公營的。

解放初,府南街上正對玉花浮巷處,有一個專門的新華女子浴室,建在老式住房內,很小。但在當時,女子進公共浴室是社會的一大進步。這之前,女人在冬季大約間隔較長時間才會冒冷清洗一次,肯定有一冬天不洗澡的人。有了公共浴室之初,女人光臨的也不多。

六.七十年代,海陵路上的鐘樓浴室有男有女,女子在樓上。後來新建的新新池、北海浴室,都並列有男女浴室。浴室業統屬飲服公司,服務員皆是集體性質的工人,拿工資過日子。

七十年代初是解放後泰州建工廠的第二個高峰期,西部建起了一批叫得響的工廠。於是,不少人洗澡有了新的選擇:到工廠浴室。工廠自備浴室有的比街上的浴室要大要好,收費更低,是福利性質。在五中,我就去蘇北電機廠浴室洗過幾次。

和社會上的浴室不同的是沒有服務,只有洗澡,一兩個人把門收票即可。我們乘工人下班前洗,那時只有少數科室的人和家屬,沒什麼人,人少水淨,洗得舒服。但覺得畢竟不是廠裡職工,沾人家的光,我並不太情願。洋橋口北邊蓋了北海浴室後,我常捨近求遠到那兒去洗了。北海浴室是唯一有兩個大浴池且分隔兩處的浴室,很寬敞,小兒常被我帶到那兒洗澡,情境如在眼前。

到了八十年代,有了浴帳,後來又有了燃氣熱水器,暖風機等,冬天在家洗,也就不去浴室了。

到了55歲時,冬天怕冷,又去浴室洗澡了,重新感受到公共浴室洗得暢快。這時浴室業都私有化了,有了許多不同檔次的浴室。最大的變化是男浴室的休息廳裡,服務員都為年青女郎代替了,有了異性按摩、捏腳的服務。

初時感到彆扭,久之習以為常了。我和妻選擇較好一點的,被稱為“休閒中心”的浴室,為的是乾淨、寬敞。過去我牴觸的被人擦背也擦上了,這時的擦背已經是全躺著被擦。

“休閒中心”的浴客多數為青年人,我們這樣年齡的人已不多見,洗個澡花十塊二十塊,年紀大點的人捨不得。時代變化,浴室分化,浴客也分化了。

上世紀末,稅東街改造。說是街其實是一條巷,改擴建成較寬的商業街,雅堂浴室也就拆除了。新街在雅堂原址以西重建了一個浴室,仍稱雅堂浴室,但僅剩一個名號而已,原有的內涵蕩然無存,我至今未曾進去過。

老雅堂浴室,永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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