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北京下了一場冷雨,我去賈樟柯導演工作室的途中恰好趕上。外面的雨淅淅瀝瀝,屋內的氣氛有些沉悶。作為電影《半邊天》的監製,賈樟柯要分擔一部分宣傳任務。
我到的時候,他正在接受一家視頻媒體的採訪,我站在人群之外保持安靜,偶爾探頭觀望,他的頭被器材遮住了,只能看見一個人的身體被圍在種種工具之中。
賈樟柯的聲音極為平和,聽起來像是始終微笑著的。不管對方提出的問題或圓潤或犀利,他都能微笑著,語調平和給一個答案。
他從一堆器材中間解脫出來,在短暫的休息之後,我們在他的辦公室裡進行了這次採訪。他整個人鬆弛的靠在沙發上,帶上了墨鏡,點燃一隻雪茄,靜靜的盯著自己吐出的菸圈,好像在玩似的。
那對我來說是一次很特別的採訪,我覺得提問者有時像中醫把脈,或許一個小時,或許兩個小時,望聞問切之後,只要不是蒙古大夫,總能察覺出一些症狀。但是在賈樟柯這裡,聊到尾聲,我依然沒有摸到他的脈搏。
他給我的感覺很奇怪,我有時候會遇到因為虛假而產生距離感,有時候會遇到因為真實而產生熟悉感。而賈樟柯給我一種陌生而有距離的真實感,你相信他說的話,但是那種話很難懂,也很少有人講。
但我想,在整個過程中,我們保留了彼此的真誠。我沒聽懂的時候,會說我回去想想。他沒理解我的問題,也會再問一遍。沒有人張嘴胡說,這是真誠交流的態度。
不懂對他來說應該不是傷害,不懂裝懂才是。但有時候,你也知道他是有一個界限的。那個位置就在那兒,不是逼問或者技巧能夠跨過去的。他的底線就停在那兒,絕不後退。
採訪是兩個武人過招,他慣愛用雲手。不推你,也不拉你,就守住那個位置而已。也許我再用力一點,面目猙獰屢下殺手,會多得到一點什麼。但我不能那麼做,不是豁不出去,而是狠不下心。面對一個始終微笑的人,至於嗎?
他的情緒是極為穩定的,別人很難刺激到他,聊到高興的時候不過微微一笑,惆悵的時候也就嘆息一兩秒。他很溫和,但無比堅定。
採訪快結束的時候,我問他,“你覺得你是一個好相處的人嗎?”
他說:“我不是。”
我果斷點頭,“你不是。”
我不是他的影迷,當然也不是能夠真正解讀他的人。為了避免誤讀,我儘量少一些自以為是的理解。儘量把完整的對話展示給愛他的人,如他所說,他自有他的觀眾。
主編手記
妙人SHOW NO.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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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邊天
此次賈樟柯監製的電影《半邊天》,是由五個國家五個導演共同執導,以女性為主題的大命題創作。《半邊天》的中國部分,是由青年導演劉雨霖執導,著名演員劉蓓、王珞丹主演。賈樟柯看完成片,他覺得影片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期。
賈樟柯評價說:“五個國家五個單元的五個短片,其實給我一個整體性的感覺,就像是在看一部電影。雖然空間會跳躍,人物會跳躍,膚色都會變,但是他們內容上是有機的緊密的銜接,就像是在看一部電影的五個篇章。”
由劉蓓和王珞丹演繹的部分講述了母親和女兒的故事,在賈樟柯的人生中,母親也對他有很大的影響。他說:“因為我父親是個文人,他給我智慧的一面。母親給我果斷的一面,她行動力很強,絕不拖泥帶水,也不思前想後。”
在當今社會,依然有很多人認為照顧孩子和做家務都是女性應該承擔的責任。一旦某一方面出了問題,人們的反應還是去責怪女性。
對此,賈樟柯說:“我覺得男性還是不太瞭解女性的付出。《半邊天》裡有一個比喻很打動我,說你看那個高壓鍋都有一個出氣的地方,但對於女性來說,承受什麼都要自己去消化。比如帶孩子做飯,很多男性認為是天經地義的,說說笑笑就能做的事情,但其實女性在其中承受了很大的孤獨感和壓力感。”
我問:“您妻子是一個什麼樣的女性?”
他說:“她是一個願意去理解人,也能夠理解人的女性。願意理解人是善意,能夠理解人是能力,她結合的非常好。”
我問:“剛剛咱們說的做家務這些,在您家裡,都是誰在做呢?”
“大部分是妻子在做。”他笑,“所以說,我這樣的人都需要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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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切想要走上社會的小鎮青年
賈樟柯出生在山西,一個叫汾陽的小縣城。在他的印象裡,孩童時期大多數時間就是和小夥伴們一起在街上游蕩。街上的每一家店鋪每一個角落,他都無比熟悉,他是在街上長大的孩子。
賈樟柯父親是中學的語文老師,母親是售貨員,家裡還有一個姐姐。他不是無家可歸,但總是彷徨街頭。
我問:“那時候有目標嗎?想過長大做什麼嗎?”
“沒有,”他說:“長大就是目標。”
那時候有一個說法是“走上社會”,賈樟柯和他身邊的夥伴們迫切的希望能夠早點長大,去參加工作,不再花家裡的錢,就算是走上社會長大成人了。
基於這個目的,有的人小學沒畢業就去上班了,十幾歲的孩子到廠子裡做一個通訊員,拿個報紙遞個茶,有了一份工作,那是很開心的事情。
賈樟柯說:“我也不愛學習,愛玩。成績也一般,非常一般。”他著重強調了一下。但是,他沒辦法像那些夥伴一樣輟學走上社會,因為家裡有一個做老師的父親。
做為一個語文老師,賈樟柯的父親有深厚的古文功底。賈老先生的愛好之一就是教兒子寫古體詩,他出一個命題,自己先寫一首,然後要求兒子應和一首。這種並非完全自願的脅迫式教學,讓賈樟柯和文字產生了親密聯繫。
後來賈樟柯讀了高中,開始接觸朦朧詩,顧城、北島、汪國真、席慕蓉……很多朦朧詩人他都很喜歡,自己也會模仿著去寫。
我問:“為什麼不去做一個作家呢?”
賈樟柯小學三年級就發表了自己的第一篇作品,他能夠以筆為生的。
“不知道怎麼去成為一個作家,作家不都是業餘的嗎?”他笑,“你讓我真當一個作家,估計我也不幹,我那時候太貪玩了。”
後來我們聊到如果不拍電影,可能會過什麼樣的人生。賈樟柯想了一會兒,他說:“我可能一直寫作,做一個業餘寫作者,也可能當個小學老師或者開個什麼店。但有一點,我肯定不會在體制裡生活。”
他說他十九歲的時候就告訴自己,不要在體制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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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渴望大城市的小人物
在考北京電影學院之前,賈樟柯從沒有離開過山西。他說:“那時候老家的大學沒有電影專業,如果老家有,我就不會離開老家。我不是很渴望去大城市,我充分享受小城市的人際關係和生活方法。如果今天,我可能就在太原讀大學。”
時間拉回到1991年,賈樟柯第一次報考電影學院,落榜。1992年,第二次報考,落榜。
賈樟柯說:“我那時候想當電影導演,但是也沒門路。聽說北京有這樣一個電影學校,那就只能一次一次去考。也沒覺得一定能考上,但是我每次專業成績都排前二前三,就是文化課不行。因為我報考的是文學系,能考到二十八歲,我就每年都去考一下。考上就考上,考不上拉倒。”
1993年,賈樟柯第三次報考電影學院,謝天謝地,考上了。
小鎮青年,進京了。
有人說:“從小地方走出來的人,都容易壓抑、絕望、孤獨。”我深以為然。在賈樟柯的電影裡,也常常能夠感受到壓抑、絕望而孤獨的氛圍。我問他,“你會常常有這些情緒嗎?”
他篤定的回答:“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如果說我電影裡的人絕望,不是因為他來自小地方,而是因為他是人。人本來在這個世界上就充滿了絕望感和孤獨感,跟小地方大地方沒關係。”
“不會有自卑感嗎?”
“當然不會啊,為什麼會有自卑感呢?”他反問我。
我說:“我就是小地方走出來的人,我就有自卑感啊。”
他說:“那不應該有的。”
不會自卑的賈樟柯對北京的初體驗跟絕大多數人都不一樣,有人會感慨於北京的燈火霓虹和繁忙街道,有人會沉醉於古樸的建築群和潮流藝術區。
而在賈樟柯這裡,北京對他最大的意義是:“能看到以前知道名字但是沒機會看的……”
我以為他會說建築或者人或者現象,但他說的是:“電影。”
“戈達爾啊,黑澤明啊,伯格曼啊,以前都只知道名字,哪有機會看啊?在電影學院,我們一天可以看四個電影,那四年都看瘋了。”
他說的應該是高興的那種瘋,在電影學院,他過得特別滋潤。很多人說賈樟柯是電影天才,我問他:“你覺得自己是有天賦的嗎?”
他點頭,“算有天賦的。”
1997年,賈樟柯拍了他第一部劇情長片《小武》。第二年,他帶著影片去柏林電影節。
他說:“我有兩方面很奇妙的感受。一方面,我覺得我就是最好的,去柏林我就覺得最佳影片肯定是我,那就是我。但同時又覺得無所謂,電影能放出來就行。有地方放,有人看,就挺好的。”
在柏林,《小武》獲得了國外觀眾和評審的強烈認可。但賈樟柯對於他們的反應是保持距離感的。
我問:“不管別人怎麼評價你的電影,你都能始終保持自我肯定嗎?”
賈樟柯說:“我基本上不需要別人肯定,我拍電影這個過程就像過家家一樣,過家家是不需要別人肯定的。享受這個過程,就可以了。”
從1998年開始,賈樟柯帶著他的多部作品征戰柏林、戛納、威尼斯,屢屢收穫大獎。在世界三大電影節上,賈樟柯是常客,也是貴客。後來熟了,乾脆請他做評委或者評審主席。
在國際舞臺上,賈樟柯從嶄露頭角到聲名鵲起,如今說舉足輕重也不為過。但是在國內,認識賈樟柯的人或者看賈樟柯電影的人,是很少的一部分。這一點,我是從電影票房數據上得出的結論。
有人為賈樟柯寫了一篇文章,裡面說了一句:“沒有觀眾,是電影導演的最大恥辱。”
我拿來問他,賈樟柯說:“不算一種恥辱,但算是一種傷害或者遺憾。導演一直在尋找觀眾,沒有人會拒絕觀眾。”
我問:“你也覺得被傷害或者遺憾?”
“沒有。”他說:“不客觀的時候會有傷害,當你客觀的理解自己的工作特點,理解中國電影的現狀,就不會覺得受到傷害。”
在國內,賈樟柯的崇拜者最集中的地方是山西。在山西的賈樟柯,就像在內蒙的鳳凰傳奇。
我在山西傳媒學院讀的大學,很多老師都是賈樟柯影迷,他們會在課上放賈樟柯的電影,一遍又一遍的討論分析,哪怕未必得到他們想要的那種反饋。
我問賈樟柯,“你覺得他們為什麼喜歡你?”
賈樟柯回答:“我覺得就是作品親近。”
“地理位置上的?”
“生存經驗上的。”
賈樟柯的電影永遠都在拍小人物的故事,二十年過去,那個小鎮青年已經成了蜚聲國際的大導演,我很好奇,“你身邊還能經常接觸到小人物嗎?”
他笑:“我也是個小人物啊,我還是個小人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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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想象中的賈樟柯
賈樟柯本人和賈樟柯電影是一體的,他們常常給人一種不好下定義的感覺。
就像我問工作人員:“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啊?”對方總要歪著頭想一下,沒有人能脫口而出的概括,或者乾脆說“不好說”。
跟他交談之後也會產生那樣的感覺,他不是簡單幾個詞可以定義的人,也不是幾千字的文章就可以分析透徹,藝術家不是那樣淺薄的。
我請他給不瞭解賈樟柯的人推薦一部電影,他推薦了《山河故人》。我很意外是這個答案,因為這是賈樟柯電影中最不像賈樟柯的片子。
在《山河故人》上映後,曾有人打電話給賈樟柯控訴自己的失望。但是當我提出這個問題後,賈樟柯還是選擇將這部影片推薦給不瞭解他的人。
也許被批判和被誤解都是他能承受的,他可能還是在尋找他的觀眾。
賈樟柯已經拍了二十餘年電影了,但是說起快樂和幸福感,他永遠想起的都是拍電影的日子。在片場,賈樟柯只有兩種狀態,坐在那兒想事情,走過去說戲。
我問:“你在片場是那種會發脾氣的導演嗎?”
他忽然笑了,“你覺得我是會發脾氣的還是不發脾氣的?”
我苦笑,“說實話,我摸不準。雖然我們聊到現在,但我預測不了你的答案。”
他靦腆的說:“發脾氣是難免的,發脾氣也是助推效率的一種方法,證明你要強調一些事情。”
我問:“你發脾氣的表現是什麼?會沉著臉還是大聲呵斥?”
他笑,“都有。”
“起作用嗎?”
他笑說:“非常起作用。電影是獨裁的藝術,沒辦法,電影不能講民主的。”
除了拍電影,賈樟柯沒有什麼大目標。名利物質都不是他追求的,不是很有所謂。他說自己是很好養的人。
採訪那天,他穿著看不出牌子的長褲、毛衣,普通搭配,說不上潮流和質感。
賈樟柯很滿意,因為那是妻子讓他穿的。他說給他穿什麼他就穿什麼,自己只要求是深色的就好,那是在山西生活多年行成的習慣。山西風沙大,淺色容易髒。
賈樟柯說:“只要衣食無憂,就不覺得人生艱難。”
在片子不能放出來的時候,也不覺得艱難嗎?
他的答案是:“也不是太艱難,某種程度上還挺好玩的。這是真實的想法,會有不平的感覺,但是也有不平凡的感覺。感覺自己在做一件與眾不同的事兒,能帶給自己一種驕傲感。”
電影之外,賈樟柯沒什麼目標,但是他很忙碌。
賈樟柯說:“我已經有二十年沒有不工作的時候了。比如春節,有三天時間不工作,主要就是睡覺,我是一個枯燥的人。”
這不像賈樟柯說的話,我說:“你是不覺得自己枯燥,你是覺得別人認為你枯燥吧?”
他說:“對,我不枯燥,別人會認為枯燥。”
他的時間,一半在山西,一半在北京。除了拍電影,他還喜歡吃。在汾陽賈家莊,他開了一家餐廳。聊起這個賈樟柯非常得意,“非常好吃,很火爆,一座難求,價錢公道。”
我說:“很多人是衝著你去的吧?”
他來了興致,摘下墨鏡揉了揉眼睛,開始認真的跟我講生意經,某些字眼帶著家鄉口音,彷彿一下子回到山西。
他說:“開餐廳這個事,衝著什麼去都沒用。開一年兩年,再往下去還得是物美價廉,做得好吃,這是主要競爭力。”
我說:“假如兩個人在你的餐廳點四菜一湯,兩碗米飯,多少錢?”
他默默算了一下,“五十多塊錢。”
的確,是很公道的價格。
我問他:“你理想的生活狀態是什麼?”
他回答:“每天中午能夠睡個午覺。”
我說:“這你可以做到啊,你可以左右自己的時間。別人給你安排中午的工作,你說你不做就好了。”
賈樟柯說:“我完全不能左右自己的時間,我不可以說不做,那樣工作就完成不了了。”
除了拍電影,他還管理著十一家公司。
他說:“想做不同的事情,就要開不同的公司。做電影院,開電影院的公司。做電影展,要開電影展的公司。事兒都是藝術的事兒,但是管理都是商業管理。每家公司的帳看一天,也要看十一天,那是必然的代價。如果不看帳,就不能開電影院了,那想提供的放映空間就沒有了。”
“以前獲得了一些認可,但是還沒開這麼多公司的時候,是不是沒這麼忙?”
“一樣。”他說:“我只用了一年的時間就獲得了認可,九七年拍《小武》,九八年就獲得認可,一直忙到現在。九七年是我比較閒散的一年,我把九七年視為我步入社會的一年。”
我問:“你懷念那時候嗎?因為那時候你有很多時間。”
賈樟柯肯定的回答:“不懷念,因為今天可以做很多事情,可以幫到很多人,我還是喜歡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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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丨赫希同 商務丨週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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