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我想表現風光的一面,可脆弱是我的本質

李安:我想表現風光的一面,可脆弱是我的本質

今天,李安65歲了。

幾年前,李安在《比利 · 林恩的中場戰事》票房失利後說:“我被觀眾打敗了,這讓我難以接受。我想證明我是對的。”

他堅信,採用120幀才是電影的未來。

於是,三年之後,他帶來了同樣是主打“120幀”的《雙子殺手》。除了視覺震撼,《雙子殺手》還完成了不可思議的數據造人:用數據在熒幕上造一個假人。

為了這個假人,李安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特效製作者Bill Westenhofer,還有500名視覺特效師,花了整整兩年。

Bill Westenhofer自嘲“上帝造人花了130億年,而我們只有兩年。”

但是,《雙子殺手》在北美的票房還是撲街了,2050萬美元的首週末票房只有1.38億美元製作成本的約15%。有媒體說:《雙子殺手》達到了電影科技的最高水平,卻打破了李安的差片記錄。

很多人都在心疼李安,殊不知,他的逆商大概遠超常人。在一次採訪裡,他曾直言不諱地說:大家看到我都是風光的一面,當然我也想表現風光的一面,尤其是在臺上時,因為我發覺不僅能給大家很多鼓勵,也能給社會正面能量。事實上,我經過很多失敗,脆弱是我的本質。與其說我的成功是從脆弱開始,不如說我很勇敢面對我的脆弱!

李安:我想表現風光的一面,可脆弱是我的本質


陳文茜專訪李安文 | 陳文茜、李安來源 | 《我害怕成功》原載 | 鳳凰網讀書(ID:ifengbook)


陳文茜:

中國男人通常不談自己的脆弱,但李安認為很多脆弱時刻,讓他找到了力量,看見了某些溫暖。他把自己放得非常低,有一種中國文明裡特殊的謙虛,以及任何文明裡都欠缺的包容、忍耐和脆弱。在脆和弱的不同概念裡,他提示了每個不同生命所面臨的難題,變成了最會說別人故事的人,某種程度也將自己的人生故事處理得極好。為什麼你覺得脆弱對你那麼重要?

李安:

大家看到我都是風光的一面,當然我也想表現風光的一面,尤其是在臺上時,因為我發覺不僅能給大家很多鼓勵,也能給社會正面能量,不光是我自己好面子。事實上,我經過很多失敗,脆弱是我的本質,但不曉得為什麼我用戲劇的方式反而表現了我的強項,成為一個成功的示範。

與其說我的成功是從脆弱開始,不如說我很勇敢面對我的脆弱!我不在乎把它拿出來,也因為從事藝術的我有這種真誠,所以才會動人!我因為自己脆弱,所以很能同情別人的脆弱。而戲劇是檢驗人性、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藝術,強的東西不太容易動人,你脆弱時,大家就會替你著急,幫你演戲,而這時是最動人的。我常跟演員說:“如果你表現這麼多,根本就不需要同情,你的作用是讓別人幫你著急,幫你演戲,因為你再怎麼演,也沒有觀眾的腦筋演得好。”同樣的道理,我想我很受大家喜歡,可能跟我的樣子不是很強硬有很大的關係。

我小時候是個非常瘦弱、容易害怕、容易哭的人,從小碰到什麼事都要哭,一年級時,我每天至少要哭一次,很容易被東西嚇哭,是很沒有用的一個人。看電影如果是哭戲,我會哭到整個戲院都在笑說:“你看,那個小朋友哭得好好玩!”而我還是停不住抽泣。小時候,我就對很多事很有同情心,但也因為我很瘦小,所以常常很害怕。我在花蓮師範附小時,有我怕的事情。到了臺南也因為我不會講臺灣話,而且臺南公園小學又是大學校,在這樣一個本省的陌生環境,我常常很害怕。

初中成長期,我個子特別小,初一大概是一百三十幾釐米,高中才過了一百六十釐米。到了高中更糟糕,我父親是校長,但我還是很害怕,不曉得在怕什麼,書也念得不是很好,本心是個很脆弱、很乖的小孩,從來不敢反抗。不過,也不知道為什麼到了四十多歲以後,我竟拍一些別人不敢拍的東西,就是很喜歡!上手一個片子以後,才發覺很可怕,而我就是每天把該做的工作做好。

電影有兩件事對我來說很奇怪,第一,電影對我很簡單,不知道為什麼別人做得那麼吃力,像我在電影學校時,不太會講英文,但不曉得為什麼我一做電影,大家都會聽我的話。學校畢業以後,有一部臺視電視劇願意讓我去打燈,不管我是打燈、打雜,或是在紐約拍片,從早上開始到下午,我就變成導演,每個人都聽我的。

而且我的脾氣很好,很少發脾氣,很認真做我的事,不太能夠罵人,因為大家都拼命給我想要的東西!我遇到很多感人的故事,甚至有五代、二十年不講話的家庭聚合起來一起幫我,這種事情一再地發生。臺中市、臺北市也很幫我,我在臺中時,每個人都在看我要什麼。我的職業很奇怪,大家每天都會來問:“你要什麼?”無形中,我做出一些大家覺得很不可思議的成績。

其實在拍《理智與情感》那部電影時,我一個英文句子都還講不全,但手上卻有英國最好的文學作品、卡司,包括皇家莎士比亞劇團、劍橋、牛津畢業的最頂尖的人,平常都不可能講上話,可是我也因此更注意他們的表情,也把它拍出來,還提名七項奧斯卡,事情就這樣一直髮生。我常常拍完以後,有一種不可承受之重的感覺,所以,我的人生其實很矛盾,但後來我也認命了,覺得你們喜歡就喜歡吧!


李安:我想表現風光的一面,可脆弱是我的本質


陳文茜:

這句話突然感覺有一點驕傲?

李安:

因為太多的謙虛看起來會有虛偽的感覺。不過,謙虛是我的本性,不是我做出來的,有時我要很體面,因為想為臺灣、亞洲人爭面子,這樣就能壯大自己的勇氣,不斷給自己不同的理由讓自己體面一點。

其實我的本性跟媽媽很像,是個很依賴人、脆弱、害怕的小孩,也很像臺灣人的個性。有些臺灣人從小到大都在輸的環境、害怕的狀況下長大,內心很脆弱,長大以後,也不是說要強硬,而是你的真誠不光是面對自己的脆弱,有時膽氣壯一點也是真誠的一部分,我儘量訓練自己,不要那麼怕。我有挫折的地方,也有做作的地方,就是你們覺得我還不錯的樣子,那些其實是我做出來的,因為我本性其實是害怕、喜歡躲起來的人。我想我也不謙虛,我拍電影好像還不錯!

我一直拍到《斷背山》,我的第九部片子,才覺得其實我還滿不錯的,一下子就可以把事情處理掉,還挺會拍片。我一直拍到第八九部才有這種感覺,前面都是在很害怕的環境,可是後來就變成必須要學我很怕的東西,不然好像就不夠真誠,後來也有這種心情在裡面。不過,那是一種反求諸己,必須要真誠面對害怕的事情。但拍電影應該要有新鮮感,就像麥當娜唱的“Like a virgin”,也就是“每一次都是第一次做”的那種感覺。


李安:我想表現風光的一面,可脆弱是我的本質


陳文茜:

你從小在臺灣長大,很愛哭,一直都是輸的感覺,通常這樣的孩子到了美國,那個輸的感覺會更徹底,因為臺灣到底不是一個完全歧視你的地方。可是到了美國,你怎樣在一個讓你更脆弱的地方,居然慢慢找到了自己?若用一種社會定義來講,你失敗了非常久,可是你怎麼從來不會用那個角度看自己?

李安:

自信有兩個方面,一個是天生的,這個我比較少;另一個是外來給的肯定,當大家給你的肯定多了,你自然就會產生“自己也不錯”的樣子,有一種自信心。像當總統也一樣,一開始可能很害怕,但閱兵幾次以後,那個樣子就出來了,市長也是,幾次會議、演講,樣子就出來了,做導演也一樣,剛開始不敢講話,後來也不曉得為什麼自信就會漸漸出來。

我剛到美國時當然很害怕,比剛進臺南的小學還害怕,因為語言不通,而我們從小就看美國電影,所以很崇拜他們,當然電影裡很多都是假的,但我們不曉得,以為美國人就是那樣。所以到了美國,一看到白人是既興奮、又新鮮,好像走進佈景一樣。

記得有一次放學,看見他們打美式足球,男的又快又壯,女的又漂亮,褲子穿得又短,就覺得很自卑,感覺他們又聰明、又優秀、又漂亮、又健壯、又白,看了之後覺得很沮喪。因為學戲劇語言很重要,要不斷溝通,而且都是涉及文化的東西。其實前兩年我都是半猜半聽,吸收非常有限,所以,後來我的視覺能力變得比較強,而我又很會猜英國人、德國人、黑人、白人怎麼想,也都猜中。所以,為什麼有人說我各種電影都可以拍,其實跟我很會猜有關,因為我很會觀察、猜測、揣摩、旁敲側擊,用各種方法抓到那個準頭,這跟那段時間的訓練有很大的關係。那段時間雖然很害怕,可是我的命比較好,對戲劇有天分,一碰這個東西好像就沒有害怕,在藝專時也是這樣。


李安:我想表現風光的一面,可脆弱是我的本質


陳文茜:

很多跟你有類似機遇的人,雖然也有謙虛的一面,可是久了,往往會覺得時代對不起他、政府對不起他,認為自己懷才不遇,只有憤世嫉俗的面向,為什麼你沒有?當然你現在不需要,可是你四十歲之前,很需要,也有可能有這樣的想法,為什麼你沒有?

李安:

我不曉得那是我的優點,還是缺點,以前我也曾被女朋友甩過,在當兵的最後一個月收到分手信,也就是被兵變。有兩個月我真的很生氣,因為在高雄海邊當兵沒有別的事,但過了兩個月,我就覺得她很可憐,一個人在外面發生了變化,不曉得怎麼辦,所以我後來一點也沒有恨她,因為我大概也不太有能力去恨別人,或真的生氣超過兩個月。

我在生氣的逆境裡有時會找到同情,覺得如果不愛或不原諒別人,都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生氣只是別人要做的事跟我們相撞,所以不應該有恨意。恨一件事情時,受最大傷害的其實是自己,不是所恨的人,所以生氣就可以了,不必做很激烈的舉動!而正好我可以做的事情也是“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很多仇我都報到了,但不是我自己去報的,是後來事實證明我正好有這個命。


李安:我想表現風光的一面,可脆弱是我的本質


陳文茜:

當你拍西方電影時,相對比較堅強,因為你可以像《手術刀》一樣面對西方的題材;可是每一次回到東方,你不僅近鄉情怯,很多脆弱也一直跑出來,我很好奇,你一直在西方、東方間來來回回,為什麼東方或家鄉使你那麼脆弱?

李安:

就像小孩和父母的關係四、五歲就決定了,因為你生出時是脆弱的,完全需要父母,力量的交流只有單方向,包括小孩對父母的需求、父母對小孩的管教,父母不給你喝奶,你就不行了。你那麼小,父母那麼大,他照顧你、管教你,所以,很多事情就會變得根深柢固,好像計算機芯片插在你的後腦,或者像機器人,放了一樣東西,你就知道“不能傷害主人”。

滋潤你、成長你的環境,不管是好的經驗、壞的經驗,都會深深影響你,逐漸變成我們心裡因素的一部分,你沒辦法選擇,也沒辦法抗衡,這也是我們最脆弱的一點。家鄉對我就是這樣,我沒辦法解釋我為什麼怕爸爸,等到我比他還要強壯、還有名時,我不但怕他,還怕傷到他的感情。也很難解釋我跟母親為什麼會有那些感覺,現在我對孩子也有那種感覺,對家鄉我就是會有這種情緒在裡面。


李安:我想表現風光的一面,可脆弱是我的本質


陳文茜:

我們現在的年輕人面臨的大環境很不好,你在紐約蹲點那麼久,怎麼堅信自己的理想,不去選擇別人的價值?

李安:

我們父親那一代在抗戰時期長大,經歷風雨變色,他們的憂患意識非常強,也有強烈的大中國情結,當然也有固執的一面,可是傳給我們的是生存力和韌性,也就是很能受氣、吃苦、有骨氣,我父親不喜歡我做電影,但他給了我一種骨氣,從小就告訴我們:“我們江西人很有風骨。”所以,我從小就知道人要有骨氣,但我沒有傲氣,外圓內方和生存力、競爭力這些都是他們那一代教給我們很重要的東西。

我看到臺灣這一代的小孩,就比較軟一點,很善良、可愛,可是生存意志比較軟一點,有時你要提醒他們,擔心他們,但素質都非常好,善良又聰明。一個人會反映父母那一代,我們的小孩則反映我們是怎樣的人,而我們反映出的是父母,這個世界已經在變,臺灣也一直在變,我希望臺灣愈來愈好,生存意志和競爭力不要往下滑,光人好沒有用,要有生存力、競爭力,還要能表現。

李安:我想表現風光的一面,可脆弱是我的本質

陳文茜:

你在紐約等電影拍的那幾年,除了煮飯,你都在做什麼?

李安:

我這個人有一個毛病,就是沒有做我喜歡的事,或者幫別人做事時,我整個人就好像塌了一樣,一點力氣都沒有,沒有辦法控制,這是我的弱點。我的性向非常清楚,覺得自己怎麼這麼久都拍不成,挫敗感很重。我太太她幫我最大的忙就是“不管我做什麼”,她有一種價值觀念是“不工作不可以”、“不努力不可以”。 其實我發呆的時間很多,我不鼓勵年輕人發呆,很多人發呆也沒有搞出什麼名堂來,怎麼交代?你沒有做事,又沒有做事的基礎,生活不知道該怎麼辦真的很糟糕,藝術其實是沒有理由的,賠錢、賠青春、賠你的家庭關係,各方面都賠了,但你還在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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