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8 李安:拍電影很辛苦,但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

李安:拍電影很辛苦,但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上映之前,李安導演抽空休息了兩個禮拜。有一天,他跟太太去爬山時,從山上滾下來,腿受傷了,將近兩個月才恢復。這讓李安心生感慨,原來對他來說,工作時才會比較安全一點,“手上觸摸著電影就會感到充實,沒有觸摸到電影的時候不知道怎麼自處。我就是這樣。”

所以李安說,儘管現在65歲的他已經開始衰老,記憶力開始退化,但他還是很想去觸摸電影,“拍電影讓我有快樂、充實、緊張的感覺,讓我充滿活力,我會選擇餘生的時間都留給電影,直到拍不動為止。”

抱著這樣的心態,李安拿出了新作《雙子殺手》,影片於今日在國內上映。生活中溫和,甚至有時缺少自信的李安,在拍電影時卻勇敢得如初生牛犢。在《雙子殺手》中,李安嘗試用120幀 3D 4K技術拍動作片,然而,不討好的是,由於技術要求過高,現在尚無法普及,所以在好萊塢也是極為小眾,“有時候會想為什麼現在就我一個人這麼拍,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問題。”

“純真的喪失”這個主題

對我來說很有吸引力

《雙子殺手》講述的是威爾·史密斯飾演的中年特工亨利,被年輕的克隆人小亨利奪命追殺,51歲老亨利與未經世事的20多歲小亨利同屏對決。

李安坦承《雙子殺手》的故事並不新鮮,最初拿到的劇本就是一個普通的動作片題材,但是這個故事涉及到的,人與年輕時的自己同處,則對他有很大吸引力。李安說:“一個人要去接受自己年輕時的樣子。同樣的基因,不同的成長。最觸動我的是在面對鏡子,面對年輕的自己時,一生所有的後悔,惆悵,到我這個年紀,會回顧一下,如果再過一遍會有什麼不同的想法。”

李安拍電影不會考慮是否會迎合觀眾,是否有機會得獎,而是因為感覺有一種主題在召喚他,“議題會跳出來,在心中成長,我讓它自然地發生。各種書、劇本也好,我看到的事情、聽到的事情,如果和那個議題謀和,我就會自然地上手拍成電影。一開始我覺得孝順很重要,就拍了《推手》《喜宴》《飲食男女》;對浪漫感興趣的時候拍了《斷背山》《色·戒》;對人和神的關係著迷的時候拍了《少年派》,這與我的年紀閱歷有關係,我說的神不是某個神,是指人和未知東西的結合。俗話說四十而不惑,我六十多歲了卻越來越迷惑。要認真講這個問題的話,我需要和心理醫生講三個小時。這段時間,我對青春的逝去,純真的喪失感興趣,所以拍了《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

同樣,《雙子殺手》也反映了李安的心境。自言已是“少年子弟江湖老”的李安表示,在人生走到現今這個階段,對於《雙子殺手》會感興趣,是因為這個題材“從一個年輕的男孩去反映一箇中年人的心境,互相印證,我覺得也是對人生的一個檢討”。在他看來,這部影片呈現了一個男孩子的成長:“儘管現在我也進入老年,但心態還是一個男孩子。我會想青春這件事到底是怎樣的,‘純真的喪失’這個主題,對我來說很有吸引力,我以前的片子也有提到。包括《少年派》,他們從此岸到達彼岸之後,老虎沒有回頭,就像青春不會回頭一樣。你在年輕的時候,比較有理想,看事情比較單純,天真,容易一廂情願。經歷了很多人生體驗以後,你回來解釋這個東西,會有新的地方,也會有心疼的地方。”

人到中年

有時候比克隆人更像克隆人

李安認為,年輕人和中年人,看這部電影時,可能會產生不一樣的感受。年輕人可能代入的是junior,被養大,走出安全區,走到世界,不知道未來何去何從,人生該怎麼辦。“之前的結尾是有些感傷的,亨利走了,年輕的junior被留下,獨自解決問題。在美國試映後,有年輕觀眾覺得結尾沒有關照junior,現在這個結尾更近人情一些。每個人都在電影裡找自己,希望每個人都被照顧到,能夠各取所需。”

李安表示,《少年派》《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和《雙子殺手》,算是他的“成長三部曲”,“都是回頭看一個年輕的自己,都是同樣的題材,但這次是真的做出來了,年輕和老年的對應。”

李安說隨著年紀的增長,讓他開始產生“如果能再過一遍會有什麼不同”的想法。這些思考和感悟被李安放進了新片《雙子殺手》中。這部電影講述了威爾·史密斯和年輕的自己意外相遇,兩個不同年齡的我之間發生了衝突、角逐,到最終和解。李安坦言,“如果說《臥虎藏龍》的李慕白,是我步入中年的一個檢討,那這次就是我步入老年,對人生的新檢討。”

而對於片中junior是克隆人的身份,李安說他會想到自己最初的樣子,“有的時候我們都越來越像克隆人。人到中年,甚至有時候比克隆人更像克隆人,日子過慣了,已經找不到真實的日子是什麼樣子的。就像亨利要面對的那種年齡困境——中年人不能退休,退休就要被殺。”

我看到了時間究竟在人身上做了什麼手腳

李安說自己在拍電影這件事上,是個“蠻貪心的人,通常拍文藝片的導演,不會有機會拍追車、打鬥、做一個數碼人。這次有機會來,我不會放過。也是一種緣分,它的命題和我現在思考的東西有反應,那我就跟著感覺走。”

《雙子殺手》並不是李安導演第一次對高格式電影的創新探索,2016年,李安就推出了全球首部以4K、120幀拍攝的數字電影《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這種技術規格被電影界的“技術狂人”詹姆斯·卡梅隆導演稱為“新白金標準”。

但是,當時全球只有5家影廳能夠播放這部影片的高技術格式版本,致使絕大部分影迷無緣看到。儘管如此,李安導演依然對高技術格式有著不懈堅持,並在時隔三年之後,再次推出高格式電影《雙子殺手》。

對於自己在技術上的這種執著,李安坦承有些孤獨,因為120幀拍攝只有他在做,“它讓我體驗到了一種屬於數碼電影的新鮮美感,跟我過去的感受完全不一樣。好像給我打開了第三隻眼睛,開拓了一個新的世界,我看到了電影的更多新可能,這讓我不能不去嘗試,哪怕前面的路再辛苦,即使知道走下去會很辛苦,還是忍不住去做。我想還能繼續用高幀拍下去,繼續實驗下去,我相信它還有很大的潛力沒有被發現。”

電影中的年輕版威爾·史密斯Junior,是李安用特效創造的數字化真人。利用CG技術對威爾·史密斯的表演進行百分百的視覺動態捕捉,採取嶄新的面部跟蹤方式,從骨架、肌肉、皮膚、汗毛、情緒,都經由上百名好萊塢頂尖特效師歷經兩年潛心打磨而成。

李安笑說Junior比威爾·史密斯貴多了,他與500多名頂尖特效師,潛心打磨了兩年,才把威爾·史密斯從“老臉皮”變回了小鮮肉。“我就像一個研究員,帶著大家一點一點地研究他的臉、他以前的表演、他的心態。因為這部電影,我對威爾·史密斯的臉可能比他媽媽對他還要熟悉,他的媽媽可能都沒看過這麼久的他。當然最讓我感觸的是,我看到了時間究竟在人身上做了什麼手腳,這是非常可貴的經驗。”

李安介紹說,《雙子殺手》籌備了兩年半,因為他想用新的手法拍,“所以攝影機,機架都是重新打造的。片子是蠻大眾通俗的片型,動作上也想做一些突破,挺麻煩的。我們120幀、3D、4k能拍出來都難上加難,還要和別的片子比故事情節、看點,難度很大,花了很久。拍攝‘年輕威爾·史密斯’時要求非常多,每個地方都要測量,幾十臺機器,很大的陣仗,那個東西很困難,後期又花了一年多。”

而在李安看來,120幀的高幀拍攝,不只是為炫技,更是因為他有助於動作的“真實感”。李安說自己在拍《臥虎藏龍》時曾和武指袁和平討論了很久,要怎麼打出真實感,最後不得不承認,即使把人打死也拍不出真實感,那是一種基於京劇的舞蹈。李安說,以前的動作戲其實不存在“拳拳到肉”,都是一片混亂、不乾淨的打法,但120幀能夠再現這種真實感。

因為要看得更真切,過去的很多手法在拍攝《雙子殺手》時都不能用了。比如電影裡的摩托車追逐,可能之前是側面,臉也看不清楚,製造速度。但現在則要通過細節來製造混亂,比如,子彈換膛,表情的捕捉等等。對打的時候不僅是拳拳到肉,而且會有真實的感受。李安說:“以往我們拍動作戲,只能用很快的節奏去製造刺激感,現在通過高幀,可以把它戲劇化、細節化,讓觀眾看得更仔細。打鬥時的動機、戰術、表情,讓觀眾真的進入到情景中,跟著人物去行動去思考。”

不敢說自己是電影發燒友

就是很喜歡拍電影

拍了30年電影,但李安說現在覺得電影越來越難:“年輕的時候以為經驗不多,犯錯多,老了以後招式知道得多了,就越來越會控制。其實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反而好像是年輕的時候怎麼做都對,所以,其實導演想要長壽是很難的。”

李安稱自己一直努力突破,去試新的東西,可在學習和創作過程中,發覺事情越來越難,“不知道是要過自己這一關難,還是大家對你有要求,壓力大了難,也跟挑的題材越來越難有關係。到現在可能三十幾歲的編劇都比我懂得多,我還在學習。而且,大家常常忽略,拍電影體力很重要,因為要花很大的精力和專注力。電影是聲光效果,耳聰目明也很重要。”

拍攝《雙子殺手》,李安說自己抱著電影敘事結構也可以被打破的想法,他認為因為現在大部分電影敘事的習慣還是西方三幕式戲劇:“我越做越久,覺得這個世界不是這個樣子,它有複雜性。電影也不該只是這個樣子。其實整個電影應該更多元化,我們可以有很多的想頭,有很多細節的東西去體會、切磋,可以去互相相濡以沫,去了解。”

本來可以頤養天年卻仍在嘗試新的電影挑戰,李安表示是因為他依然對電影充滿好奇心,還有很多東西是自己不知道的,驅使著他不斷學習和挑戰,“都說學問,你如果不問,是學不到東西的。”

李安自謙不敢說自己是電影發燒友,“沒有到那個狂熱的程度。可是對拍電影這件事是非常專注的,就是很喜歡拍電影,試試這個試試那個。不管怎麼樣,拍電影都是依據自己內心來做,基本上都是根據人的成長,往深處剝洋蔥一層一層剝。對於我來講,婚姻方面必須忠實,拍電影的話不用,如同看風景、遊玩,希望每次去不同地方。我想不管我拍什麼樣的題材,一個是好奇心需要滿足,另外我對拍電影本身的學習,非常熱衷。這麼多東西要學,不管手摸到什麼東西,都是往深處挖。所以,在我心中,沒有一個類型片來挑,順其自然。”

而在李安看來,電影的未知世界依然是博大的,“對我來講,世界不該簡化成男的女的、怪異的不怪的,每個人的內心都有很多元素在裡面。道家理念是陰陽相生,我們男人的內心裡面都有一個女人在,女性裡面則有男人在,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成分,不是可以簡化的。”

常常挑戰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想回到剛剛拍電影時候的初心

10月15日,李安在復旦大學與學子交流時,坦承30歲前的自己一直漫無目的,35歲時覺得不能繼續蹉跎,甚至考慮過轉行做木匠,但幸運地迎來了自己的機會,才成為電影導演。如今的感觸則是:“人要活出一個滋味,學習也要有一個滋味,心裡要踏實,人際關係也要踏實,人總是有從虛到實的精神感受。”

李安覺得自己現在猶如是《雙子殺手》中的克隆體junior,心態年輕,活到老學到老。在李安看來,學習本就是人生的目的。他鼓勵在場的聽眾,通過學習能賺錢當然好,但也可以萌生一些理想,和一些不切實際的念頭。 因為彎路也是人生的一部分,就像是電影裡junior對亨利說的,我也想把你的彎路走一遍,“一個人如果沒有bug,沒走過彎路,可能也不是人了。就算是彎路,也要去走。人生,要擁抱全部。”

李安希望觀眾在看《雙子殺手》時可以看到他的“慈悲心”,看到他所詮釋的青春、成長、父子情。他還希望兒子可以看到這部電影,而且他能猜想兒子看了會說“威爾·史密斯說的很多話,都是爸爸平時和我講的。”

雖然拍電影辛苦,甚至等於在拼命,但是,拍電影又讓李安覺得自己還在活著,是讓他覺得是有活力和變得年輕的一件事。“這次的工作人員團隊是最好的,我們的規格升了40級吧。我覺得最感動的是,他們會跟我講,做這樣的片子提醒他初心是什麼,為什麼會進電影這一行。我們都磨很久了,常常會忘記初心是什麼樣子。他們能找到初心,有很純真的感覺。而我非常珍惜,很多的善念,初心,努力、投入,讓我覺得不管片子怎麼樣,我心裡很受益。也讓我感覺到自己的初心,我常常挑戰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是想回到剛剛拍電影時候的初心。”

所以,李安說自己一直會拍到拍不動為止,而問及計劃,他說:“鬼片我不敢拍,因為我投入太深了,太可怕了。我可能會用鬼片的手法做電影的某個部分,但是不會拍純粹的鬼片。純搞笑的喜劇也試過,但不太靈光。我的片子有喜劇元素時,都是一種幽默,一種人生體驗,讓大家去了解這件事情。常常對我來說很感傷的,觀眾都鬨堂大笑,而我想搞笑的,觀眾卻沒有反應。在我還拍的動的時候,我最高的目標是拍一個純搞笑的,沒什麼道理的電影。”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