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用性和毀滅呈現真相

不記得誰說過:李安的電影是生生從絕望裡開出一朵花來。我的感覺恰恰相反,每次看他的電影,總感覺有一雙冷冷的眼在透視自己,好像還有一雙手在後面推著,生怕我看不下去,推我一把,再推我一把。

總感到李安儒雅的外表、寬厚的笑容背後,還藏著一股陰冷,一股不把那個謊言拆穿、不把那個真相告訴你,就誓不罷休的決絕。

李安,用性和毀滅呈現真相

先是父子三部曲,他把儒家傳統裡代表權威的父親形象拆解了,告訴你老父親也有權追求自己的情慾;再是《臥虎藏龍》,又把代表權威的師從傳承拆解了,告訴你大俠不過是打著修行的幌子解決個人慾望的男人;到了《少年派》,他直接把宗教的至上神靈給拆了,跟你說沒有神,都是假的;《色戒》最狠,集體(組織)、革命、理想、友情、愛情、信仰……,凡是正常人心靈可以尋找到的皈依,他全給拆了。

李安說自己年輕時喜歡存在主義,我就明白了他的這個決絕來自於哪裡。色戒到最後真是一片荒蕪,親情是疏離的;友情是虛偽的;理想是算計和賤賣;愛國是利益和衝動;組織是壓制和盤剝。一切真實存在的都是那麼虛假,只有虛假的愛情帶來的性愛快樂而真實,而這唯一的真實又不可言說。

和所謂的電影原型鄭蘋如高貴的家庭出身、主動的政治獻身相比,王佳芝註定是要被愚弄、被拋棄的。父親帶弟弟走了,她寄人籬下;她歸屬的友情,集體把她獻祭給理想;她歸屬的組織,又把她獻祭給政治。

李安,用性和毀滅呈現真相

她總想相信一個東西,但那個東西老在變。她被教育著可以相信的東西,總是不斷地露出不可信任的虛假,這是一個活在情感廢墟里的女孩子。

薩特說“存在就是虛無”。這句名言的含義,指的是人的存在結構就像是一個空洞的容器,只有當有什麼內容填充進來之後,人才會獲得自己的本質,比如一杯水、一杯酒、一杯奶,所以這個本質是可以變化的。

因此,王佳芝想要的那個可以信任的東西永遠不可能存在。因為真實的存在可以裝扮成理想的樣子、信仰的樣子、革命的樣子、愛情的樣子、友情的樣子……你應該相信它的哪一種樣子呢?

李安的答案是:如果說有什麼是可以相信的,那就是變化,只有變化是可以相信的。所有能夠相信的東西,都不會是別人告訴你的。所以,人只能靠自己,活著一定要不斷地學習,不斷地探索。

李安,用性和毀滅呈現真相

《色•戒》在拍什麼?李安自己的說法是“我根本不是要拍王佳芝的故事,也不是拍鄭蘋如的故事,我要拍的是張愛玲,我也是拍我自己”。他在拍自己發現世界原本就是虛無以後的悲涼,所以他說“我就是王佳芝”。

這個小說張愛玲幾十年改來改去,最後藏起來的東西比寫出來的多。李安要拍張愛玲藏起來的那些東西,那是什麼呢?李安認為張愛玲對胡蘭成是有感情的,她就是一個小女孩在鬧脾氣,她缺愛,其實很渴望被父親抱在懷裡。在李安眼裡,湯唯簡直就是張愛玲靈魂附體。他選湯唯來演王佳芝,因為這是一個傻女人的故事,而湯唯也是那種會做傻事的女生。

總有人認為電影遮蔽、掩蓋和模糊了歷史中極為重要的一面,真的是太苛責李安,不要忘了這個故事真正的主角是張愛玲自己,一個說出“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的女人,哪裡會考慮愛國、民族精神這類東西呢?

李安,用性和毀滅呈現真相

這個故事太張愛玲了,管它什麼民族大義、國家命運,更不要談信念與崇高,人的生命在時代的洪流裡就是呈現步步降低的軌跡:信仰降低為情感,情感降低為慾望,慾望降低為肉體,肉體降低為暴力。情慾和政治進行著無比殘酷的歷史搏殺,彼此都片甲不留。

張愛玲在給自己唯一的閨蜜鄺文美寫信:“任何深的關係都使人Vulnerable(容易受傷),在命運之前感到自己完全渺小無助。我覺得沒有宗教或其他System(體系)的憑藉而能夠禁受這個,才是人的偉大。”

李安吃透了張愛玲。他們把作為女人的王佳芝的跌宕命運,放在家國政治之下加以描摹,如果說在講述歷史,那也是在講述革命敘事中那無數被歷史湮沒的卑微無聲。

李安,用性和毀滅呈現真相

李安又不像張愛玲,張愛玲的清冷表裡如一、文如其人。李安是表面溫潤,他的那個冷不動聲色。他講個故事,好像個行刑的劊子手,拿著個小刀在你心裡一刀刀一道道地劃。不慌不忙、不疾不徐、不緊不慢,他不會讓你鮮血淋漓,也沒有啥刀光劍影,甚至你都感覺不到疼,但是等你明白過來,卻已經是無法呼吸。

你看他怎麼讓王佳芝從自己人的謊言中看見真相:

先是同學賴秀金,一個同樣愛慕鄺裕民的女生,告訴她男同學中只有梁潤生有性經驗;四年後行刺那天,賴秀金和另一個殺手假扮情侶站在珠寶店門口。前後兩次,她都是親手把王佳芝送上刑場的人。她的目的是什麼,至少第一次哄騙王佳芝接受梁潤生的性啟蒙,表面上是為了民族大義,其實不過是要斬斷鄺裕民和王佳芝之間的情愫。

緊接著是王佳芝曾經心儀的男人鄺裕民,第一次的行動,王佳芝基本是出於對他的愛情。但是這個人除了心血來潮的天真和一腔孤勇的幼稚,實在是沒有任何擔當可言。

李安,用性和毀滅呈現真相

然後是王佳芝的親人,父親帶著弟弟去了英國,舅媽把父親留給她的房子賣了。並說: “我答應,讓她把書唸完,我是講信用的人。”這個信用有個截止日期,也就是“把書唸完”,當然最終也沒念完。

最後是重慶方面的老吳。老吳答應任務完成後送王佳芝去英國和父親團聚,於是王佳芝託他給父親寄封信,但是轉身之間老吳就把信燒燬了。當王佳芝因為在感情中越陷越深,精神幾近崩潰,希望老吳儘快完成任務時,老吳拒絕了。電影的最後,老吳是唯一一個成功逃脫的,從另一個角度看,他並沒有為王佳芝、為死去的愛國學生承擔責任。

僅僅是為了獲得十拿九穩的射程,愛國志士可以一而再地將一個年輕女子作為革命娼妓加以利用。到了老吳那裡,這個女孩的肉體只是為了加大刺殺行動的保險係數,當然最後也只是淪為老吳報私仇的一個道具。

這些自己人打著家國政治的旗號,道義凜然地犧牲王佳芝的貞操和生命。他們完全不在乎這樣一個有血有肉的美麗女孩,在他們眼裡,這個女孩渺小到不配被這麼宏大的政治事業去關注,她隨時可以被同學出賣、被同志利用。

沒有人注意王佳芝的感受。但是,易先生看見了,這個女孩,缺愛。

李安,用性和毀滅呈現真相

李安經常說自己喜歡拍關於個人成長主題的電影。父子三部曲,是一個傳統父親終於在《飲食男女》中完成了和父親角色的分離。玉嬌龍在《臥虎藏龍》裡用死亡實現她渴望的終極自由,少年派用宗教安撫自我的崩潰。這部電影,是一個女人女性意識的覺醒。

王佳芝是孤獨的,即使在愛國話劇的表演大獲成功之後,她所關心的也不是振奮的政治情懷,而是沉浸在雨中的自我世界。第一次的刺殺好像一次狂歡派對,她被脫光了扔到了臺中央,然後所有人鳥獸散,甚至沒有人想過給她扔件像樣的衣服重新穿上。

沒有人想了解她看到的,也沒有人想了解她聽到的。她無家可歸,也無路可逃,她接受了第二次的任務。這一次,她裹挾著某種冰冷的意志,真相就藏在死亡的背後,她想看清它。李安的確很像王佳芝,明知道這是一條不歸路,也要走上去。

李安,用性和毀滅呈現真相

王佳芝是李安派出去的勇士,她要代表李安向人性最真實的地方探尋。易先生說他怕黑,他問王佳芝:你跟別人不太一樣,你不害怕,是不是這樣?她是真的不怕,面對人性的幽暗,似乎有一股力量驅使她去無限靠近那驚心動魄的黑暗之心。這個女孩子,有一種向死而生的勇氣。

李安說“讓一個好女孩去演一個壞女孩,結局一定是悲慘的”。所以他掙扎很久不曉得該不該拍《色·戒》,因為他覺得王佳芝做的是一個絕對錯誤的事情:“自己也真的很同情她,這裡面有道德的成分,有掙脫,如果考試絕對正確答案,她應該把易先生殺了,絕對不能放他走,但人生根本不是這樣的事情。”

真實的人生怎麼樣?他讓兩個孤獨的人相遇了。

李安,用性和毀滅呈現真相

整部影片中,唯一在乎王佳芝的感受,唯一一個對她動了真情的其實就是易先生。看看李安又如何一步步讓易先生的感情啟封。

日本會館那一段,王佳芝躺在易先生懷裡,說易想讓她做他的妓女。易說其實我比你更懂得如何做娼妓! 這是一句大實話,身邊的張秘書,眼皮底下的女傭和司機,他也就是日本人手裡的提線木偶而已。

他們太同病相憐了,他們的生命都不在自己手裡,沒人在乎他們的恐懼、更沒人關心他們的感受。王佳芝給易先生唱了一首《天涯歌女》:

天涯呀海角

覓呀覓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哎呀哎哎呀

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家山呀北望

淚呀淚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哎呀哎哎呀

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人生呀誰不

惜呀惜青春

小妹似線郎似針

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

哎呀哎哎呀

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

李安,用性和毀滅呈現真相

王佳芝唱足了三段,每一段其實都是對這段感情的推進。第一段是“知音”,兩個被命運擺佈的人,此時此刻惺惺相惜;第二段易先生的表情動容了,他們都有家,但是是隻有利益算計的家,真正的患難之交是他倆;第三段唱詞,他們是兩個被各自的利益集團隨時犧牲的人,他們可以隨時被拋棄,只有對面這個人,盼望著情感的長廂廝守。易先生留下了眼淚,他愛這個眼前的女人,他緊緊地抓住了王佳芝的手。

兩個用謊言編織生活的人,卻在謊言背後有了真情。李安為什麼非要這麼講人性啊,對啊這就是李安,他就是要拆穿所有“存在”表面的虛假,他就是想讓你看到那個真實的“存在”。他就是逼著你去面對自己不敢也不想面對的那一切。

李安說這部電影是他有生以來拍得最痛苦的一部,至今不敢重看。當時,他甚至在崩潰中遠赴法羅島,求見英格瑪·伯格曼,見面大哭。

李安,用性和毀滅呈現真相

薩特說,人厭惡虛無背後的缺失和不確定性,所以我們總是需要去填滿自己的虛無,去獲得某種本質,存在先於本質。

我一直覺得中國的導演沒有誰能比李安更會表達慾望,也沒有誰比他更會隱藏慾望,更沒有誰把明明已經張牙舞爪的慾望拍到那麼無望,然後又伸手給已經墜落於深淵裡的絕望一絲希望。

李安太擅長對幽微的人性進行絲絲入扣、抽繭剝裡的探索了,他太悲觀,他說自己是個不可知論者。但是他又太樂觀,只有樂觀的人才敢於這樣直面存在的真實。

李安,用性和毀滅呈現真相

所以李安不是張愛玲,他真的是太存在主義了。存在的本質雖然是虛無的,但是人可以裝扮本質啊,人可以按照自己的追求、喜好、理想去裝扮本質。因此,王佳芝失魂落魄的從珠寶店裡出來,茫然失措地坐上了帶著小風車的人力車,年輕的車伕一臉快活地問她“回家”。這時候李安用的是斑駁但溫暖的光線,他把黃昏時分最後的一抹殘陽投射到了無所歸依的王佳芝身上。

此刻,李安真的就如我們看到的那般溫潤如玉。他把人世的溫情與眷戀,哪怕是曇花一現,哪怕是轉瞬之間就會沉入永恆的陰霾與黑暗,也要送給這個絕望的女孩。

車伕衣服背後的編號是1023——這是李安的生日。李安說他個人的生活體驗,人並不是瞭解了真相就破滅了,而是悲慘之後有一個昇華。所以他要在王佳芝的臨死關頭讓她幻化成天使,給她一點溫存和希望。

李安,用性和毀滅呈現真相

李安說他拍《色·戒》是為了“保留那一段歷史”,但他的方式太顛覆意識形態。愛國志士冠冕堂皇地聯手欺騙一個愛國女青年的純潔和生命,而漢奸反而贏得了愛國女青年的愛情。女青年被漢奸走狗睡了也就罷了,最後竟然還因為一枚六克拉的鑽石戒指出賣革命同胞。

李安冒犯了太多的人。那些人,就像易先生說的:都是有頭臉的,一張嘴談得都是國家大事,千秋萬代掛在嘴邊。

李安,用性和毀滅呈現真相

李安曾表示最初看完張愛玲小說很憤怒,“這基本是個黃色小說,文字又不誠實”,礙於道德不願拍這樣大逆不道的東西,但是越不想就越有吸引力,像個鬼一樣纏在那邊。

但他還是拍了,易先生說出了真相:他們主張什麼我不管,從他們眼睛裡我看到的是同一件事—恐懼。李安就是要把這個真相撕出來,用劇烈的手法,用性和毀滅方法去面對真實和底層的東西,然後,呈現給那些恐懼的人。

李安說“我也不是神經病,我也很正常一個人”,但是他就是剋制不住要說真話。李安顛覆了我們既有的判斷和情感,破壞了我們對歷史的想象與記憶,讓我們不得不正視歷史和政治選擇背後的各種複雜的原因和細節,而不是輕易做出非此即彼、非正即邪、 非愛即恨的簡單價值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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