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刷《雙子殺手》後,我確信他仍是華人導演第一人

文 | 縣豪


上映七天,國內票房仍不足兩億人民幣,這對於成本高達1.4億美元的《雙子殺手》,不啻一個沉重的打擊。

一直以來,李安導演的作品都備受華人觀眾期待,此次,繼2016年《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下簡稱《比利·林恩》)之後,暌違三年,李安終於帶來這部再度使用高幀率拍攝的全新力作《雙子殺手》,向全球展示他對數字電影的探索成果,而在2020年,李安還會推出自己「120幀三部曲」的終章、拳擊題材電影《馬尼拉之戰》。

經過《比利·林恩》和如今這部《雙子殺手》,相信觀眾對李安所沉迷的120幀技術,這種電影藝術的未來可能性,已具初步瞭解,然而,從票房、口碑的表現來看,觀眾對李安的探索仍抱持觀望或懷疑的態度。

其實,《雙子殺手》的故事已在好萊塢流轉很多年,但一直無人接手,原因之一,即這一個關於「克隆人」的故事實在稱不上有新意。

如今,李安在60多歲的年紀用這個簡單故事探索自己的電影新技術,在整個電影史中引發的,其實不只一部科幻片的票房與口碑問題,而是更值得深思的複雜效應。

二刷《雙子殺手》後(一次120幀+4K+3D頂配版、一次普通版),我想是時候談一下自己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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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子殺手》中的威爾·史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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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曾提出這樣一個觀點:(120幀、3D等)「加強格式」最適合表現的,不僅是追殺戲,而是人臉

這一觀點,提示出影片主演威爾·史密斯之於《雙子殺手》的兩重意義。

淺層意義是,在《雙子殺手》的故事中,威爾·史密斯飾演了亨利·布羅根(人類母體)、小克(克隆體)這兩個人物;

深層意義則是,威爾·史密斯是李安選中的一個標誌,李安將這個標誌帶入電影技術的歷史,使這個標誌成為提升電影沉浸感的角色符號,在此意義上,威爾·史密斯成為120幀的威爾·史密斯。

而這一版威爾·史密斯,相對於曾在《黑衣人》、《我是傳奇》、《重返地球》等過往影片中出現的威爾·史密斯,具有了「雙重角色」與「先驅技術」合二為一的影史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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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子殺手》中通過特效製作而成的年輕版威爾·史密斯

這種影史性,可用李安描述片中小威爾·史密斯的一個詞來形容,即「通透」。

何謂通透?

即觀眾可通過特效技術生成的小威爾·史密斯面部細節特徵,窺見這一人物面部之下的靈魂,這讓電影成為真正的造夢機器。

溫子仁2015年推出的《速度與激情7》,就曾因主演保羅·沃克的意外離世,而實現過這種「電影造夢」,但顯然,李安的120幀造夢更具有前瞻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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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度與激情7》中通過特效製作而成的保羅·沃克

而在真實人物的表現上,高幀率則體現出更突出的優勢。

頂配放映條件下(CINITY影廳),觀眾眼前的威爾·史密斯高清到仿如就在眼前,甚至,觀眾距銀幕同等距離外若站著一個真實的人,他給人的清晰感,都不如銀幕上的威爾·史密斯那麼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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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的威爾·史密斯清晰至可見毛孔

因此,部分觀眾自然會提出質疑——

120幀帶來的高清,會否使電影不再朦朧、虛幻、神秘,電影是否會因過於清晰而失去原本的藝術質感?

李安的精神導師、瑞典名導英格瑪·伯格曼曾說,「(我的電影)是鏡子,是現實的片段,幾乎跟夢一樣」,臺灣名導楊德昌也曾說,「電影使人生的長度延長了三倍」,這些,都是在肯定電影的夢幻性。

伯格曼和楊德昌的影片,都是每秒24幀,但卻充滿豐富的解讀可能,然而,這種解讀的豐富性,是因為24幀的電影畫面嗎?

顯然不是,法國著名導演阿貝爾·岡斯早就給出了答案:「構成影片的不是畫面,而是畫面的靈魂」。

什麼意思?意思即是,電影畫面採用24幀還是120幀,根本不能決定電影的品質,決定電影品質的,是24幀或120幀畫面究竟向觀眾傳達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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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與英格瑪·伯格曼深情對視

由此,不妨進一步追問兩個問題。

其一,120幀與人物、情感、思想,是不可並存的嗎?

顯然不是。

因為它們雖同屬於電影這門藝術,但卻分屬不同層次。

120幀是技術層次,人物、情感、思想是表達層次。

誠然,技術與表達必相輔相成,但它們並非此消彼長的「畸形關係」——技術過於先進、前衛,並不會損傷電影的內蘊,反而,李安在技術探索中所看見的,恰恰是先驅技術對電影內涵的積極作用,即先進的技術,將更好地表達內涵

只是,《雙子殺手》這一個簡單的劇本,暫時無法印證李安的前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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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電影朦朧、虛幻、神秘的藝術質感,究竟根植於何處?

太多經典影片已經證明,電影的藝術性,源自影片故事、情感、意境的魅力,而這些,並不依賴於電影畫面的清晰程度,如果120幀的高清會令電影的藝術性受損,那麼是否能夠反推——如果畫面越模糊,藝術性就越高?

這顯然是謬論。

無論侯孝賢在《刺客聶隱娘》中所追求的畫面顆粒感,還是李安在《雙子殺手》中探索的高清流暢度,都不會影響他們作品的藝術和思想表達。

所以,120幀和威爾·史密斯的高清臉,都決不是原罪,李安也只是在進行一次偏重技術的試驗而已,如果仔細看,他對電影藝術本身的潛意識追求,其實仍在《雙子殺手》凌厲的動作戲,以及他對電影景深的挖掘中乍隱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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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世界名導詹姆斯·卡梅隆,也是電影視覺技術的先驅者,為何他並未如李安這般飽受質疑?

因為,技術先驅是他一直以來的醒目身份,而他未如李安那樣曾孜孜以求電影故事的魅力,所以他的身份始終統一,李安卻在從故事(內涵)到技術的追求轉變中,對於影迷而言,產生了一種身份割裂。

2012《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令李安的創作生涯,分野為故事技術前後兩個不同階段。

前階段《飲食男女》、《斷背山》、《臥虎藏龍》等影片,皆已成經典,後階段《比利·林恩》、《雙子殺手》,口碑卻一言難盡(尤其在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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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劇照

尤其到這部《雙子殺手》,李安似乎將故事的魅力拋得更遠,而更執著、也更艱辛地擁抱新技術,那麼,他到底在幹什麼?為何要背離觀眾對故事的永恆渴望而獨自遠行?

他在做的,是「進入電影」。

黑白,彩色,窄幅、寬幅,無聲,有聲,2D、3D,24幀,60幀,120幀,2K,4K,電影自1895在法國誕生,其技術格式便一直在進化,進化的目的,無非是逐漸完成「觀看電影進入電影成為電影」的過程,而目前李安在做的,就是具有革命意義的「進入電影」。

「技術之神」詹姆斯·卡梅隆的《阿凡達》續集,雖不會採用高幀率拍攝,但卡梅隆意欲實現的裸眼3D,實則也在對李安的這場探索進行一種未來的呼應。

卡梅隆與李安對電影技術的探索,是兩個不同的方向,如果未來,這兩人的技術探索能被合併到一部影片或一種趨勢、潮流中,對電影的革命意義恐怕就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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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卡梅隆(中)在《阿凡達2》籌劃現場

無論李安,還是卡梅隆,技術探索成功,還是失敗,至少,他們都讓觀眾看到了未來電影的可能性。

很多人擔心,未來電影會否在這種「多餘」的技術探索中,不過是變成另一種高清電玩、VR遊戲等,但其實,電影發展下去,必然會與文學、繪畫、音樂、攝影等之外的更多媒介產生不可分割的聯繫,而這,也並非李安一人的覺悟,斯皮爾伯格《頭號玩家》、蔡明亮《家在蘭若寺》等遊戲互動或VR電影,就已經在釋放某種信號了。

120幀這件事,目前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在做」。

李安這句話,飽含驕傲,也充滿孤獨,但相信在未來,電影觀眾會感謝這位華人導演如今的求異、求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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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變了」。

有人確如此說——

李安沉溺於技術這種表層之物,而不再關心東方文化中的人情幽微之境。

他曾是「華人之光」,兩座柏林金熊、兩座威尼斯金獅、兩座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盃、一座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盃,這是其他任何華人導演望塵莫及的成績。

但如今,李安陷入對技術的「偏執追求」,這不僅使他在《比利·林恩》、《雙子殺手》兩部高清影片之後,似乎將被殘酷的好萊塢厭棄(北美的120幀銀幕,已由《比利·林恩》時的2塊減至《雙子殺手》時的0塊),而深愛他的中國觀眾,也對他產生了質疑(但相比IMDb,豆瓣對《雙子殺手》的評分,證明中國觀眾對李安導演還是有一種信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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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那些曾深深打動大中華地區、具有濃郁東方文化意蘊的故事片,在華人內心植入了太深刻的共情,所以當李安轉而沉迷技術,華人觀眾對他的斟酌與捨棄,才沒有北美觀眾那麼迅速,但《雙子殺手》的國內票房成績,已經顯現出一些端倪。

過去的李安與如今的李安,從藝術到技術的過渡、分野,已是再明顯不過的事,但這兩個李安,真的已徹底被分裂為兩個人、兩類電影創作者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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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領獎臺上謙卑鞠躬的李安

其實不然。

不妨將李安現在的境況,理解為一種電影藝術意義上的「暫停」:在觀眾所熱愛的藝術、情感層次,李安通過「父親三部曲」、《理智與情感》、《斷背山》等影片進行過極致表達後,他暫停了這方面的思考與創作。

因為,他需要找到一種全新的表達方式,開拓一條全新的電影之路,才能繼續毫無阻礙地為人類情感發聲。

這層意義上的「暫停」,並不代表李安整個電影事業的暫停,他只是轉至另一個層面(技術層面),進行同等的探索、開發。

然而,即使在《雙子殺手》這樣一個就故事而言平平無奇的項目中,李安依然在技術之外,體現出自己擅用留白控制電影節奏、運用細節性道具增添思辨意味等導演功力:小威爾追殺大威爾的精彩動作戲中,鏡子、樹葉、屋頂、身影等元素被用得風生水起,觀眾始終看不全小威爾的臉,但小威爾神秘的力量已深深刻入觀眾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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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觀眾更渴望獲得故事意義上的浸入感,而非技術意義上的,因為技術式浸入在令人眼前一亮之後,或許很快便令人疲憊,而只有故事性浸入,才能始終緊扣人類的神經。

然而,或許在李安心中,他正在探索一條通過技術抵達精神世界的道路,這條路露出了一點微光,而觀眾的肯定,會讓他最終循光找到這條路,這條路,他不是為自己找,而是為觀眾。

正是這種苦尋,才讓他將《雙子殺手》這樣一個二星的劇本,拍出了四星的水平。

也正是這種苦尋,使過去的李安和如今的李安在電影精神上仍然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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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子殺手》中,依然存在「李安式父子關係」的思辨意味,這份思辨,滲透在銀幕內外。

亨利·布羅根、小克、小克的製造者克雷,這三者之間,形成了複雜的雙重父子關係——亨利的DNA成為小克的生命源泉,克雷則是令小克存在的直接推手,小克的父親究竟是誰?最終,這並不取決於小克在生理意義上的選擇,而取決於他在精神、靈魂意義上的選擇。

同時,小克這一人物本身,又是李安依據亨利·布羅根飾演者的動作、表情、肢體等捕捉而成,一種銀幕外的「創造、克隆」,呼應著銀幕內的父權解構,細品,《雙子殺手》這一長年為好萊塢厭棄的劇本項目,其實已經被李安挖掘出了一種相對複雜、深邃的精神剖面。

所以,李安的功力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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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源於他對電影的根本性熱愛,而真正的熱愛,一定會令人走出舒適區,去探索那些更危險、也更迷人的領域。因為,始終有一個問題在引領電影人的創作:未來的電影,會是什麼樣?自己的鏡頭,是否能伸入未來電影的世界?

這一迷人問題引領的,決不僅是李安一人。

比如奧斯卡最佳影片《美國麗人》導演薩姆·門德斯尚未上映的戰爭片《1917》,據說採用了全片一鏡到底的方式拍攝,這就是薩姆·門德斯與金牌攝影師羅傑·狄金斯(2018憑《銀翼殺手2049》奪得奧斯卡最佳攝影獎)對長鏡頭極致的共同探索,為何探索極致?

就是為了在抵達極致後,進入下一個全新的電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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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7》劇照

而李安,也許已經將鏡頭伸進了下一個電影世界,只是這種對新世界的敲擊,暫時還不被世人理解與接受。

如果想想1895年前後,想想電影誕生前後,想想人類最初面對照相機攝影瞬間噴出的白煙,而產生的擔心被攝魂的恐懼,電影的未來再奇特、便利,是否都變得可以被理解了呢?

在這樣的構想下,再來回看《雙子殺手》和李安的執迷,回看120幀、4K、3D的高清,是否一切都更有意義了呢?

所以,李安的下一部電影,永遠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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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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