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尋周克芹

由雲南入了四川,落地成都雙流機場,為的是“再尋周克芹”。

原以為由成都往簡陽去,路程怎麼也要走個幾小時——這依然是思維的慣性使然,覺得兩座城市之間的距離,再近,也究竟是跨了市界的。不曾想,一個小時左右的車程便到了。原來,這城與城,同在一個“界”裡。

其實,已然是同一座城了。抓緊時間補課,方才知曉,簡陽這座四川省的縣級市,三年前便已交由成都市代管了,目下,在建制上大約算是成都所轄的一個區了吧。成都市建設“東進”,這一進,便囊括了簡陽。簡陽人自己說,成都“東進”,為簡陽帶來了“千年一變”的歷史機遇。

補課的方式,不僅僅是學習主辦方發下來的資料。切身領教的車程,內心慣性的認知被糾正,就已然是在補時代之課了。在這樣一個“千年一變”的時代裡,人人都有補課的需要,其峻急的變革所更新了的,不只是舊有的行政區劃,更是對既往一切時空感的重整與改造。

29年前,即便把簡陽劃給成都,兩地之間恐怕也難以一個小時便抵達吧。路不同,交通工具不同,乃至,開山鑿洞,大地也已經不同了。

重要的還在於,人的心情不同了。

為什麼是29年前?

因為周克芹在那一年離世。

29年前,彌留之際的周克芹一定未承想過,從自己的家鄉前往成都,只需要抬抬腳的功夫就能到。在這個意義上,時代從未像這幾十年來一樣如此超出小說家的想象力。周克芹不會想到,他的家鄉將要建成規模宏大的國際機場,使成都成為繼北京、上海之後,全國第三個擁有雙機場的城市;周克芹不會想到,他的家鄉會成為國家級的電商物流樞紐,有知名企業招募著他的家鄉子弟。

周克芹想不到,我們也不會想得到。世易時移,今日之中國奇蹟,令整個世界都未承想得到。

但周克芹對於他所能夠想到的,曾經表率性地以文學的方式去想象了。《許茂和他的女兒們》,這部首屆茅盾文學獎的榜首作品,正是一個傑出小說家熱烈擁抱現實生活,勉力把握時代脈搏的典範之作。由此,周克芹被譽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中國新時期文學的一座豐碑”。

但我卻沒讀過這部作品。

非但我沒有讀過,我想,同行的一眾作家、編輯,讀過的怕也是不多。這裡面一定有重大的文學命題值得思考——是什麼,在這幾十年來阻斷著我們與《許茂和他的女兒們》之間的相遇,阻斷著我們去賡續周克芹的文學世界。

對此,前輩作家劉中橋在懷念周克芹的文章中似乎給出了一點答案:

形勢發展很快。西方的文藝思潮激流湧入,新一代作者跑步登場。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重登文壇的不少作家,已被視為“落伍者”冷在一邊。

但是我想,劉中橋給出的答案不過只是言及了部分事實,卻未細究這事實背後的複雜邏輯。當新一代作家跑步登場,乃至一個國家都開始跑步向前之際,有什麼重要的東西,猶如周克芹一般,被我們迅速地遺落,冷在了一邊?

輕裝前進的時候,我們是否也丟棄了某些寶貴的輜重?

沱江悠悠,亙古綿長。千百年來,居於沱江中游的簡陽因水而生,依水而興。此地曾經千舟待發。如今更是一派蓬勃,“國際範兒”已端倪初露。規劃館看了,文化講座聽了,大家坐在大巴車上開始再次補課。

主辦方為大家準備的課本,便是《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未承想,這課本會如此搶手,很快便人手一冊,車裡這些對書籍最為挑剔的傢伙們,竟有些爭先恐後的意思。是時候了,也許所有人都意識到,時代又一次行進在了一個需要“再尋”,需要重新補課、重新梳理脈絡乃至重新做出判斷和重新整理心情的時刻。

翻開:

在冬季裡,偏僻的葫蘆壩上的莊稼人,當黎明還沒有到來的時候,一天的日子就開始了。

再翻開:

顏少春笑道:“當然會有阻力嘛!明天,我無論如何要到四隊去看看昌全的科研組,在那兒乾點活路,學點科學知識。往後呀,農業要搞現代化,可就得走科學種田的道路囉。農業要靠科學吃飯才有前途呢!現在的年輕人,叫他們永遠像他們爺爺祖祖一樣的肩挑背磨,當然是不行的嘛!將來,是機械化,電動化,園林化,化學化,一句話,文明生產。——想想,那有多美!今年年初,周總理在四屆人大作的政府工作報告,你們都學了吧,想想看,那是多麼鼓舞人啊!”

一時間,我多少感覺有些恍惚。不錯,這書裡所描述的世界,離我們何其遙遠。車窗外是天府國際機場的建設工地,車窗內,我們在憧憬著科學種田和文明生產會有多美。當這樣的兩重世界並置,我竟有暗自的感動湧起——尤其是,當我意識到那所謂離我們何其遙遠的之前的世界,原本不過只是我們四十多年前的生活。

窗外簡陽今日之成就,便瞬間顯出了某種堪稱瑰麗的圖景。

這或許就是“再尋周克芹”的意義所在。

一部《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再次提醒你,於今我們所領受著的一切,是從什麼地方發端的,其步履曾經何其蹣跚,其志向曾經何其樸素,但恰是這蹣跚的艱難與樸素的高遠,成就了中國,成就了簡陽今日之奇蹟。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完成於1979年,迄今整整40年。它幾乎對應了這個國度改革開放完整的40年進程。在重要的歷史節點裡,周克芹以小說家的眼光扣準了一個時代的脈搏,在國家經濟崩潰,文化凋零,撥亂反正後百業待興之際,如金雞報曉,為新時期文學首開先聲。這是時勢造英雄一般的書寫,但這個文學英雄,首先要有緊隨時代的自覺與洞見,他所描述著的,就是“時代”這兩個最為浩大的字,由此,凸顯著現實主義創作恆久的力量所在。

1979年初,《許茂和他的女兒們》開始由《沱江文藝》季刊連載,年底由復刊的《紅巖》雜誌全文推出;1980年5月百花文藝社出版單行本,6月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開始連播;1981年,小說相繼被搬上銀幕和舞臺;1982年,榮膺首屆茅盾文學獎。

40年彈指一揮間,當我此刻記錄這份心情的時候,第十屆茅盾文學獎正在火熱評定。斯人已逝,《許茂和他的女兒們》或許也久已被人遺忘。但這個國家奔跑的步伐仍未消減,並且,她以令人炫目的速度,跑進了新時代。又一個重要的歷史節點就在眼前。作為周克芹的後來者,我們將如何回應我們所親歷的這恢宏的一切?這幾乎可以比喻為“周克芹之問”,它所叩問著的,是我們的藝術能力,更是我們的歷史眼光與文學信心。

“做人應該淡泊一些,甘於寂寞……只有把個人對於物質以及虛名的慾望壓制到最低標準,精神之花才得以最完美的開放。”

墓碑上鐫刻著周克芹自己的話。

去往這墓園的道路依然崎嶇,彷彿精神的跋涉之路從來就不該是高速公路一般的平坦與筆直。應該道一聲感謝嗎,感謝飛速發展的簡陽依然為我們保留了拜謁前輩時唯一正確的路況?但我知道我這番心思依然源自寫作者的虛妄。也許,用不了許久,從那天府國際機場到周克芹這深山中的墓園之間,便架起了天路一般的坦途。這既是物質與精神之間亙古的辯證,亦是今日複雜中國的深刻命題。

山外大機場的建設之聲似乎猶在耳畔,山裡,彷彿葫蘆壩上的莊稼人,依然當黎明還沒有到來的時候,一天的日子就開始了。無論如何,昔日周克芹為他的時代留下了鄉村變革與風雲世相的留影,今日之我們,將如何描述我們所親歷的一切?

一眾作家獻上了花籃,默哀,鞠躬。

歸途,車子盤山而下,山下是新時代裡嶄新的簡陽。我手裡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讀到了最後一段:

孩子們依然遲疑著,不敢相信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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