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宋詞中“傷春”與“離情”兩種情感特質

傷春又是文學作品的一個重要的母題 ,更與詞之特質互相輝映。今人楊海明認為宋詞最大的特色就在於詞最能表達出有所依附、有所依戀的情感,對已失去或將要失去的感受特別敏銳。

《詩經.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離情別緒”也是古代詩歌當作很重要的母題。

淺析宋詞中“傷春”與“離情”兩種情感特質

本文嘗試就宋詞的發展中各種詞作所表現的兩種情感特質加以分析,以呈現宋詞中的情感世界,因為“傷春”與“惜別”這兩種情懷最能描繪無可奈何的情感,只是二者之間也有相當的差異性,值得加以論析之。

淺析宋詞中“傷春”與“離情”兩種情感特質

傷春情懷

“女傷春”與“士悲秋”是歷來為中國詩歌傳統所鍾愛的主題。在中國詩歌史上,傷春是中國文人常運用的題材,只因四季循環,經過冬天的休養生息,春天繁花盛開,自然激起文人一些情懷。因為身處春天的美好,所以對於美的感嘆;因為春寒料峭,所以對於身體的微恙,情緒有所變化;因為春意正濃,勾起自己內在很多的思緒。

傷春表面上看是小女子的小小情緒,可是它也是對於四季敏銳的感知所引起的,對於人生的歷程,最直接的感懷。《詩經。召南。野有死麇》:“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淮南子,謬稱訓》:“春,女思;秋,士悲。而知物化矣。”高誘(鄭玄)注:“春,女感陽氣而思男(懷春);秋,士感陰氣而思女,故悲。”都是對於傷春最好的批註。

《文賦》:“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陶淵明《歸去來辭》:“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是對於春天美景之讚美。傷春是因春天而引發更多思緒,對於春天的美好,卻觸動悲傷的情緒,也是宋詞的一個主題,此主題其實有不同的情感層面,更顯現作家敏銳的思緒。

在詞中,春已不是單純的自然物,而是一種民族審美心理積澱所形成的特殊的文學意象,它包含著深沉、濃重的人生況味。

淺析宋詞中“傷春”與“離情”兩種情感特質

一、因春天而興起的寂寥春愁

北宋的晏殊(991-1055)對於春天是這樣寫著:

《浣溪紗》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閒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這一闋詞是晏殊所做,感嘆人生有限,抒寫離情別緒,所表現的是及時行樂的思想。上片先寫對於年光的感慨,所以在酒席中好好盡歡才是。下片在轉入對自然景物的觀察,觀看到山河的變化,風雨之下的落花更容易對春天的感傷。最後一句帶引出對目前人物應該多多珍惜。晏殊看似對尋常事物的感嘆,其實是對人世間普遍的事物的了悟,具有哲理性的意涵。

詞中所寫的並非一時所感,也非一事,而是反映了作者人生觀的一側面:悲年光之有限,感世事之無常;感嘆空間和時間的距離難以逾越,對已逝美好事物的追尋總是徒勞,在山河風雨中寄寓著對人生哲理的探索。詞人幡然感悟,體認到要立足現實,牢牢地抓住眼前的一切。

晏殊之子晏幾道(1038-1110)的傷春是這樣的:

晏幾道《更漏子》

柳絲長,桃葉小。深院斷無人到。紅日淡,綠煙晴。流鶯三兩聲。

雪香濃,檀暈少。枕上臥枝花好。春思重,曉妝遲。尋思殘夢時。

春天的美景一路描繪下來,柳絲、桃葉、紅日、綠煙、流鶯,而樹枝上依然留著歲末的梅花香。最後點出春天的思緒沉重,懶於梳妝,依然浸染在殘夢之中。幾道這闋詞是以幾種景色來烘托傷春的情緒

再看一闋歐陽修(1007-1072)的詞作:

歐陽修《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治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風橫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這闋詞的上片是以寫景為主,點染出春天的楊柳繁盛,而面對層層的簾幕之下,根本是裡與外都不能互通思念的情緒。下片再以景色帶出情緒,“無計留春住”是無可奈何的心情,最後再以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襯托無奈傷春與離別之感。這闋詞真是傷春的動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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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1037-1101)早年有一闋詞是補捉春天小兒女的情緒:

《蝶戀花》春景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上片描寫春天的景物,運用白描手法去表現,呈顯出春天慵懶氣氛。“天涯何處無芳草”一方面寫景,一方面寓情於景。下片轉入眼前的景色,眼前小兒女與牆外似乎隔絕,卻印牆外之人聽著小兒女的笑語,揣測出她的心情,從笑語漸小,推測小兒女情感變化。真是以測寫方式點寫出春天景色中小兒女的莫名的愁緒,極為細膩動人。

李清照(1084-1155)因其身世之感使傷春的情懷更濃厚:

(李清照《武陵春》春晚)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上片起先已點寫出自己的愁緒,其次更抒發自己的情感。“聞說”、“也擬”表示心情也被觸動一下。但是心情又一個轉折,“只恐”是心裡沒那麼有把握可以排解,因為愁緒太多了。從這闋詞可以觀看到李清照的傷春的情緒是婉轉的表達,因春天引發的思緒再加上的身世之感,情感是低迴婉轉,反覆不已。

近人林鐘勇說:

宋詞多愁,有其重要的原由;蓋兩宋之際戰亂頻仍,內外交困,無疑在人們心中投下陰影,於是形成社會總體的愁怨情緒。在所有愁怨之作,最常見的是因春、秋兩季所引發的愁思。指出宋人的詞作多愁原因和宋代的國勢很有關係,從中亦可見宋詞多愁又以傷春詞居多,基本上是和宋代時代背景和社會文化形態相關聯。

而且從以上幾闋詞作也可以看出“落花”意象時常出現,表現出傷春卻又惜春的審美情趣,更能體現詞的婉約之風格。從開花到凋零,美麗而短暫的事物,愈是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因為落花雖美卻總是伴隨著一種消逝的悲傷和遺憾,悽美意境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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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藉春景抒發身世之感

文人多有滿腔抱負,如果滿腔抱負無法伸展,可能就有滿腹委屈,觀看辛棄疾的

《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

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

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樓,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這闋詞寫於淳熙六年,棄疾由湖北轉運副使改任湖南轉運副使所作,上片純描寫暮春之

景,作者惜春,並怨恨春天的不語,因為春天一去不回頭。末尾寫出蛛網依然掛著那處,

看似堅固,卻又搖搖欲墜。

下片用了三個典故:陳阿嬌請司馬相如寫長門賦,楊玉環、趙飛燕一代美女也都化為塵土。這三人皆是曾受到極大恩寵,可是最後都有失寵之日,由此襯托自己和這三人有同樣的心情。下片末尾又因眼前景物而有所感慨,“閒愁”已苦,不必再去斜陽處倚欄遠望,再勾起更深的感傷。

這闋詞是藉著春天的景色的變化來寄託自己滿腹的心情。他是一個胸懷大志,能力極強的人才,卻是不受重用的。南宋初年朝廷對金朝其實有主戰、主和兩派,棄疾是主戰派,卻因孝宗和戰未決,更使棄疾無用武之地。藉著傷春的主題,點染出深切的悲切之情,極令人動容。

宋人羅大經《鶴林玉露》說這闋詞“詞意殊怨”,這闋詞可以算是辛棄疾“情致纏綿”、“詞意激切”之作。

淺析宋詞中“傷春”與“離情”兩種情感特質

李清照另一闋詞融合今昔之別有所感觸:

《永遇樂》

落日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

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

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這一闋是易安南渡後之作,南渡之後不久,趙明誠病逝,孤苦無依的易安,對於於自己的身世有著極大的悲傷。上片描寫春天黃昏景色,在元宵佳節是應該與朋友見面一起喝酒的,上片是虛寫,只是想當然應該如此,到了下片,才做今昔的對照。

下片先回憶過去的美好時光,朋友熱鬧氣氛融合於元宵節之中。其次轉入現在光景,卻是怕聽別人的談笑,只因現在人事全非,不敢出門。“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最後點出自己的害羞與無自信的矜持。春天是媒介,引發出出個人的身世之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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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炎(1248-1320)已身處南宋末年,南宋將亡,感觸甚深,下面一首是宋亡之後重

遊西湖之作:

《高陽臺》西湖春感

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遊,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悽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

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閒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上片先以景起,舒緩之中帶出心情,重遊之後,景色依舊,但心情不同,所以對春天也有憐愛之情,最後以冷瑟的景色作結。下片以問句起句,就是要引起下面的感慨,過去的景色再觀看之下,卻是舊愁新愁交替,因為心情的沉重,只能以膽怯的心情去面對,最後以情與景的交融來帶引出自己悽苦的迷離情緒。

這一闋詞以虛實相合鋪述出愁苦心情,有景的描寫亦有情的抒發;而且整闋詞的筆調很婉約,不用重筆,以傷春的嫋嫋心情去映襯出個人沉重的亡國之痛。

以傷春情緒來映襯亡國之痛,就是文人創作詞作的一大突破,看似悽婉,卻隱含沉重悲情,使傷春情懷作不同層次的延伸。傷春的題材起先是以閨怨為主,所寫皆是主人翁(有的是借女性抒發,有的是個人抒發)的敏銳情緒,幽緲動人。

但是之後文人多借傷春,寫出個人之身世之感。傷春情懷錶現出景色與作者之間的聯繫關係,是一種大自然與人們的心緒的緊密結合的產物,又變成是創作者創作時可以展現詞這種文體的特殊的一種題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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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情別緒

從傷春情懷,又可以延伸到離別情緒的特質來探討。人的情感有很多面相,生離死別是最讓人心痛的,因此離情的描寫常常能感動人心。“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商生別離”江淹的《別賦》:“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並以不同的離別、不同離情,歸結到“黯然銷魂”的悲傷極致之上,描繪出離別最貼切的心情。唐詩中離別詩也有動人的詩篇,尤以寫友情的離別詩,如李白:“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贈汪倫》)王維:“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渭城曲》)以物象帶出情感,寫出動人的情意。詞是要眇宜修之文學作品,更能把離別之情,有所依戀的情懷,動人的表達出來。

一、 與情人離別

詞的起源與歌臺舞榭關係密切,而文人的豔情就常以詞這種文體來呈現,晏殊寫的詞是這樣的:

晏殊《採桑子》

時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長恨離亭。淚滴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風急,

淡月朧明。好夢頻驚。何處高樓雁一聲。祖席離歌,長亭別宴。

香塵已隔猶回面。居人匹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轉。畫閣魂消,高樓目斷。

斜陽只送平波遠。無窮無盡是離愁,天涯地角尋思遍。

這兩闋詞都寫離情,以長亭送別為主。《採桑子》是以時光的無情帶出因送別而產生的思念之情,此思緒影響到夜間的睡眠,常常在夢中驚醒。《踏莎行》是以送別時的情景來描寫離別的愁緒,場景是依依不捨的畫面,這當中是走走停停的頻頻回首。男主角與女主角的情意是在於因離別而有無盡的情思。

淺析宋詞中“傷春”與“離情”兩種情感特質

再看歐陽修的作品:

《踏莎行》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徵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這一闋與晏殊的作品,有異曲同工之妙,也寫出因離別而帶引出的無盡的情思。離別的場景是從“候館”延伸出來的,也因為候館本就是驛人之所,更顯得悲傷。“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更將情思無限的延續下去。

晏幾道(1037-1110)的別恨又是如此:

《蝶戀花》

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閒展吳山翠。

衣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

這一闋是回憶自己與一位歌女的分別,感嘆聚散如夢。而作者的心態是不願記起,不是記不得,更顯現離別之後的淒涼心情。可見得晏幾道的情感是留戀式的,綿延式的。而離別之後久無音訊,更令人傷感:

《阮郎歸》

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

衾鳳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

兩人剛分別時還有書信往返,過了幾個月,書信日漸減少。心情的蕭索與愁悵可想而知,也夢境都沒有,心情的寂寥更是無以復加了。他的生活是日夜都沉浸在其中,只因與她分別。

李清照(1084-1155)與情人的分離愁緒是運用“梧桐”意象來呈展出來:

《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

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

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一闋詞上片直接點寫出自己的愁悶思緒,一連十四迭字帶出心中無限情緒。而愁悶之情又因為舊時與今日相對照,更顯淒涼。下片運用梧桐的意象使愁緒更是一點點一滴滴逼側出作者離情愁緒的深刻悲哀。

梧桐裡的點點滴滴的風聲與落葉聲使作者和讀者的心靈得到相互呼應。李清照的愁緒藉著梧桐意象帶引出她本人易感又敏銳的心靈,甚至讓她本人的孤寂的情緒顯得悽美動人,更讓千古讀者在閱讀之後得到了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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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南宋的姜夔(1155-1209)如此寫道:

予頗喜自制曲,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後協以律,故前後闋多不同。桓大司馬雲:“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此語予深愛之。

《長亭怨慢》

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遠浦縈迴,暮帆零亂向何許。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見,只見亂山無數。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算空有並刀,難翦離愁千縷。

這一闋詞說是離別的詞作,但是又不曾明白表示與何人離別,但是推敲應該是與情人之離別。上片以柳綿起頭,柳樹在人家處已多年,應看盡人事滄桑。

這裡有化用《世說新語》桓溫的典故。姜夔把桓溫之典故更深一層,轉而使離別更濃:“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下片又借韋皋的典故 ,鋪陳自己的離愁之苦。“怕紅萼、無人為主”是陰柔婉轉之美,代出離別之愁感。

以上所舉詞作,可顯詞之陰柔美,使離別愁緒極為動人心靈的刻劃出來。與情人離別除了離情依依,更是把對情人的思念之情作更多的勾勒與抒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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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與朋友、兄弟離別

另有一種是與朋友或兄弟離別的心情,下面一闋是蘇軾(1037-1101)想念蘇轍的詞作:

(蘇軾《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

樓玉宇,高樓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闋詞是蘇軾名作,寫於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是在中秋夜懷念子由所作,此時蘇軾於密州任知州。上片寫中秋夜的心情,從明月懷想,帶引出自己對人間與天上的無限感嘆。

下片從明月的流動帶引出作這對於人世間的感嘆,最後歸結至人情不可能近處保存,只要心靈相契、情感仍在,如此種種的情誼既然保存,更是溫暖彼此的心。蘇軾不只望月抒情,更寫出與弟弟深厚的情感;不只具有人生的哲理,更寫出超拔的氛圍,刻劃幽邈的情懷,讀來令人雖感傷卻能從當中超越出來。

再看南宋豪放派詞家辛棄疾(1140-1207)之作:

《賀新郎 》

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這是辛棄疾於嘉泰三年(1203)因族弟被貶至桂林而送別而作,這闋詞從外在景物寫起,以鵜鴂、鷓鴣帶出悽婉之情,之後才點出自己的離別情緒。接著用三事:一是王昭君、一是陳皇后、一是莊姜。

下闋又用三事,蘇武、李陵、荊軻。這一些典故都是被貶抑的史例。最後轉入抒發貶抑的悲壯心情,並以鳥啼血作為映襯,點染出離別之情。幼安這闋詞無論抒情、寫景或用事都表達出他滿腔的悲情以及族弟離別的傷痛之情。看似送別的詞其實裡面也有隱藏著藉以抒發個人之身世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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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寫的是朋友之情;稼軒寫的是親情,卻重在抒發個人遭貶的悲痛心情。而清代詞論家田同之如此評論:

填詞亦各見性情,性情豪放者,強作婉約語。畢竟豪氣未除,性情婉約者,強作豪放語,不覺媚態自露。故婉約自是本色,豪放未嘗非本色也。

可見詞家各有性情,只要真誠去抒發,不矯揉亦不粗豪,皆能感動人心。蘇軾與辛棄疾的詞作就是如此具有創作的感人力量。

秦觀因為被貶,所以和有人離別時,也寫出心中極大的悲痛:

秦觀《滿庭芳》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這闋詞第一句以“山抹微雲,天連衰草”帶出迷離氣氛。在送別時候心情特別低落,回想過去時光,更增添愁緒,上片又以景色襯托出心情的悽迷。下片轉入與青樓女子的分別,離別惹得青樓女子落淚,更顯得離別依依的這一闋詞,寫得感人至深。秦觀這闋詞最後歸結在“燈火已黃昏”餘音嫋嫋,令人不捨。賙濟說:“將身世之感,打併入豔情,又是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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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炎(1248-1320)的詞作又是如此寫道:

《梅子黃時雨》

流水孤村,愛塵事頓消,來訪深隱。向醉裡誰扶,滿身花影。鷗鷺相看如瘦,近來不是傷春病。嗟流景。竹外野橋,猶系煙艇。

誰引。斜川歸興。便啼鵑縱少,無奈時聽。待棹擊空明,魚波千頃。彈到琵琶不住,最愁人是黃昏近。江風緊。一行柳陰吹暝。

上片先把自己隱身之處與心情呈現,“流水孤村”已點引出自己的孤獨心情,抒發的是亡國的思緒。下片繼續寫景又書發情緒,而時間已逐漸推移至黃昏時分,更把悲傷心情帶到最高點“最愁人是黃昏近”,因為黃昏與宋室之末有相關聯,更是啟人悲痛。“江風緊。一行柳蔭吹瞑”一路吹著風,江邊柳樹一路黯淡下來作結,氣氛冷颯。說是離別的作品,卻以抒發自己病後的心情為主。

離別的主題起先以情人分別為主,因為詞原是多寫豔情之作,但入於文人之手久矣,詞的題材與筆法逐漸擴充,亦能寫朋友、家人之別。與朋友、家人之離別又和時代之背景有極大關聯。也使宋朝的朝政日趨衰弱以至南宋的積弱不振的事實,表現在作品之中。

淺析宋詞中“傷春”與“離情”兩種情感特質

傷春與離別兩種情懷之特質比較

傷春題材的詞作起先是以閨怨為主,所寫皆是主人翁的敏銳情緒,幽緲動人,這其中有的是借女性抒發,有的是個人抒發。之後文人多借傷春,寫出個人之身世之感。這是因為呼應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故以更多方面的題材去抒懷。

傷春重在由己身出發,對於季節變化相當敏感,藉著對春天的敏銳觀察而帶出自己的個人身世之感為主。離別主題的詞作起先以情人分別為主,因詞原是多寫豔情之作,但入於文人之手久矣,詞的題材與筆法逐漸擴充,亦能寫朋友、家人之別離之情。離情別緒著重與他人的情意,因此離別情緒抒發顯得更多面,情感更濃厚,更具有感染力。

淺析宋詞中“傷春”與“離情”兩種情感特質

換言之,這“傷春”、“離別”兩種情懷皆寫作者之幽眇情感,且以景色為襯托。自從詩經的抒情傳統皆以比興手法為主,因此因物興感是寫作主要手法,以至後代的詩、詞亦是如此。傷春重在個人之身世之感,尤其是深入到生命的底層去思考,因為人的生命有限,青春有限,春天的美好與易逝,更具有深刻的謂嘆,例如晏殊的詞作就是如此。

離情別緒重在與他者之互動之情感,情感是人際關係的延伸與交流。離情別緒情感之特質以及題材之擴大都是開闊詞的視野,可以說是詞的題材之擴大的一種體現。二者之差異,一是己身之情,一是與人互動之情。

詞是一種幽眇宜修的文體,它能寫出人類情感最細膩的部分,宋詞人在表達傷春或離別情懷時,創作了很多好的作品。這些作品體現人們最動人的心聲,以及最細緻的情懷。這兩種情懷承繼詩體的情感表達特色,亦能抒寫出屬於詞體獨有的情感特質。

淺析宋詞中“傷春”與“離情”兩種情感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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