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小說,為何衰落了?

有一回,我老婆教書回家,和我吐槽:“現在的小孩子,都不看武俠小說了,連郭靖、蕭峰、令狐沖、陳家洛.....都不曉得了。”

我一想,確實如此,在這個年代,武俠小說真的不流行了,別說郭靖黃蓉了,年輕人連小李飛刀、楚留香、陸小鳳都沒有聽說過,什麼金庸、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似乎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名字了。

武俠小說,和香港電影、粵語歌,一同衰落了。武俠小說,和香港電影、粵語歌,一同衰落了。市井文化、俠文化、幫派文化,失去了它們的土壤。

我們再也看不到那市井間的豪俠氣,見不到那山水間的自由瀟灑了。這個時代,只有修仙小說、玄幻小說中主角靠著各種詭計、謀略,獲得資源,去不斷升級,去掌握權力。再也沒有“雖千萬人吾亡矣”的蕭大俠,再也沒有“一劍西來,天外飛仙”的葉城主了。


武俠小說,為何衰落了?



玄幻修真小說,和武俠小說不同的是,主角不是自由的,不是瀟灑的,不是自來自去為所欲為的。當年你或許不曾懷疑,大俠們行走江湖,行俠仗義,他們的錢從哪裡來?吃什麼?喝什麼?睡哪裡?整個江湖的經濟基礎是什麼?大家只管打打殺殺,沒有正經營生嗎?

舉個例子,黃藥師掌管桃花島,歐陽鋒坐擁白駝山,王重陽的全真教更是有千百弟子。請問他們都做什麼營生?難道全靠燒殺搶掠?武俠小說最大的問題,就是不講經濟問題,只談個人理想。其實哪有那麼容易的事情,一個俠客,不事生產,不謀產業,天天隨性所欲,想上泰山就上泰山,想入大漠就入大漠,想去西域就去西域,想泛舟五湖就泛舟五湖.......這不是俠客,而是家財萬貫、財務自由的貴族士大夫。

當代年輕人,看著看著,就沒了代入感,因為這種生活,與自己寒窗十年苦讀書、996加班熬夜辛辛苦苦養家餬口、體系內不斷成長升級的日子實在是不符合啊。

一個時代的文學藝術,一般都源自於這個時代的生活。什麼樣的土壤,培養什麼樣的文化。

當年的香港是什麼土壤?是小市民階層市井生活的土壤,大家喝茶、祭祖、開武館、拜關公、高層都是假洋鬼子,底層都是鄉黨鄉民,金融城看起來現代化高大上,但內核還是舊時代的那一套。這群人脫了西服,其實和大宋、大明、大清街頭的那些人沒有區別。那是農業社會的文化土壤。武俠小說,就建立在農業文明之上,大俠總是來自深山裡,豪傑總是屠狗之輩,高手見面總要比劃比劃,真正的絕頂高手,總是孤身一人,橫絕於世,既不需要錢,也不需要組織,更不需要幫手,只需要有幾個喝酒吹牛的兄弟,講講感情和義氣,那就天下無敵。


武俠小說,為何衰落了?



所以武俠小說中才會有一些匪夷所思的情節,比如越女阿青單人獨劍,能幹掉一支軍隊;比如黃裳隱入深山,無人幫助下,就能獨自悟出天下絕學《九陰真經》;再比如蕭峰神武天縱,一個人獨闖遼國大營,百萬軍中生擒南院大王......

而如今中國大陸是什麼土壤?是一個龐大成熟的工業國,是一個培育出現代文明的世界。人們想要成長、想要變得聰明、強大,擁有力量,靠自己一個人深山老林裡練功冥想,靠奇遇老爺爺是不行的。

你要想迅速變得強大,就得靠現代化的體系,你要進入一個靠譜的學校,接受九年義務教育,得到公平的基礎教育,然後拼命刷題,每天《三年模擬五年高考》,再來幾套《黃岡密卷》,打好基礎,同時還要想辦法課外上輔導班,繼續刷題,提升各種能力,然後通過高考的選拔,進入一流的大學。這就相當於修真小說中,進入頂級的修仙門派,只有最頂級的修仙門派,才能給你最好的資源、最好的功法、最強的門派支持。

玄幻修仙的世界,是很現實的,散修散仙們,費勁千辛萬苦,都不可能達到太高的境界,只有加入了“組織”的修真者,獲得了超級門派的支持和背書,才能進步迅速。雖然你等於“賣身”給了門派,要完成很多門派的任務,但這種交換是公平的,你完成任務,換取物品資源積分獎勵,就能讓自己更加強大,走得更好,獲得更大的權力。這個講的就是現代工業社會中,你得勞動,你得工作,創造價值,才能獲得回報。比如加入世界500強的員工,雖然失去了一些自由,但得到了一個龐大的產業集團支持,做事情,一般都是無往不利。

獨來獨往的散修,就好比個體戶、自耕農、小作坊主,缺乏工業化的體系支持,全靠自己一點小經驗和小技術,怎麼可能走得長遠?一個搖著手紡車的印度匠人,能和中國普通工廠裡全自動化的流水線製衣間相比嗎?一個封建時代的土地主,對地方資源的掌控,比得上一個現代政黨嚴密高效的基層黨組織嗎?這就是工業化的力量,這就是組織的力量。

工業社會有一句話叫做,“只有組織,才能對抗組織”,“只有更先進的組織,才能擊敗舊的組織”。令狐沖哪怕獨孤九劍在手,也不能對抗正規軍的長槍陣;蕭峰降龍十八掌再剛猛,也比不上受過嚴格訓練、令行禁止的大部隊。反倒是貓膩的小說《將夜》中說得好,大將軍嘲諷呼風喚雨的修真者,說你們再厲害,再弄什麼飛劍,也擋不住我鐵騎的連環衝擊,也擋不住軍陣的箭如雨下,三頭六臂,都會被戰爭機器碾成肉泥。


武俠小說,為何衰落了?



所以,當代大陸流行的玄幻修真小說,雖然看起來破天破地毀滅星辰的更誇張,但他們都喜歡在小說裡設定“經濟基礎”,沒有經濟基礎,你修什麼道?煉什麼器?玩什麼法寶?弄什麼魔法?當什麼主角?他們也喜歡講“組織力量”,無論主角開什麼掛,逆什麼天,他都得加入一個組織,靠組織的力量,和邪惡的對手對抗。

玄幻小說《奧術神座》的道格拉斯、費爾南多、路西恩這些天才,都要加入魔法議會,依靠組織的資源、人才、知識儲備去強大自己,同時也可以把自己的能力反哺於組織,才能讓自己和組織一起強大,最終擊敗不可一世的“教會”。

大陸唯物主義多年的教育,讓普通人潛移默化認識到,一切鬥爭的根源,都是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不平衡,都是利益分配的問題。開門派,立教派,都是吃飯的,更是要牟利的,資源,秘笈,武器,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眼睛一睜,就要花錢消費,眼睛一睜,就要努力玩命。

我們從小參加應試教育,就知道——這世上沒有一個老爺爺會躲在山崖下面,給你送秘籍;也沒有一個世外高人,會給你打通奇經八脈;更沒有一個絕世高手,在臨死之前,把自己的內力灌頂輸送給你。

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去爭取!

我們的機會總體上是公平的,想要獲得知識,就得靠自己去努力!如果沒有他人聰明,那就靠時間去懟,別人玩的時候,你去刷題,別人睡覺的時候,你去背書,你就會有機會在考試中戰勝出身比你好、天賦比你好的同學。

創業做生意也是如此,你出身不如人,資本積累不如人,那就得靠“人多”去懟,不要小看“人多”,人多就是規模優勢,你看華為,創業初期,靠的就是員工持股,降低了融資成本,同時又激發了員工的創新動力,為組織而努力,就是為自己而努力。起步晚,那就聚集一幫志同道合的同志,統一價值觀,統一目標,建立自己的組織,用“組織”去對抗“組織”。搞經濟,要講究“規模經濟”,你可以靠更加高尚的理念,更加出色的產品,更加優秀的服務,更加低廉的價格,用“規模優勢”擊敗強大的對手。

在工業時代,不會再出現那種深山老林獨自研究就能成功的事情,更不可能出現什麼“大師情懷”和“工匠精神”。所謂“工匠精神”,其實就是小農經濟,是小作坊精神,都將在工業化的滾滾洪流中灰飛煙滅。

你黃藥師會“碧海潮生曲”,我靠組織的力量,調動資本和人力、智力,短時間集中研發,搞不出“碧海潮生曲“,但是我能培養一萬個人吹奏簡化版的“碧海潮聲”,你黃老邪內力再高、曲藝再強,擋得住一萬人齊聲吹奏交響樂嗎?這就是產業的力量!

你段公子六脈神劍再神妙,我靠組織的力量,調動大量武學專家搞研發、投入資源、燒錢做實驗,就連粒子對撞機都能用上。我搞不出“六脈神劍”,但我能批量製造普通人靠努力就能學的“一脈神劍”,我一萬人一起biu、biu、biu一起放劍,你段公子內力再深厚,劍法再神妙,也得被射成篩子,這就是組織的力量!

當代的修真玄幻小說,還喜歡考慮“公平”的問題,作者都能清醒地看到社會的真相,當主角們在尋寶修煉的時候,底層人們連一片黑麵包都買不起;主角們靠著奇遇往上走的時候,更多同樣努力的人,卻成了他人的踏腳石。貴族世家、名門大派掌握了太多的資源,壟斷了寶物和秘笈,在他們的瓜分下,世界只剩下一些殘羹冷炙,讓剩下的人拼死爭奪。所以,玄幻修真小說中,常常描寫那些“底層逆襲”的故事,一個普通人,從無到有,用努力和謀略,加入組織、依靠組織、最終掌控組織,實現自己的理想。

玄幻小說《一世之尊》中有個角色叫做齊正言,他修了“魔道”,所謂“魔道”,便是要人人平等,人人都有機會去修煉,去強大自己。齊正言有教無類,打破了世家大族對於修煉資源的壟斷,用白菜價去普及自己的功法,用“九年義務教育”,去對抗“封建私塾”。

八九十年代的人們看武俠小說、看香港古惑仔電影、看黑幫火併、快意恩仇.....卻從未想過,他們描寫的世界,是多麼“不公平”,大俠們隨隨便便就能獲得世外高人青睞,送內力送秘笈送寶藏;大俠們打鬥,可以隨便毀掉一家酒店,打傷無數路人,丟幾塊銀子就能了事......黑幫火併、警察追兇、豪門復仇,動輒飛車爆炸、燒掉半條街,卻沒有想過,多少無辜者遭了池魚之殃......然而沒人在乎。

年輕一代比我們更現實,更清醒,他們明白,在這個世界裡,並沒有什麼單槍匹馬仗劍天涯的大俠,更沒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超級英雄,只有體系內的螺絲釘,只有組織中的普通人,靠努力,靠規模,靠投入,我們可以培養出同樣優秀的科學家、工程師和技術工人,我們可以擊敗一切“天才”。

這一代的孩子,不看港臺小說,不看香港電影,也不怎麼聽那些粵語老歌,那種文化,和他們是有隔膜的。因為他們明白,沒有什麼救世主,也沒有什麼神仙皇帝,只有我們,和我們的組織。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審美,一代人也有一代人對世界的認識。

我們的通俗文學,丟掉了農耕文明山水田園的那點浪漫,走進了機器轟鳴、齒輪飛轉的工業時代,工業是為大多數人服務的,文學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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