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亲情:二姐

二姐属马,今年五十三了,她每天天不亮上班,然后顶着满天星辰回家。

二姐是我妻子的二姐,按当地风俗应该称“二姨子”,但我似乎忘记这风俗,就一直大姐二姐地叫着,叫得我自己都忘了她只是我的二姨姐。

二姐上班离家三十多里地,上下班都要坐班车。二姐村子离公路大概得有五里地,为了赶早晨的班车,她总要提前一小时起床,简单地吃几口饭,包裹好自己,推出电瓶车往公路赶——公路边有家木器厂,看门的是二姐远房亲戚,她便每天一大早把车放在厂里,下班后再推出来骑回家,一年四季,风雨不误。就像二姐开玩笑说的那样:“只要老天爷不下刀子,咱就得去,一天八九十块钱呢!”

凡人亲情:二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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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上班的地方叫“畜禽种养基地”,听起来很有科研的味道,其实她们只干一种活,那就是杀鸭子。所以每当有人问“二妮在哪上班啊?”的时候,二姐总笑呵呵地回答:“鸭子厂!”

早晨五点左右离家,晚上八点多钟才能回到家里,每天十四五个小时折腾在外面。听二姐说完全用在干活的时间大约十二个小时,因为这里面有吃饭的时间,还有一个短短的休息放松,厂子里倒是提供三顿饭,但二姐和她的工友们大都只在厂子里吃午饭,早饭都在上班前在家里随意垫巴垫巴肚子,至于晚饭嘛,坚持坚持,等到下了班回到家再吃。

我曾经问过二姐厂子里的饭食怎么样。她说饭食质量倒不错,花样也挺多,可就是死贵死贵的,比如说中饭吧,不论再怎么节省,连汤带水下来也得四五块钱,四五块钱,这简直快顶得上她们一小时的工钱了!所以,她们怎么盘算都觉得不值,也正因为如此,早饭和晚饭她们没有哪个人舍得在厂子里吃,至于中饭实在没法对付,便只能买厂子里的饭吃。

二姐说到这里,她很自豪地转过脸来看着我,脸上映着金色的光彩,那是窗外斜阳投在她脸上的色彩,她说其实要说不吃也完全能对付,比如早晨出门前提前准备好干粮,比如一个烧饼啦,一块油饼啦,一个馒头加个鸡蛋啦,还可以夹块自己爱吃的咸菜,甚至有时带根孙子孙女吃够了的火腿肠……如果哪天带了个鸡蛋或者火腿肠,便觉得这一天过得非常豪气,甚至会在心里叨叨几句自己“败坏头儿”“败家子儿”……

我从来没见过二姐工作的情景,但听她的描述,这活儿应该很累,不光累,车间里非常嘈杂,机器的声音“咣当咣当”地响着,刺得耳朵一整天像金属丝弹着似的嗡嗡作响,人和人说话必须要靠“喊”,以至于二姐在和我们说话的时候,还不自觉地提高音调,我们笑话她说“和人打架似的”。

除了嘈杂,整个车间充斥着一种刺鼻的药水味儿,我曾有一次去找二姐,走进厂子大门,还没走进车间呢,那味儿就刺得我一直打阿嚏——二姐笑话我娇贵,说习惯了便闻不到了。

二姐脾气非常好,兄弟姐妹当中得属她好脾气。她不光对兄弟姐妹,就是对待老人,在伺候病人的时候,二姐最耐心最细心。我有时会和二姐开开玩笑夸她勤劳,她笑着说:“牛马人,生来牛马命,当牛作马出苦力。”

二姐家原本有几亩水浇地,后来土地流转转给了别人,每年一亩地给八百块钱的报酬,二姐很满足,二姐和二姐夫很容易满足,他们说自己种一年抛去化肥种子浇地收割,真剩下的未必能有人家给的多。

没了地的拖累,二姐便更能扑下身子打工赚钱。二姐夫身子弱,不能出外打工了,他便接送一下孙子孙女,给二姐做做饭,收拾一下家务琐碎事儿。

更年轻一些的前几年,我们兄妹几个是劝过二姐和姐夫的,劝二姐夫找点活,哪怕是给哪个厂子看看大门,一个月怎么也得给八九百到一千多的工资。二姐夫说身子不行了,稍微一累就疼得挺不直腰。二姐便替自己老公说话,说他身板儿原本就弱,再加上伤了那次,不能干就不干了吧,钱哪有挣完的,身子要紧。

二姐夫年轻时也曾出去打过工,可拼死拼活干一老年,回家过年的时候要不回工资,力出了,钱却到不自己手里,还落满 肚子腌臜气。从那以后姐夫就没再出远门打过工,后来在县城里跟着人搞建筑,却又不小心从架子上摔了下来摔坏了腰,整个人瘫在床上呆了三四个月。一开始建筑队的老板说话甜得像三孙子,承诺得天花乱坠。当时我们就劝二姐一定要签协议,要把承诺的赔偿白字落黑字儿,可二姐和姐夫都觉得老板人不错,人家既然这么说了就没必要斤斤计较,怎么也得给人家一张脸皮儿……

结果,二姐夫落下了后遗症,而那老板没再露过一次面,等到再找到他,那孙子翻脸全然不承认有过什么事儿,不了了之。

毕竟五十多的人了,何况还是个女人。二姐每次回家推开楼门,恨不得一下子把自己扔在床上,不想多动半步儿。有时姐妹们见面闲谈,我们也劝她别这么拼命,五十多了,真落下一身病,到时候受罪的还是自己。二姐淡淡地笑:“嗯,不能干了,再干一段时间试试,真不行就不干了。可话说回来,不干了往哪里抠这些工资?庄稼人过日子,一天也离不开钱!”

我知道二姐说的是真话,便叹一口气,不再说这话题——庄稼人过日子,谁又能帮谁多少?帮不了人家,又有什么理由说三道四?

二姐一直很大方,这点她和大姐相似。

有时我很不满,也曾经绷着脸子批评过她们几回,我说姐咱谁也不是菩萨,不能苦着自己帮别人。可她们不听,也许她们习惯了,从小就习惯了,习惯了一辈子,就像她们吃苦受累。

每当天气不好,刮风或者下大雨的时候,我就不由地替二姐担心,担心她是怎么摸着黑,顶风冒雨,骑着电瓶车到公路边等班车,担心她回来这么晚,道路湿滑,是怎么样推着车,疲惫地顶风冒雨,敲开了楼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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