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中國電影界的掃地僧(中)

03.

《棋王》發表

身邊朋友,都知道阿城一身雜家功夫,但沒什麼人知道他還會寫小說。

1983年,遠在美國的陳丹青收到阿城寄來的一篇小說,寫在練習本那種破紙上。陳丹青看了,大感刺激,不敢置信:我從未想象一個我認識的傢伙,一個同代人,也寫小說,而且寫的就是咱們這些人的事。

陳丹青把這兩頁紙,寶貝一樣揣在褲兜裡。有一天,她見到來美國訪學的作家王安憶,便把阿城的小說遞過去,王安憶當即站在華爾街市政廳一帶的馬路邊看,他就在一旁抽菸。

從1983年夏天起,往後一年多時間,阿城扎穩了馬步,把自稱為“習作”的小說,一篇一篇往美國紐約陳丹青的寓所發射。陳丹青驚呼,天哪,都是原稿啊!

到了1984年,阿城練成內家功,開始寫《棋王》,三個晚上,一氣呵成。成稿後,幾乎一字不易。小說發表在《上海文學》1984年第七期,一時洛陽紙貴,阿城文名豹起。

阿城,中國電影界的掃地僧(中)

他那兩間小東屋,很快成了全國叫的上號的文學刊物編輯接待中心,一天好幾撥人來求稿,要費四五斤茶葉。有事出門,阿城不忘招待,在窗子上留言:鑰匙和麵在老地方。

當時正在解放軍藝術學院作家班進修的莫言,被《棋王》徹底征服,說,那時他在我的心目中毫無疑問是個巨大的偶像。

香港導演徐克看了,連連叫好,“這個小說,我們在外面也看得懂,看得很投入,因為它很真實,很特別,很戲劇性,很生活化。”打電話到處聯繫,要拍成電影。

“棋王”落子,父親鍾惦棐才得知,難掩興奮。他沒有當面誇阿城,給弟子仲呈祥寫信,做了點評:這種文學,不是一陣風能吹跑的。

起先以為沒人看的阿城,這下終於知道自己“好看”了:我就好像那種很笨的女人,突然一個男的說:哎,你好漂亮!我就問,我真的漂亮嗎?

可惜漂亮當不得飯吃。人家問起《棋王》的寫作動機,阿城直言不諱,就為了稿費。

阿城顧家。他說,我自己要買菸來吸,有妻兒要養,“工資自然不甚夠敷衍”。

他體恤妻子的辛苦,勸她伏天出去玩一次,“手裡有匯款單,口氣自然粗一些。”他憐子,兒子愛吃冰棍,三根下肚,還沒吃夠。他發了願:等我寫多了,用那稿費搞一個冰棍基金會,讓孩子們在伏天都能吃一點涼東西,消一身細汗。他們老老實實做工的父母想必會歡喜,將錢省下來,冬天多買一些煤,讓孩子們鑽涼被窩時不必再下一個小小的決心。

他算了下,《棋王》的稿費到手,一百多斤冬儲菜就有了。

《棋王》之後,阿城又打出《樹王》和《孩子王》兩個王。名氣更響,但還是沒富裕。他把發表了“三王”的雜誌寄給在美國的陳丹青,為了省郵費,把雜誌其餘書頁給撕掉了。

阿城火力又急又密,他趁勢在《上海文學》連發一組短篇,後來收入小說集《遍地風流》,名動海內外。有一個哈爾濱的狂熱粉絲,甚至要把其中一篇《溜索》譜成交響樂。

阿城,中國電影界的掃地僧(中)

成了名作家,雖然沒掙到什麼錢,但有不少好事找上門。一次,一家刊物斥7000元巨資辦“九寨溝筆會”,請阿城去。得知此事,鍾惦棐沒有當面說什麼,給弟子仲呈祥寫信,囑託“閱後抄寄阿城”——核心思想是,千萬不要成為文學新貴。希望他“像過去一樣,一個破掛包,夜宿車站長凳。”

為此不惜揭阿城的醜:一次,阿城在車站睡熟後,被人拔去塑料涼鞋,第二天他就赤腳去北影找母親張子芳,被母親同事誤認作乞丐。

阿城跟朱偉抱怨說,寫小說掙錢太辛苦。他認為,作家就是乞丐。“我本身就是個寫字的手藝人,寫字的目的就是換錢貼補家用,我有嘴我老婆有嘴我小孩也有嘴。”

阿城的“作家乞丐論”,引來德國漢學家顧彬憤憤不平,“一個作家應該忠實於他的事業,不應該把錢看得那麼重。為什麼不在寫劇本的同時也寫小說呢?我不能理解,這些中國作家都是怎麼了?”

阿城一個回馬槍:還不夠清貧嗎?我抽的煙都是大前門,太貴的我抽不起。

1985年下半年,阿城收了火力,轉向另一個領域:電影界。

04.

改編阿城與編劇阿城

八十年代,文學熱,電影熱,文學和電影還打得火熱。那會兒發出一篇好小說,導演爭著搶。

1986年,《人民文學》第3期發表了莫言的長篇《紅高粱家族》第一章《紅高粱》。阿城看了,豎起大拇指,對陳丹青說,寫得比我好多了。過了四個月,為拍《老井》、正在山西體驗生活的張藝謀,坐火車到北京,又坐電車到解放軍藝術學院,找莫言商量改編成電影。在電車上,張藝謀夾了腳,全是血。

莫言還記得初次見到張藝謀的情景:光著膀子,黑得像煤炭。他是左腳穿著一隻鞋,右手提著一隻鞋。這讓莫言響起了老家生產隊的小隊長。張藝謀一見莫言,想到了他老家生產隊的會計。於是,一個小隊長和一個會計進行了一次成功的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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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能體現八十年代文學和電影要好關係的,要說一個人,王朔。1988年,米家山的《頑主》、夏鋼的《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黃建新的《輪迴》以及葉大鷹的《大喘氣》這四部電影同時上映,清一色改編自王朔的小說,以致這一年被中國電影界稱為“王朔電影年”。

王朔都沒法謙虛了,跟葉京說,中國電影哥們兒現在平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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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京這才反應過來,著急忙慌搭上王朔小說改編末班車,另闢一路,拍出《夢開始的地方》《與青春有關的日子》等京味兒電視劇。

大潮之下,阿城的“三王”,自然是導演瘋搶的對象。曾和阿城同在雲南插隊的陳凱歌,眼疾手快,搶了阿城自己最喜歡的《孩子王》的電影改編權。

當年赴雲南的北京知青,要說阿城擁書第一,陳凱歌可稱第二。他用扁擔挑兩隻箱子下鄉,一隻裝日用,一隻裝書:《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詩詞格律》、《紅樓夢》和一套8冊的古文選讀,都是枕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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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凱歌文采風流,冠絕第五代。但他服阿城:他真的和所有中國作家都不一樣,這是很奇怪的。他對文學的感觸是沒有人能企及的。

拍《孩子王》,阿城“不願低頭去看我拉的屎”,沒摻和。但給了陳凱歌一句點撥:其實一個人真實的東西、我們認為寶貴的東西沒有多少,但是每次都要把真實的東西拿出來,是很費力的。

陳凱歌費了大力氣,拍出了後來自認為最重要的一部電影,“我覺得這電影很真誠,非常貼近我的內心,不管大家評價怎麼樣。”陳凱歌好大喜功,明眼人一眼看出,他把《棋王》和《樹王》的情節也給掃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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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阿城的看法,陳凱歌有自知之明:我把阿城的東西破壞得很厲害,阿城不見得會喜歡這部電影。

果然,1987年,《孩子王》上映,阿城看了如坐針氈。他說其中一大失誤是,電影採用了小說中的對話。“電影對白應該將文還原為白話,也就是口語才像人說話。”腳前腳後,聽說侯孝賢想拍《孩子王》,當時已交出版權的阿城,嗚嗷叫悔。

《棋王》的電影改編權,被第四代導演滕文驥得手。阿城最早下海影視,就是隨滕文驥到深圳辦了個電影創作室。滕文驥1985年的《大明星》、1986年的《颶風行動》,編劇都是阿城。

滕文驥一動了拍《棋王》的心思,就給彼時在香港的阿城打電話。這邊說的興奮,那邊急了:有什麼話等我回來再說吧,電話費太貴了。

滕文驥在西雙版納轟轟烈烈拍《棋王》的時候,港臺聯動,也在同步開工——導演嚴浩和徐克,將《棋王》與臺灣作家張系國的同名小說合二為一,請來梁家輝編劇及主演,片名仍叫《棋王》。徐克說,故事中的王一生和其他知青,都是小人物,沒有什麼要求,沒有什麼理想,他豁出來只是要爭一口氣,很接近我們。

1988年,滕文驥版《棋王》先走子。當了把“孩子王”,又當了回“棋王”,主演謝園感覺賺到了:我最懷戀的我的作品還是《孩子王》、《棋王》,雖然倆片子加起來才賣9個拷貝。

1991年,嚴浩、徐克版《棋王》再走子。該片被選為1992年香港國際電影節閉幕電影,王一生火車上吃飯的經典情節,被梁家輝演成教科書。事後他說,這是我最滿意的一部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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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王》根深蒂固,沒人搶的走——侯孝賢沒撲到《孩子王》,又望《樹王》興嘆:當時要拍太難,那個年代特效技術還不到,沒辦法砍掉小說裡那樣一棵大樹。

後來一個叫奧米的意大利導演想拍《樹王》,阿城覺得沒法弄,“如果要拍,也需改動很大,幾乎變成另外一個故事。你怎麼砍那麼多樹,然後再燒掉呢?”,奧米說我有辦法,阿城還是不鬆口。直到2018年,田壯壯再出江湖,將《樹王》一斧子齊根砍斷,更名為《鳥鳴嚶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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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王”瓜分完畢,另一頭,真正令阿城打響編劇名號的,還是謝晉導演的《芙蓉鎮》。

拍《芙蓉鎮》,阿城的父親鍾惦棐是“編外高參”。謝晉曾專門跑到鍾家求教。對於小說中王秋赦這個人物,謝晉把不準,鍾惦棐一語道破:一個典型的中國流氓無產者。並做了一個宏觀把握:兩個標杆,一個是胡玉音,一個是王秋赦,一折一揚,奠定了近30年的中國格局,說明改革之須。

接風宴上,鍾惦棐由於有肝病,不能喝酒,由阿城作陪。謝晉看過《棋王》,早就欣賞。兩人都是海量,喝嗨了,當下拍板,由阿城來做本片編劇。

1985年那場小說改編座談會,面對一群行業權威,阿城沒少說“挑刺”的話,但把謝晉給說服了。電影的結局,就採納了阿城的想法。阿城說,這點是謝晉了不起的地方。

謝晉是發了狠,要拍得跟自己以往電影不一樣。他這次沒找老搭檔、編劇李準,找上阿城,“這樣不搞近親結婚,可以對自己創作上的習慣勢力進行一些衝擊。”

就在謝晉緊張投入拍攝時,電影界悄然興起一場“謝晉電影模式大爭鳴”,“謝晉時代應該結束”的聲浪,被一幫青年評論家拱了上去,謝晉被採訪和電話密集圍攻,脾氣很差。輿論鼎沸的當口,鍾惦棐拿出一篇力作《謝晉電影十思》,用一句“時代有謝晉而謝晉無時代”解了圍。

父子合力,一個開道,一個行進,為謝晉保駕護航。1987年,《芙蓉鎮》獲第7屆金雞獎最佳故事片獎。雖然電影只保留了阿城改編版本的五分之一,但阿城表示理解:他(謝晉)經常說,人不能被整得這麼慘。可如果要進一步說,人為什麼會被整得這麼慘,就不行了。這是老一代的分寸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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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鎮》上映前,1986年,阿城受邀赴哥倫比亞大學訪問,又經聶華苓推薦,成為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駐校作家。算上1985年參加美國圖書館年會,這是第二回赴美。一來二去,此後,他就長住洛杉磯。

一天,《俠隱》(《邪不壓正》原著)作者、好友張北海的電話打到洛杉磯,請阿城幫忙改一個電影劇本——關錦鵬的《人在紐約》。現有的劇本,是香港名編劇邱剛健手筆。邱剛健倨傲,從來只有第一稿,沒有第二稿。關錦鵬沒轍,只好託人找阿城救急。

阿城此時不但是一個編劇,還是妙手回春的劇本醫生。他亮過一個絕活兒:改一個已經拍了五分之四的片子,要改出另外一種意義,還要改成一個完整的故事。“考驗我的是必須利用樣片上的口形另寫臺詞。”

關錦鵬的樣片拿來一瞧,阿城當即診出了病根。晚上,又看到影片三個女主角:斯琴高娃、張曼玉和張艾嘉。心中有了底,放需要幫忙的人在樓上鬆弛,自行下樓研墨開起了藥方:藝術常是由減法造成的,所謂二減一等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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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關錦鵬和美術指導阿潘鄭重接過修改好的劇本百衲本,認真提了許多意見,阿城聽了一陣感動:我突然想到大陸的電影審查官員如果是這樣的性質,那我也許有擁護審查制度的可能。

姜文的《太陽照常升起》劇本改了無數遍,終於定稿,他又把阿城請過來指點一二。阿城說,電影通常都是短篇小說,最多是中篇的含量,但《太陽》卻是個長篇。他提醒姜文,你這個拍攝難度極大。

李安拍《臥虎藏龍》,找到阿城幫忙。劇本階段,李安的御用編劇詹姆斯和王蕙玲左右開弓,反覆寫,反覆改。阿城也給寫過兩稿。其中李慕白和俞秀蓮竹林表白一場重頭戲,都寫得不行,李安又請阿城出手寫。

遇到拿不準的知識點,第一反應,問阿城。李安說,如“自由”,據鍾阿城考證,中國到1894年尚無此名詞,還是明治維新後日本人從英文譯過來,我們再從日文翻過來。“自由”,現在很普遍,因考慮背景時代是清朝,就改成“自由自在”。

最終磨出來的好臺詞,再從阿城手裡過一道,加以簡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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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美國十數年,吃飯問題,阿城不靠寫作,主要靠幹體力活兒解決。“就是不想動腦子。”

他活得像個勤工儉學的留學生:白天打工,給人家刷牆,晚上在家寫東西。他不覺得累,也不覺得刷牆單調,“工具那麼多,有刷子,長的短的都有。”有一次,作家陳村在機場偶遇阿城,阿城掏給他一顆糖吃,說正要去某地刷牆——給一部電影當美工。

阿城動起手來,比小說好看。

他能攢車。覺得這事兒不需要技術。買輛舊車,弄一堆零件,一點點拆開,按圖紙要求再一點點裝上。阿城得意道,最後一輛嶄新的老爺車,在你手底下就誕生了。

兩三千美元成本,他賣兩三萬,他們家樓下的黑人都上來跟他商量想買,“一年玩一部,就夠你踏踏兒地活著了。”王朔見過汽車組裝達人阿城幹活時的樣子:我親眼所見,紅色敞篷,阿城坐在裡面端著一菸斗,跟大仙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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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懂電腦。作家何立偉在他家玩,碰到一男一女來請教電腦用法問題,阿城一二三四,說得倆人頻頻點首。阿城1986年就用電腦寫作,他嫌當時電腦硬件水平不行,字體醜,字庫不全。他就自己仿古版書編了一套字體輸入進去,有一萬三千多個漢字。

他還教人彈鋼琴。教的是言傳不用身教的高級班。臨比賽前,從藝術修養、格調理解和演繹方面,予以調教和指導。“一年有幾茬,就夠餬口了。”

人家說他是通才,他不以為然,給舉了個例子:前院老王正彈古琴呢,突然家人跑來說後院爐子滅了,那就拿出辦法重新去給點燃。這是一個人應該有的技能,生活就應該是這樣——古琴可以彈得特別雅,轉身回去又可以通爐子。

1998年開始,阿城斷斷續續,中美兩邊跑,到上海看妹妹。2000年之後,他基本就住在北京。

定居國內後,阿城與中國電影界,再次關係密切起來。第一個找上門的,是因1993年的《藍風箏》十年不得拍片的田壯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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