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參加的第四次喪禮。對我而言，是實實在在的喪。
當我知道她去世的時候，真真切切體會到泣不成聲這個詞的意味。難過就是實實在在的難以正常過下去。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世界崩塌了，寧願我們都不存在。當這一切是一場荒謬而悲傷的夢就好了。但是這個夢沒能醒，她也沒能醒。
我趕回去的時候，留給我的只剩下她最喜歡的那張照片。嘴角有微微的笑，看上去很有精神。媽媽說是在她年輕一點的時候拍的，她很滿意所以特意囑咐過。家裡的長輩們按照風俗披麻戴孝，看不清他們誰是誰。只是有人喊了一聲我的小名，xx回來了。是說給大家聽的，我卻想當作是告訴她的。
我向來在喪禮上表現不好。按照很多地方的習俗，哭得越大聲表現越能表現對逝者的懷念。但是我當著太多人的面，經常哭不出來。很多時候，都是自己偷偷背地裡哭過一場，鄭重而又嚴肅的在心裡跟逝者告別。我總覺得，喪禮是一場在世者對逝者規規矩矩的懷念，體體面面的送別。大部分的喪禮程序，都是給我們活人留的心安。但這一次，我卻忽然覺得，這是一場真正的告別。
我在她住的屋子裡呆了留很久。裡面的東西幾乎都被搬走了。小時候我需要很努力才能拉開的雕花桌子的大抽屜，以前總是放著餅乾和水果。現在跳進去喊一聲會有回聲吧。房樑上掛著一個淺綠色的三頁風扇，暑假我們四五個孩子就是躺在它下邊打鬧的。我記得還有一個窄窄的木椅，很小的時候它能容納我睡午覺的整個身體。睡著之前，她總會拿著隨手不離的蒲扇給我扇風。房間貼的畫報上的粉筆字，記下的日期是什麼她也忘了吧。門前今年過年新帖的對聯，以前她總是念給我聽讓我糾錯的。那個被當作長明燈的白色寬口茶碗，是我小時候喝水用的啊。
嚎啕大哭，喪失理智。
很多人上前安慰。你對她那麼好，沒有遺憾了，不要難過了。沒有用的。我難過的，不僅僅是她離開這件事本身，還有我多年來被愛的那個源頭的乾涸，以及毫無顧忌依賴感的消散。在我有限的幾十年生命裡，她看著我出生，陪著我長大。她親手做的飯，我吃了二十年。一人滿滿的一大碗紅豆豇豆棋子塊，院子外早上剛摘的黃瓜加了醬油拌的細絲涼菜，餡裡調味總放蒜末的白菜豬肉水餃，芸豆和土豆燉的菜，還有材料豐富的八寶粥。雖然我很多年沒有吃到她做的這些飯菜了，但是她只要還在那裡，這些飯菜都是能聞到味兒的。
表姐說她知道消息的時候在家裡哭，不到三歲的女兒也跟著哭起來。我聽到過她們哭，也聽過院子裡有人哭。那種哭聲，不是喪禮上常見的有韻有角的哭聲，它能讓旁觀者體會到的很真實的難過感。大多數人在外過著體面和尊嚴的生活，規矩而不失態。這個時候能聽的出，她其實一直存在與很多兒孫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家裡的長輩關心的問起，這麼遠的路程，何必趕回來呢？我忽然有了另外一種難過。難過他們低估了我對這次喪禮的意義，低估了她對於我的意義。又或者，是話語裡表現出對她離去這件事的平常。我默默走開。
出殯的時候，院子裡外聚集了滿滿的人群。長輩們一一向前來弔唁的人道謝以後，真正意義的葬禮才開始。我跟隨長輩們沿著小路往半山坡走的時候，想起小時候她牽著我的手走這條路的場景，路邊田地裡鋪滿翠綠的麥田，在初夏的陽光裡散發著幾絲甜甜的味道。小時候這條路好長啊，要走好久走累了才能到家。現在這條路好短啊，走著走著就到了。田梗上雜草叢生，這片區域要規劃建高速路了，沒人會在這裡種作物了。
初夏的山腰上，樹木繁盛，山楂樹開著白色的花。偶爾有些小蟲子飛來飛去。一切都很安靜。就在這樣一個安靜平常的下午，我看著那些人把她的棺材一點點埋起來，堆起高高的墳頭。從上山開始眼淚就止不住的流，每邁一步，都像是在說一句再見。長輩們依照習俗，不讓我去看墓裡面的樣子。我很委屈，心裡偷偷默唸，他們不讓我看你最後的家，他們把你和我分開了。我被生拉硬扯到一邊，一步三回頭。我真的還想再看你一眼啊。可是去哪裡看啊？去哪裡看呢？除了哭，我拿什麼來抗議呢。
人們常說，老人身上是有自己獨特的味道的。最後一程，我是在媽媽千叮嚀萬囑託中帶著她生前的衣服去的。我抱著那團衣服，還能聞到她身上的味道。熟悉而安心的味道，一如既往。疲憊不堪的我坐在斜坡上，看著那些衣服濃煙滾滾中燒成一團火。看著沖天的火光，我在自己問自己，就這樣結束了嗎？
火光散盡，所有人磕頭離去。真的結束了。
這半個月裡，我時常做一些很奇怪的夢。夢到媽媽讓我們去給她送水果。夢到小時候暑假跟哥哥姐姐在一起吃飯。今天中午夢到跟她在院子裡坐著，她還能起身走動，跟我說話。後來狂風大作黃沙漫天，什麼也沒有了。白天的時候，買了新鮮的櫻桃，想起她今年還沒吃到。去麵包店裡看到我經常帶給她的麵包，她每次都說很好吃。喝牛奶的時候，想到她有天特意給我留在家裡的兩盒牛奶。吃飯的時候，想起她愛吃的飯菜，喝水的時候，想起經常勸她多喝水的場景。剪頭髮的時候，想起她說我披著長頭髮感覺會很不舒服的嫌棄樣子。我剪了可利落的短頭髮了，你看到我了嗎。
我媽跟我說。她經常會止不住的哭起來。我從來沒有安慰她不要難過不要哭。甚至在我得知消息第一時間跟媽媽通話時，最後說的是你要記得多喝水。我願意一直陪著她哭，在每一個我們真的很想念她的時候。
下雨的時候，我會更加容易想起她。夏天的午後，雷聲過後，雨水嘩啦啦落在院子裡的時候，我們總是一起坐在門前的椅子上。頑皮的想出去玩的我總是一遍遍問她，雨怎麼還不停啊，雨什麼時候停呢。她會笑著一遍遍教我念歌謠，告訴我念會了雨就不下了。後來雨就真的慢慢停下來，只有屋簷的上的雨水，啪嗒啪嗒落在門前石榴樹葉子上的聲音。
我返回學校以後，在畢業論文的致謝里加了一句話。感謝我的姥姥。感謝她照顧我長大成人，感謝她陪伴我的所有時光，我會用自己的一生銘記她、懷念她。
我這裡一年四季都會下雨。沒有雷、沒有歌謠、沒有石榴樹、沒有小小的我。
沒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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