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衛東︱新街口舊書店的淘書往事

新街口書店的周姓店員是我中學同學,自畢業以後一直沒見過,是有次在書店偶然認出來的。他當即勸我買下了一套四冊、新鮮出爐的《王陽明全集》,還告訴我教歷史課的李老師——我們當年曾為他的課堂風度所傾倒——也偶爾來書店,有機會帶我去看望他,但這個承諾至今沒有兌現,周同學也離開了書店,失去聯繫很多年了。那套《王陽明全集》,從買來以後即置之高閣,從來也沒翻過。

店裡那時在中間擺著一排櫃檯,以為珍貴的古籍和舊版書放在櫃檯裡。曾拿出來看過的,有兩部《水經注》,其一是明嘉靖黃省曾刊本,另一部為清刻本,此外還有一部汲古閣白紙印本《說文》。民國版書則不多,只記得有神州國光社《讀書雜誌》三大冊。店堂右邊有沿牆用木版隔出的一長條間,是存書的書庫,裡面也有許多舊書,從外面可以看見書架頂上放滿捆好的大套書。這裡只有熟人才能進去,我從沒進去過,周同學說老師傅不允許帶人進去。裡面有些什麼書他也說不清楚,後來告訴我有一部宋版書(估計是明翻宋),十分漂亮,老師傅視為鎮店之寶。這樣的書離我太遙遠,我不關心,只想知道有哪些民國版本,因為這樣的書才買的起。

櫃檯裡收著的古籍,他建議可以挑幾種,說跟老師傅商量一下能多打折扣。我確實想買一部木版的《水經注》,但心目中的理想版本是聚珍本,因為聽說這個版本是根據《永樂大典》校正的,訂正了許多錯訛,如果能有錢買的話。黃省曾的刊板雖然是明板,然而紙劣字也印得模糊,不很喜歡。有一天這幾部古書忽然都不見了,周同學說是有人花三萬塊錢全部打包買走了,聽了以後也沒覺得怎麼遺憾。

周同學舊書版本的知識接近於無,但很擅長推銷新書。一天打電話約我中午見,說手上有一冊舊書,我們就約在店旁邊的華天麵館,請他吃麵和醬肉。看那一冊書時,是曹聚仁的《書林新話》,出版沒幾年,這書是他從書店買下送我的。後來還有一次,說店裡有一冊精裝本的《西諦書話》,問要不要,我剛好沒有這冊精裝本,就讓給留著,因為並不是急著想要的書,想過一陣順便去拿,等去了卻怎麼也找不著了。

有一天傍晚,在店裡買到幾冊土紙本,是蔣南翔家的藏書。這些書都改釘為樣式一致的精裝本,其中一冊有蔣南翔的批語和圖章,所以可知是蔣家的藏書。問了周同學,他說的確是蔣家散出來的。我對官員的書不感興趣,除非他們同時也是學者,幾冊中有蔣南翔批語的一本和田家英著的《中國革命史》後來讓給認識的書商了,僅留下馮友蘭的《新理學》。《新理學》全書有紅鉛筆批語,看字跡和語氣覺得或許出自名領袖之手,這些批語寫於1943年間,那時蔣在延安,想到在當年艱苦的環境裡,書籍可能互相傳讀,最終保存在蔣南翔手裡也是可能的,因此留了下來,但至今也沒有仔細去考查過。

有一年店裡上架一批前蘇聯的老版翻譯小說,這是從人家裡散出來的,足有數百冊。很少能見到保存得這樣好的舊書,每一冊都乾淨漂亮,沒有一點汙漬和磕碰。我少年時讀的最多的就是蘇聯小說,然而這些書有很多都沒見過,作為對過去年代的紀念,還是從中挑選了兩冊,雖然並不打算閱讀,但對我來說還是值得保留的。

柯卫东︱新街口旧书店的淘书往事

在新街口書店買的五十年代前蘇聯翻譯小說《海鷗》,書品如新。

周同學從書庫的小門裡鑽出來,神秘地向我招了招手,然後又鑽了回去,我在門口等到他拿出來供我專享的兩摞舊書,逐本翻過去,都是五六十年代的小冊子,有幾本還是兒童啟蒙讀物,沒有一冊是值得買的。以為有舊同學的關係,或許能買到不拿出來的好書的幻想,就此破滅了。

大概1999年時,小西天曾開過一家舊書店,算是新街口書店的分店,沿小西天牌樓進去挨著郵局即是了。這間店由一馬姓店員主持,其人以前是海淀舊書店的,另有兩個外地女孩,是召來的臨時工。馬先生三十多歲,在海淀時就認識,我在他手裡買過幾冊書,是私下裡給我留的,願意留書給我的人很少。記得這些書中有容光版《生死場》初版的《聖母像前》和原刻《書目答問》。這三種書都不容易買到,特別是後兩種。《聖母像前》比較常見的是創造社叢書本,而初版本是光華書局1926年出版的,為方型大開本,厚紙絲線訂;《書目答問》的翻刻本有很多,但原刻本罕見,原刻是手書上板的巨冊,這書拿來時等於是一堆亂紙,只收了十塊錢,後來自己重裝成兩巨冊。

有天接到他的電話,說在小西天開了一家店,新收到一批舊書,其中有知堂的舊版若干種,讓我來看看。到店裡時見他把預備賣我的書已準備好了,共有兩大摞,便逐冊翻了翻,雖然有些書未必想買,但也不便來回挑揀,於是照單全收。其中知堂的舊著有六冊:《夜讀抄》《立春以前》《苦口甘口》《知堂文集》《談龍集》《自己的園地》。前四種為初版本,書品都很不錯,另外還得到一冊古今社出版的《蠹魚篇》,這是民國時幾位藏書家的隨筆合集,我家已有一冊,後來便把這冊送給朋友了。

柯卫东︱新街口旧书店的淘书往事

在小西天書店買的周作人舊版六種

當年還沒有網店和網上拍賣,在書店裡買到知堂的民國舊版,還要書品好,是很不容易的,完全靠碰運氣,我那時一直只有一冊印刷最多版的《自己的園地》,所以這次一下買到六冊很讓我開心了一陣子。

馬先生說這批書是附近的住戶賣出來的,而我是第一個見到這些書的人。他總是這樣說,後來他又說起這批書裡還有一冊康熙刻版的杜詩,是冊殘本,書尾有李一氓的跋,以一千塊錢賣給別人了。李一氓是專藏杜詩的,一冊康熙殘本有他寫的跋,想必是很罕見的版本,而這樣的價錢我其實也能負擔得起。

小西天書店有裡外兩間,外間賣普通的舊書和二手書,古籍和民國版書放在裡間,古籍我都翻過,沒有好的版本,民國書則寥寥無幾。因為是設在社區裡的,又是賣舊書的書店,除了老顧客如我這樣的以外,上門的人很少,每次去偶然見一兩個,多數時是杳無一人。

馬先生收的那批書裡,還有不少老版的文史書,陸續放在外間的木版上賣,我買了不少,如《清詩記事》《經傳釋詞》《札樸》《癸巳類稿》《植物名實圖考》等等,這些經典文獻是每個時期陸續都翻印的,但是舊的版本自有其可愛之處,而且五六十年代的書,校字印刷都很講究,這也是我常來的原因。還曾買到一冊1955年版的達爾文《物種起源》,是科學出版社的道林紙特印本,十六開精裝,印數三十冊。買到這冊書後讀了一遍,否則不知今生會不會讀這本書。

小西天的書店,說來只是收到這批書才興盛了一陣,然後就日漸寥落,馬先生也回去新街口書店,這裡換別人主持,直到幾年後難以維持關了門。

馬先生在新街口書店的時候,我常可以進他那間收舊書的屋子裡,不像和周同學,周同學太老實了,有時我倆吸菸,也必拉著躲到店外去。坐在破沙發上閒聊,抽菸喝茶,然後他會拿出幾本書來給我看,或者我自己翻架子上還沒放出去的東西,這也很能使人滿足:哈哈,原來也沒藏著什麼。在他的屋子裡買到的書有良友版的《苦竹雜記》和《記丁玲》,以及顧隨的《苦水作劇》。《苦竹雜記》書品不好,原本不想要,但礙於情面還是收下了;我自己從架上翻出來的有舊版《書林清話》和線裝兩冊的連環畫《阿Q正傳一零八圖》。後者當時已經賣到近千塊了,但這裡消息閉塞,售價只有四十塊。

馬先生還曾說起過手頭有一幅沈從文的字,他也只是說說而已,並沒有打算讓我買,好在我也不是很喜歡沈從文的字,覺得總是寫得密密麻麻的,而且好像往一邊歪的樣子。但也有一次他說到我特別感興趣的,是一部有關浙江的線裝書,名字忘記了,書後有周作人手跋,可惜我當時沒錢,只好硬著頭皮讓他先拿來看一下,可能料想我買不起吧,一直也未曾拿來過。當年在報國寺曾見過周氏手札一通,約是五頁,寫在有格的大開毛邊紙上,非常漂亮,也是因為沒錢買,只好作罷。如今回想起來,錯過的東西比買到手的好得多,但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店裡的經理是位四十來歲的女人,身材瘦小,待人和氣,但據說於舊書一道不大明瞭,原來的老師傅已退休了,店裡懂古舊書的只有馬先生一位。那隔出來的一長條書庫已經拆除,周同學所說的明翻宋的鎮庫之寶最終也未曾露過面。店裡辦過一次書市,主要賣的是碑帖和柯羅版畫冊,碑帖那時並不怎麼值錢,我喜歡碑帖但沒有餘錢買。聽馬先生說這是附近一家散出來的,店裡拉回來一三輪車,花費約幾千塊,卻賣了有十幾萬。馬先生後來也離開了,有次在朝陽的某條街上偶遇,說是在總店的庫房看庫,自那以後再沒見過。

在新街口書店沒有買到過特別好的書,但有時候不一定非得買到珍貴的版本,以便宜的價錢買到沒想到的喜歡的書也會很高興。在碑帖和柯羅版書市期間,曾買到上下兩冊1954年人文社版的百二十回本《水滸全傳》。這書的普通版本全套三冊,精裝本為紙面膠脊,我買的兩冊其實缺一冊中。但這兩冊卻很特別,為真皮脊紅膠面,燙金字,道林紙印,這是從沒聽說過的特印本,迄今也僅見過這兩冊。因為缺中冊,兩冊標價五十元,這是中國書店的老傳統,只要是“殘本”,標價就很低。除了這本外,還買過一本俄文五十年代版《堂吉訶德》,布面大冊,內收全份印得很精美的G. Dore的版刻插圖,約有二百餘幅,而國內漢文譯本的插圖通常都是選圖,印的也十分粗糙,使原作的神采大為失色。俄文書在中國書店也賣得很便宜,這一冊只售三十五元。

柯卫东︱新街口旧书店的淘书往事

五四年人文社版《水滸全傳》特印本

最近的某年,有友人在西城文化館辦一個五十年代舊書版本展,幾位老友約我去看,於去的路上順便到新街口書店去。自從網絡拍賣盛行以來,好一點的書都掛在網上,逛舊書店的情緒已經黯淡很多。店裡舊書還是有的,多數是二手書,也有兩架價格昂貴、已破爛不堪的民國版書,在這些焦黃難看的書冊中意外發現一冊好書品的書,紙面精裝小開本的《戰爭與和平》(董秋斯譯),這是上海書報雜誌社1949年5月版,原來預告三冊出齊,但實際上後兩冊沒有出,1958年改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四冊全集本。這冊最初的印本售價一百元,是在新街口書店買的最後一本舊書。

柯卫东︱新街口旧书店的淘书往事

四九年版《戰爭與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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