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異的第十回

甲戌本脂批《紅樓夢》的第九、十、十一回是沒有脂批的，在第十三回回末，畸笏叟說他讓曹雪芹刪去了天香樓的情節，但是我們讀《紅樓夢》時會發現，從第十回開始，情節就變得有些奇怪，第十回金寡婦來東府找尤氏之後的情節，就是張士友給秦可卿診病的事了。而且作者將秦可卿的脈象和病情、以及辯證、遣方都詳細地說了。

戚序本第九回有52條脂批，第十回卻只有2條脂批，十一回中間沒有脂批，只在兩頭各有一條；己卯本中第十回中有10條夾批，但研究的人不多，不知跟畸笏叟所批有無關係；甲辰本中第九回有一條脂批。雖然存在這樣多的脂批，但第十回中的脂批數量驟減的情況依然令人可疑，如畸笏叟所說刪去天香樓一事確有，那麼第十回中給秦可卿診脈的事情中，就有可能隱藏著被刪去的部分內容。

但是診脈一事，須得些傳授方能為得，非此，積年解讀紅樓的大家亦不可得其關竅。嘗有大家解張士友給秦可卿開的“益氣養榮補脾和肝湯”，得出此湯乃秦可卿之父母傳遞消息，因中有云苓、熟地、歸身，故為“令其熟地歸身”：讓她在熟悉的地方自殺。實笑煞人也！此方為

“八珍湯”化裁，此婦女進補尋常之藥，終大夫一生所開，不下千萬付，若人人多慮至此，投繯跳水之人平溝壑矣！

然今世通於岐黃者，又未必用心於文學，不能盡解曹公款曲，故而析張士友診脈一節者，少有盡人意者也。

今天，小編就豁上這張帥氣的臉，來個跨界解讀。

張士友的來歷以及醫術水平

我們論秦可卿的病，為何我首要提張友士的事情呢？

我有這樣幾點理由：

一、要看這個人的來歷，大體推斷一下這個人是不是真的精通醫術，抑或曹公設計此人是否允許他精通醫術。如果果然精通醫術，那麼他所出的脈案才是可信的。

二、看他的性情。大夫知道一些常人所不知之事，若是照直而言，照實治病，不加隱晦。輕則得罪病人，重則丟掉性命。若一富人因酒色過度而致虛損，你若勸告他要遠離酒色，從此清心寡慾，好好保養，怕是他就要翻臉了。你若給他鏖戰的方子，助其床第雄風，雖如烈火澆油，速其滅亡，他還得誇你妙手回春，替你揚名。有良心的醫生也不願意找這個不自在，頂多給你開個方子，隱晦地說幾句便了，教育你的事是你老子娘該乾的。所以我們還要看看這個張士友的私德如何，來判斷他說話的

立場。這涉及他的辯證。

三、看看他的身份。有些病能治好說，這個沒有問題；有些病能治不好說，這個看大夫自己的變通；有些病不能治，這種事難開口了，大夫地位比較高，這事好交代，大夫地位不高，依附於人，這個口難開，必然有所要曲折表達。也涉及他開的方子對不對症。

張友士的醫術

我們首先來看張友士是在什麼情況下出場的呢？

之前秦可卿看過了好多大夫，尤氏說“三四個人一日輪流著倒有四五遍來看脈”，但是這些大夫一齊會診，開了方子也不見效。賈府上走動的大夫多是太醫，小說裡提到的王濟仁（諧音濟人）、王君效（諧音均效）都是有一定水平的，但是他們開的方子卻沒有用。

馮紫英來找賈珍，知道了秦可卿不爽快，卻“不得個好太醫，斷不透是喜是病”。馮紫英雖然年輕好義，但是他是久在侯門中的人，知道一些人情往來。一個人在病人找太醫都醫不好的情況下推薦醫生，如果這個醫生是個名醫，這個可以有，你只是推薦，根據就是此人的醫術得到公認了。但是現在推薦一個跟自己有莫大關係的非專業人士來給人看病，這個做法妥當麼？萬一給人治壞了、治死了，這個事不好說的。

但是馮紫英這樣做了，推薦的人是自己

“幼時從學的先生”，這個關係就很親密了。但是從這句話也可以看出，這位先生張友士並非專業的醫生。馮紫英推薦的理由是：“學問最淵博的，更兼醫理極深，且能斷人的生死”。古代的讀書人有個信條，就是最終目標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旦完不成這個目標，則“不為良相即為良醫”，所以有很多讀書人極通醫理也是有的。“”學問淵博“、”醫理極深”這是馮紫英親身體會，故而他對馮先生是有信心的。更讓馮紫英有信心的是“能斷人的生死”，前兩條可能是馮紫英自己的體會，有主觀性，自己的老師難免會過譽，但是最後這一句，沒有根據的話就不好說了，必然是馮紫英曾今看過甚至不止一次看過張友士斷人生死，才會這樣說的。同時，我們還要注意此處作者的用詞，他評價張友士並非說他善治病，而是說他“醫理極深”和”善斷生死”，

這也是張士友之後為秦可卿做的。

另，張友士並非是胡庸醫那樣心術不正的人，馮紫英也不會推薦一個庸醫給賈珍。

所以，對於張友士所提供的脈案，我們是應該採信的。而且我們還有驗證的辦法，就是秦可卿家人所陳述的病症，假如張友士是個庸醫，那麼他的脈案必然對不上病症。

張友士的立場

張友士是馮紫英推薦給賈府的，兩家是世交，自己是馮家的西賓，賈珍為了請張先生，特地下了名帖。張先生知道，這次治病，擔著兩家的臉面，治好了大家面上都有光，治不好誰都不好說話，治病自然應該小心加小心，也自然要出實在力氣。

那先生說道：‘方才這裡大爺也向我說了。但是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此時精神實在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脈。’他說，‘等待調息一夜，明日務必到府。’他又說他‘醫學淺薄，本不敢當此重薦，因我們馮大爺和府上的大人既已如此說了，又不得不去。你先代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實不敢當。’

但是假如張友士診出不光彩的病、或者絕症來，他肯定不能在當下直接說的。如果是好治不好說的病，直接下手治療就好了，啥話都別說；如果是絕症了，當面不說，都打著哈哈，回去找馮紫英說，讓馮紫英有機會透漏給親屬，這個比較妥當。如果不說，以後傳出去是自己誤診，那麼自己的名聲就壞了。馮友士以授書為業，傳出去醫理不行，馮先生也是不能接受的。所以如果是絕症，那麼當下馮先生不會點名，但是話裡會藏著扣，以防止別人日後詬病。

因此，如果秦可卿的病是這兩種情況，張友士是不會明說的，但是他醫術極高的話，好治不好說的病，必然是方子對脈案但是不對辯證，如果是絕症，那麼必然辯證不對脈案，方子是將養、帶病延年的路子，而且話中會夾帶活釦。

秦可卿的病症

我們先來看看秦可卿最客觀的、外在表現的病症。

首先，尤氏提到了秦可卿一直在出虛汗，每次醫生來診脈都要換一次衣服，一天要換四五遍。

等到張先生到賈府看病時，他是小心翼翼，見了賈珍之後，一謙再謙，說：

“晚生粗鄙下士，本知見淺陋。昨因馮大爺示知大人家第謙恭下士，又承呼喚，敢不奉命。但毫無實學，倍增顏汗。”

說明他對於此次出診的利害關係是瞭然於心的。

見了秦可卿，賈蓉要說病症，被張先生制止了。這才是看病的格式，喻昌的《寓意草》說：

邇來習醫者眾，醫學愈荒，遂成一議藥不議病之世界。…… 如朱丹溪一家之言，其脈因症治一書，先論脈，次因症，後乃論治，其書即不行。而心法一書，群方錯雜，則共宗之。

《難經》中雖然講“望聞問切”，切脈放在最後面，以作決斷。然金元以降，醫論繁蕪，學醫者眾，精通者少，大夫輕視無方之《靈樞》《素問》，偏愛局方，奉為至寶，漸漸生出個“因情度病”的毛病，從此不能識病，不能辯證、不能化裁。為塞濫竽之路，醫家首務切脈，“先論脈，次因症，後乃論治”，此為格式。

張先生自負切脈無誤，也敢先論脈，後聽病勢，也是讓病家相信自己的醫道不是虛假。

診脈之後，張先生說了秦可卿應該有的病症：

1、經期不調，夜間不寐。

2、脅下疼脹，月信過期，心中發熱。

3、頭目不時眩暈，寅卯間必然自汗，如坐舟中。

4、不思飲食，精神倦怠，四肢痠軟。

5、經期推遲。

這一個情況也被貼身服侍的婆子所證實，這說明這個張友士先生是確實有兩把刷子的。

最後，尤氏還提到了秦可卿在中秋節的時候好好的，五天以後一日比一日懶，不愛吃東西，已經有半個月了，說明她發病的時間是在秋天，病程並不長，但是她又說秦可卿的經期有兩個月沒有來，這說明在這次發病之前，秦可卿有舊疾，並且怕鬧。王熙鳳看她的時候，她消瘦的厲害，兩人還能正常談話，但是秦可卿的聲音有氣無力，二人只“低低的說了許多衷腸話兒”。

這裡我們先不討論秦可卿是個什麼病，因為文中先提了她的病症，所以我們先整理一下。還是先看看張先生提供的脈象。

張友士診脈

張友士診脈的頭一天就做了很好的休息，診脈的時候，左右手都很認真，每隻手都診了有半刻的工夫，因此出錯的可能性極小。

診完脈之後，他和賈蓉一起到了外邊房裡的炕上坐下了，然後婆子端茶上來，賈蓉陪先生吃了茶，才問：“先生看這脈息，還治得治不得？”。這一套下來約莫有半個多小時，張士友診脈、思考的時間都很充裕，有不方便說的話，他也有時間考慮周全。

既然賈蓉問了，他就要說，我們看看他是如何說脈的。

先生道：“看得尊夫人這脈息：左寸沉數，左關沉伏，右寸細而無力，右關需而無神。其左寸沉數者，乃心氣虛而生火；左關沉伏者，乃肝家氣滯血虧；右寸細而無力者，乃肺經氣分太虛；右關需而無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尅制。心氣虛而生火者，應現經期不調，夜間不寐；肝家血虧氣滯者，必然脅下疼脹，月信過期，心中發熱；肺經氣分太虛者，頭目不時眩暈，寅卯間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尅制者，必然不思飲食，精神倦怠，四肢痠軟。據我看這脈息，應當有這些症候才對。或以這個脈為喜脈，則小弟不敢從其教也。”

看了這一段話的時候，大家第一個就應該注意到的是：張友士隱瞞了事情的真相！為何這樣說呢？

我們要知道，中醫診脈自《脈經》之後，獨取寸口，掌後脈口分寸、關、尺三部。老中醫診脈都拿三根指頭試手腕，一個指頭對應一部，每部再看其浮、中、沉情況，找到對應的臟腑病情。張先生既然分部論病，就應該有左寸、左關、左尺、右寸、右關、右尺這六部的脈象，但是實際上，他只提到了“左寸沉數，左關沉伏，右寸細而無力，右關需而無神”，居然沒有兩尺部的脈象！

這兩部脈象對應的是哪個臟腑呢？左尺沉取侯腎，浮候膀胱，右尺沉取候命門，浮候三焦，這兩部都跟個人隱私有些關係的，所以張友士是不方便說的。那麼這兩部分是不是沒有問題呢？不是的，因為最後張友士辨了一個證，說秦可卿是：水虧木旺的證。水是什麼啊？就是腎啊，這個秦可卿到底還是有腎虧的毛病的，不過張友士沒有明說罷了，這也看出他這個人是極精明的，即通於醫道，也明於人事。

我們來仔細看看張友士提供的詳細脈案：

1、左寸沉數者，乃心氣虛而生火；

2、左關沉伏者，乃肝家氣滯血虧；

3、右寸細而無力者，乃肺經氣分太虛；

4、右關弦而無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尅制。

第一條，左寸沉數，左寸部應的臟腑是心和小腸，浮取小腸，沉取心臟，這裡出現的是沉脈，所以是心臟出現了問題，數脈為有熱。沉數二脈兼有，是其內有熱，但是左寸部如果出現了沉數脈再兼有實滑脈，會出現舌強、心驚、話語難的情況，我們參照貼身婆子的說法，顯然秦可卿的情況不是如此，那麼她的這個熱就不是實熱；如果兼有細脈，則會出現“

心悸不寧，甚至怔忡”，還有可能“失眠，多夢，頭暈、健忘、心緒不寧、 心煩口乾、手足心熱，潮熱，盜汗，舌紅少津、面色蒼白，唇舌色淡”等症狀。這是心血虛的症狀。其中貼身婆子證實秦可卿的確有“頭暈、盜汗”的情況。

如果說秦可卿的病是心血虛，就存在一個問題，張友士說“

心氣虛而生火”。心氣虛和心血虛完全是兩個病啊，那氣屬陽，你心氣虛了應當生寒，又怎麼出來火了呢？這個張先生是不是在瞎扯呢？中醫論氣虛生熱的不多，這一點就看出張先生的高明之處來了，

我們首先要分清陰、陽、氣、血，雖然氣也可劃為陽，但是在陰陽氣血中的陰陽和單獨論的陰陽是兩個不同概念，後一個是一個抽象的大類，在前面的概念中，氣虛並不等於陽虛，氣虛乃陽虛之漸爾。李東垣的《脾胃論》中有論：“脾胃既虛……營血大虧, ……血減則心無所養 , 致使心亂而煩, 病名曰忄 免 ……如煩亂猶不能止 ,少加黃連以去之。”但是他這個情況是脾氣虛造成的內熱，與秦可卿的狀況還有區別，但是有一點可取，就是心臟的榮養不足，會造成內熱。“榮養不足”那不又轉回心血虛了麼？假如是心血虛，為什麼她之前好好的呢？

這就涉及了秘密所在了，假如心氣虛弱，那麼這個人就容易生

驚惕，但是她平日裡的心血雖然不旺，但未必生病。心屬火而易動，一受驚，心氣虛不守中而血散，火動驚中，必有虛熱。現生心血有些慢了，此時應當補心氣，心有主則血自歸，熱自去。張士友直接抓住了脈象的主要方面，所以說秦可卿是心氣虛而生火。這個臨時的虛火必然有胸膈痞悶、肋部脹痛的情況。這個病平時也是榮弱，所以當有微脈。

那麼話又來了，秦可卿左寸的脈象顯示，她得病之前必然受過驚嚇，而這種驚嚇不是嚇一跳那一種，一個公侯府中的長房宗婦有什麼事會受到這樣的驚嚇呢？其中必然有不可為人所道之事，所以張友士是不能說實話的，他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心氣虛而生火，賈蓉不懂醫理，他怎麼會知道張友士已然知道其中的緣由了呢？

第二條，左關沉伏者，左關部應肝膽，浮候膽、沉候肝，秦可卿有沉脈，應在肝臟出了問題。脈來伏隱，重按推筋著骨始得，甚則伏而不見，這是伏脈的樣子。出現伏脈的情況有好幾種：

1、實邪內伏，氣血阻滯，脈道潛伏不顯，而出現伏脈。可能的症狀有氣閉、熱閉、寒閉、痰閉，痛閉等症狀。這是實證，所以除了有伏脈之外，六脈當伏而有力，但秦可卿其他的脈象都是虛弱無力的，獨左關沉伏有力的可能性不大。另外秦可卿的病狀也不像是有實證的樣子，所以這種原因的可能性不大。

伏而數為熱厥，是火邪內鬱；伏而遲為寒厥，是陰盛於裡；伏而滑為痰厥，伏而弦多為痙證。

2、稟賦不足或久病綿延，氣血虛損，陽氣欲絕，不能鼓脈於外而出現的伏脈。這種出現了陽氣欲絕的情況了，會出現卒中、昏迷、虛脫等症狀，秦可卿也不是，所以可以排除。

3、或吐瀉太過，體液損失，陽氣不升，陰氣內閉而出現伏脈。秦可卿八月二十得的這個病，病勢並不是很急，也沒有聽說出現過上吐下瀉的情況，只是

一日一日覺懶，顯然不是這個情況。

4、妊娠停經，惡阻吐逆，營衛不暢，見伏脈者，不作病論。一則秦可卿沒有出現吐逆的情況，二則張士友也說過，她並沒有懷孕，如果秦可卿懷孕了，她的脈象應當兼有滑脈，但是張士友說的四部脈中並沒有滑脈，這種情況可以排除。

5、出現了沉伏脈，不管什麼原因造成的，其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陽氣鼓盪血脈的功能沒有辦法發揮，或衰、或閉、或塞爾，遽衰、邪閉、水竭不興我們都排除了。還有一個塞，經脈塞久了，營衛不暢，陽氣無所鼓盪亦自衰爾，這就是積。這個積現在還在寒的階段，還沒有寒極返熱，沒有出現滑弦數等脈，但是積已經有了，但是單憑沉伏脈，我們也不好下結論，秦可卿這個積的嚴重程度，張士友所說的肝家氣滯血虧，說的是在理的。

《金匱要略》：“諸積大法，脈來細而附骨者，乃積也”。《診宗三昧》：“凡氣鬱血結久痛，乃疝瘕，脈多沉伏，皆經脈阻滯，營衛不暢之故“。《脈訣匯辨》：“伏脈為陰，受病入深。左寸伏者，血鬱之愆。

伏在左關，肝血在腹。左尺得伏，疝瘕可驗。右寸伏者，氣鬱之殃。伏在右關，寒凝水谷。右尺得伏，少火消亡。

第三條，由於可能涉及個人隱私，張友士直接跳過了左尺部的脈象，說了右寸部的脈象是細而無力

。右寸應肺和大腸，浮取大腸，沉候肺臟，張友士說秦可卿是肺氣虛，所以右寸當是沉細脈。細脈的原因大體上有兩類：一個是氣血兩虛；另外是水溼。秦可卿的脈是沉細無力，當是肺陽虛兼肺氣虛，會出現驚悸多汗的情況，這一點是符合秦可卿的病狀的，秦可卿寅卯間自汗就是從這裡來的，寅時是肺經當令，若肺陽虛同時有肺氣虛的情況，氣不固表，就會在寅卯之間出現自汗的情況。若沉細帶滑，這是骨蒸，也就是肺結核，但從張友士的處方來看，不是如此，所以不可能有滑脈。

第四條，右關弦而無神。右關部應脾胃，浮取胃，沉候脾，正常的脈象應當是緩脈隱隱，弦脈當是肝臟本脈，為何出現在右關呢？這就是肝氣太甚剋制了脾脈的緣故。這個情況張友士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脾胃主管的是飲食，秦可卿不愛吃東西並非是脾胃本身出現問題了，根子上還是在肝，治療的時候，應該分清這個因果關係。

餘下兩部張友士沒有沒說，但是我們可以結合秦可卿的病狀和臟腑之間的相互關係推而得之。

張友士辯證

張友士在分析了脈象之後，推測了秦可卿應該出現的病症：

心氣虛而生火者，應現經期不調，夜間不寐；肝家血虧氣滯者，必然脅下疼脹，月信過期，心中發熱；肺經氣分太虛者，頭目不時眩暈，寅卯間（陰虛發熱病在肺）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尅制者，必然不思飲食，精神倦怠，四肢痠軟。

上面我們說心脈的問題是受驚所致，並不大礙的。她素來心氣不旺，經期延後兩三日，乃至十天也有，最近好像心事多，心氣虛的情況重了些，癸水未來已經有兩個月了。受驚才只有半個月，雖然方子裡也用了人參，其意不在此，只是為了保養脾胃的。這不是秦可卿致病臥床的主要原因。

剛才說過脾胃的問題也是五行相剋，脾胃屬土，肝臟屬木，肝病太過影響到了脾胃。問題不在脾胃本身，而在肝臟，倘若肝臟的問題能解決，直接去解決肝臟的問題，但是如果肝臟的問題一時解決不了，脾胃乃後天之本，還是要保養好，以圖緩緩解決問題。秦可卿作為長房宗婦，平時要管理家務勞心勞力，脾氣很有可能受到損耗的原因也有。

秦可卿有肺氣虛的毛病，氣不固表，寅卯間會自汗這個是正常的。但是她還有眩暈的毛病，這是怎麼來的呢？“肺氣虛冷之人，氣不攝津，水飲內停，上乘清陽之位而眩暈，”。這也不是根本問題的所在，究秦可卿為何會肺氣虛，根子上還是從脾氣虛上來的，脾屬土，肺屬金，土生金，土就是金的母親，這屬於母病傳子，問題不是很嚴重。

剩下的就是肝的問題，剛才我們說過很有可能秦可卿的肝臟因為長期的氣滯血虧，出現了佔位性病變，很有可能伴隨不定時的劇烈疼痛。每次疼痛會痛出一身汗來，故而賈府的人才會請大夫一日四五次診脈，尋求解決之道。否則一日一診也沒有必要的，診一次，吃幾貼藥觀察一下，才是正常的。這是秦可卿最重的病症。不要說在古代，講究的門第裡，得了這樣的惡疾是很忌諱的，大家都不提的。

最後張友士說秦可卿是“水虧木旺”。水為腎，肝為木，水可以生木，如果問題出在了腎上，這是“母病傳子”，那秦可卿的病就不算太重，是治的的，但是顯然不是這麼回事，如果是腎水虧了，那麼肝木就會枯，不會出現“水虧木旺”這種現象。“水虧木旺”這樣的情況應該是“子盜母氣”，病還是從肝上起的，從秦可卿的情況來看，單單是“子盜母氣”，尚不至於出現“水虧”的情況，她從來沒有生育過，“鮮豔嫵媚有似寶釵”體質也不像林黛玉那樣先天不足，怕這個“水虧”跟六十四回賈璉調戲尤二姐時寫的

“況知與賈珍賈蓉等素有聚麀之誚，因而乘機百般撩撥，眉目傳情”是逃不了干係的。但是這個話，張友士如何說的？說不得啊。

秦可卿的病治得治不得？

秦可卿得了不治之症了！很有可能是肝癌。

那這個話張友士怎麼說？旁邊還有一個秦可卿親近的婆子，對面是患者的老公。自己說假了還要賠上自己的聲譽和馮紫英的臉面；說實話，這是公府的宗婦，以前的人思想可沒這麼開通，怎能輕易接受親眷沒有救的說法，只會詆譭自己的醫術不夠高明而已。

張友士分了這樣幾步化解了問題。

一、說中了秦可卿的病狀，這個事情不能造假，沒有兩把刷子，能這樣託大？要是有誰敢詆譭自己，自己可有話說。

二、撇清干係。張友士說：“大奶奶這個症候，可是那眾位耽擱了”。你們把最好的時機給耽誤了，要是在“初次行經的日期就用藥治起來，不但斷無今日之患”，現在過來找我，不是我醫術不高明，耽誤了時機，華佗在世也沒有辦法。

三、限定條件。“這病尚有三分治得”，就是說秦可卿這個病跟絕症差不多了，只有30%的治癒希望，治不好的可能更大；吃了我的藥，晚上能睡著覺，可以達到50%，但是要是還是睡不著，還是要掛的。

四、病人自己的因素。病人心氣高，思慮太過，是得病的原因，要是這個思想病不去，“憂慮傷脾，肝木忒旺”，吃藥的作用也不大。

因為《紅樓夢》中有個胡太醫，大家就傾向於把裡面的醫生看成是庸醫了。但是即便是胡太醫他也未必是庸醫，只是他擅長外科紅傷，與內科隔行如隔山罷了。這個張友士是有真才實學的，但是秦可卿的病按當時的條件就是個絕症了，他只能是盡力而為了。

張友士開了方子之後，賈蓉問了一句：還要請教先生，這病與性命終久有妨無妨？

張友士回答：“大爺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這個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這藥，也要看醫緣了。依小弟看來，

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

賈蓉也是個聰明人，也不往下細問了。

張友士為何說“大爺是最高明的人”？秦可卿痛成這樣，她的病情你沒有點數？

為何說是“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有些人把這個解讀成是一種暗號，因為太奇怪了。但是讀過《內經》的人，對於這個說法會很容易理解：《黃帝內經·素問·髒氣法時論篇第二十二》：病在肝，愈於夏；夏不愈，甚於秋；秋不死，持於冬，起於春，禁於風。這是古人總結的疾病發展的規律，肝病在夏天容易痊癒；夏天不痊癒，到了秋天就會加重，秦可卿發病的時間就在中秋節後五天；秋天如果不死，那麼到了冬天就會進入相持階段，不會加重，但到了第二年春天特別容易復發。張友士的這句話其實也就是他最善長的斷人生死，他的判斷是秦可卿的肝病已經到了晚期，只有三個多月的壽命了。賈蓉聽他說這個話，心裡面也就有了數了。

張友士論秦可卿的病的時候並沒有說的很嚴重，但是第二天尤氏和王夫人說張先生診脈的情形的時候，尤氏說：竟是很大的一個症候。顯然賈珍、賈蓉、尤氏都已經知道了秦可卿得了絕症的事情了。

給秦可卿的方子

張友士既然斷了秦可卿是肝病絕症，那麼他怎麼治療呢？他開了一個益氣養榮補脾和肝湯：

人 參(二錢)、白 術(二錢 土炒)、雲 苓(三錢)

熟 地(四錢)、歸 身(二錢 酒炒)、白 芍(二錢 炒)、川 芎(一錢 五分)

黃 芪(三錢)、香附米(二錢 制)、醋柴胡(八分)、懷山藥(二錢 炒)

真阿膠(二錢 蛤粉炒)、延胡索(一錢五分 酒炒)、炙甘草(八分)

引用建蓮子七粒去心，紅棗二枚。

這個方子裡，人參、白朮、雲苓、加上最後的炙甘草，就是四君子湯，主要的作用就是益氣健脾，針對秦可卿脾胃虛弱的。

熟地、歸身、白芍、川芎這是四物湯，主要是補血的，因為是秋天，熟地的量加倍了，要是過了立冬，就要把熟地改為二錢，歸身用四錢。當歸入藥分為全、頭、身、尾四種，歸身“養血而守中”適合秦可卿，全當歸有活血的作用，所以不用，完全適合秦可卿的病情，沒有暗語意思。

這個四君子湯加上四物湯就是八珍湯，這個經常用，一個婦科大夫一天也要開出十次二十次去，用這個做暗語誰能知道啊。

秦可卿肺氣虛，不固表，當然要用黃芪補肺氣咯，真阿膠可補肺、肝、腎陰，也是針對秦可卿的脈象。

醋柴胡疏肝結鬱，香附子加延胡索是止痛的，懷山和蓮子、紅棗還是調理脾胃的。至於心氣虛上火的事情，他連處理也沒有處理。

整個方子就是一個保養的方子，因為秦可卿的病沒得治了，只能保養氣血，有一天算一天了。

秦可卿服藥之後的反應

秦可卿服了藥第二天，王夫人和尤氏聊起秦可卿的病來，尤氏說：“今日頭眩的略好些，別的仍不見怎麼樣大見效”。這是為何呢？因為這個方子對於直接治療秦可卿的病，沒有什麼太大幫助，只是增強體質，緩和病情。但是她眩暈的原因是”水飲內停“，法當用“苓桂術甘湯”，桂枝辛溫通陽，白朮健 脾，茯苓（就是雲苓）利溼、甘草益氣，溼去陽充，眩暈自除，但是張友士的方子裡只有白朮、雲苓、甘草，通陽的力道不足，故而眩暈略好些，也沒好利索。哪怕加點乾薑也好，也就不暈了。

臘月初二，鳳姐再去看秦可卿的時候，“雖未甚添病，但那臉上、身上的肉全瘦幹了”，怕張友士的藥，秦可卿也沒有堅持吃下去的。尤氏問王熙鳳，她瞧著怎樣？王熙鳳低頭半晌，跟尤氏說，叫她把後事準備一下吧。尤氏居然也說自己早準備好了。大家對於秦可卿的病情都已經瞭然於心了。

秦可卿之死

在十二金釵正冊中，秦可卿是懸樑自盡的。這個我是同意的，秦可卿得了這個病之後，越來越嚴重，尤其到了晚期，會伴隨劇烈疼痛，她實在忍受不了，投繯自盡也是有的。張友士斷她的性命就在春分前後，實際上她的確是在當年的臘月底死的。在第十二回末，交代在年底時，因為林如海病重，賈璉送林黛玉去揚州了。王熙鳳夜間和平兒同睡時，夢見秦可卿來託夢，真是在立春前後。

有的說法是秦可卿因為和公公的不譽之事發，被賈母勒令自盡。這種事幾乎是不可能的，賈母住在榮國府，算是跟賈珍他們分開過了，老太太實在用不著管這種閒事。再說這種事往往都是趁熱乎，哪有留著秦可卿一直到過年的？又不是養豬！

從秦可卿託夢給王熙鳳的事情來看，秦可卿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她之所以找王熙鳳，一方面利郎個人性格相投，另一方面，她相信王熙鳳的能力。

“非告訴嫂子，別人未必中用”這一句話頗有女中豪傑的氣概，貶盡賈家一族頂冠束帶者。

正如張友士所說，她平日裡也是“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她看到了賈家雖然是近百年大家族，“月滿則虧”，“一日倘或樂極生悲”，就會“樹倒猢猻散”，常懷憂懼，為賈府做了兩條預後之計，以備敗落之時，留些根苗。她性格如此，雖然表面上柔順溫婉，但骨子裡要強，這樣的人往往就容易肝臟出現問題。但僅僅是賈府的事，卻也未必讓她憂懼到這樣的程度，且從她的病情來推測，這種憂懼的事情起碼持續了將近十年，這個就跟秦可卿自己出身之秘隱隱約約是有些聯繫的，而且秦可卿原型的年紀應該還要大一些，起碼在三十多歲，得這樣的病的幾率更高。

從文章中，秦可卿思想成熟的狀態來看，秦可卿原型的年紀應該比賈蓉大，再加上她是養女出身，思想還要早熟一些。賈蓉雖然也聰明，畢竟歷練少了，賈珍雖不上進，卻比賈蓉和秦可卿知道更多朝廷的事，所以很多事秦可卿跟賈珍商議的來，跟賈蓉就不行，這也是秦可卿和賈珍攪和到一起去的原因吧。

秦可卿向王熙鳳說的在祖塋附近置辦田莊、房舍、地畝的打算，全然不似一個家庭婦女應該知道的，她居然還熟悉抄家之時祭祀產業可以不入官！想利用這個漏洞，做預後之計。她有此一計，要麼她親身經歷過，要麼就是別人說起過。她自幼是秦業從養生堂抱養的，秦業是工部營繕郎，也沒有經歷抄家的事，所以親身經歷的可能可以排除；很有可能是賈珍曾經跟她說起過某某人抄家後，幸虧有祭祀產業可以維持的事，但賈珍沒有想自己家有可能也攤上這種事，而秦可卿卻往這上面想了。這個計沒有跟寧國府的人提，就是因為談話發生在天香樓，她被尤氏撞見，受了驚嚇，這事也就說不出口了，她自己還是心懷著婆婆家的，死後就去找了王熙鳳，託付了這件事。

寧國府自己是單過的，賈敬不管時了，當家的人就是賈珍，即便是秦可卿與公公有不倫之事，老太太也用不著干涉的。尤氏的性格是圖賢良，她也不可能逆著賈珍的意思逼死秦可卿。她表面說秦可卿這裡好那裡好，心裡確實盼著秦可卿早死，但是在賈珍面前還是主動提出要給秦可卿請大夫。在王夫人面前洩露秦可卿是一個“大症候”，在王熙鳳面前提“準備後事”，秦可卿死後裝病，這是她最大的洩憤方式了，她不可能逼秦可卿死的，當著面說一句重話，她都不敢！

至於賈蓉，他和父親賈珍是”聚麀之誚“，不只是老公公偷兒媳婦，人家父子關係和諧著呢，以後和小姨尤二姐、尤三姐玩樂都是上陣父子兵的。倘若賈蓉能有點倫理，寧國府也不至於糜爛成這樣子，就是因為這個和諧，才是爛到根子上了。所以賈蓉更不可能逼秦可卿，他對秦可卿是有夫妻感情的。

再回頭看看寧國府裡沒有能逼死秦可卿的人了，秦可卿若是自盡了，也不可能是因為廉恥不廉恥的事，寧國府裡的人還有廉恥心麼？惜春連府裡原來的丫鬟都不要了，生怕沾上埋汰，徹底對原來的家失望了。最後能讓秦可卿死亡的，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癌症晚期所伴隨的巨大痛疼，實在讓秦可卿難以承受，最後她選擇了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