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東向北,目的地:德國最大的中世紀古城雷根斯堡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第34期,原文標題《多瑙河灣,小城故事》,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我們從慕尼黑機場出關,在到達廳輕鬆下行一層就用通票搭上歐鐵RE57914,一路向東向北,目的地是上巴伐利亞的中世紀古城:雷根斯堡(Regensburg)。
一路向東向北,目的地:德國最大的中世紀古城雷根斯堡

雷根斯堡多瑙河上的這座石橋,建於12~13世紀,是歐洲最古老的石橋之一

從雷根斯堡到帕紹

臨出發之前,我才得知這次多瑙河之旅的交通工具從豪華郵輪換成了歐鐵。

“挺好。”我想。在歐洲旅行,我最中意火車。火車旅行是一連串出現和消失的場景,以不受干擾的節奏,將鄉村教堂的鐘聲、黃綠和赭色整齊分割的平緩丘地,還有一個個陌生小站快速拋在身後。多數站臺無人下車也無人上車,而我就在這種預期的穩定移動中找到新奇,又感到心安。

除了我們一行人,整節車廂裡只有一位乘客,安靜得好像隱形。在歐洲的短途城際火車上,工作日遇到當地人大都是去另座城市上班,他們頭件事是從包裡掏本書出來,或打開手提電腦,然後頭也不抬直到目的地。而像我們這種遊客,即便手上也捧了一本書,目光還是忍不住落在窗外的時候多。

從慕尼黑機場到雷根斯堡,一個半小時車程。雷根斯堡是德國最大的中世紀古城,老城區整體被聯合國科教文組織列為世界遺產。這座城市在13世紀就擁有“帝國自由城市”的政治地位,“每個帝國自由市都是跨地區和跨越歷史的帝國的自我意識體”(《德國史》,史蒂文·奧茨門特);1245年它又被腓特烈二世皇帝賦予過城市自治權,人們向城市尋求精神與道德,自由和安全。但在市民、受命於羅馬教會的主教以及巴伐利亞公國諸侯之間,16世紀後加入新教徒,直到18~19世紀仍是對抗不休。而我們初到這座城,最直觀的感慨是時間單位以800年為起點:800年古橋,800年大教堂,連古橋邊的香腸餐廳也有800年曆史。修橋要工人,工人要吃飯,餐廳前身便是在橋頭工地為工人供給食物的一間低矮小屋;古橋修畢,民工食堂被保留下來,成了僅供應香腸菜單的老牌餐廳。

一路向東向北,目的地:德國最大的中世紀古城雷根斯堡

蘇博蒂察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是歐洲分離派(新藝術運動)之城,其市政廳建築為匈式分離派風格的代表作

在歷史上本屬下層民眾食物的香腸,現在早已是體面的標準德式菜餚。煎炸烹煮,紅腸、白腸、芝士腸……一起出現在我們餐桌上的有十幾種口味,搭配甜或辛辣的芥末,白色或紅色的醋漬捲心菜。雷根斯堡還出產一種啤酒,當地人叫Radler,喝著像是白啤混合了檸檬汁,味道很特別。

在城裡據說有兩處看多瑙河景的最佳選擇:一是位於下游10公里處山丘上的19世紀神殿瓦爾哈拉,另外就是這座睥睨歐洲的德國最古老的石橋——Steinernebruecke,法國阿維尼翁教皇堡前的大石橋、布拉格伏爾塔瓦河上的老石橋,均是步其範式。

第二天吃完早餐,搭乘ICE21去往巴伐利亞另一座古城帕紹(Passau)。帕紹有多瑙河和茵河、伊爾茨河交匯,三水共生,起起落落的小巷,細雨中柔美的樣子有點讓人想到湘西小城鳳凰。

帕紹段多瑙河兩側,右岸循坡而起的是老城區,左岸斷崖峭壁綿連之上有幾個著名的地標。韋斯特城堡(Veste Oberhaus),又稱主教領地城堡,據記載是由帕紹首任主教烏爾裡希二世(Ulrich II)建造於1219年。在漫長的歷史裡,城堡大部分時間充當了這座城市的要塞,既抵禦外敵,也被統治者用以控制城中的政治和商業生活——爬上城堡所在的聖喬治山我們就發現,這裡確實是俯瞰河對面整座城市的最好地點。另一處下城堡(Fortress Veste Niederhaus),位於山下多瑙河和伊爾茨河交匯處,也是古要塞的組成部分。據記載,1802年,要塞脫離了將近600年的教會管轄而獲世俗化,之後,在19世紀初法國與奧地利的那場戰爭中,它先是成為法國盟友巴伐利亞的邊境哨所,中途倒戈奧地利軍隊,戰後又被維也納會議重新劃歸巴伐利亞。歷史幾經反覆,就像老歐洲分分合合的縮影。

“還有什麼可以讓他們消磨漫長乏味的冬天呢?他們坐在城堡的沉悶大廳裡,壁爐裡燒著松樹枝,煙霧繚繞,至少因脫掉了笨重的盔甲而感到輕鬆的騎士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自己在戰鬥中的故事。”

我更感興趣的不是戰爭故事,而是左岸峭壁之上另一座歷史建築——聖史蒂芬(St. Stephen' s Cathedral)主座教堂。裡面的繪畫和雕刻自然是華麗宏大,但在遍地老教堂的歐洲並不能算特別出挑;進到教堂以後令人膜拜的,是它在建造之時埋設的一套“歐洲體系最龐大的管風琴”,介紹說它總共有18000根大大小小管道,其地上部分的金碧輝煌與歐洲各大教堂的管風琴面貌無異,但其地下建構會達到怎樣一種複雜程度,卻相當具有想象空間。

晚上入住的K~nig酒店就在多瑙河右岸,站在窗前,河面和峭壁當頭而至,就像嵌進眼中的一幅畫,讓人無法拉離目光。老施特勞斯一曲《多瑙河之波》,讓多瑙河最為人所知的一段印象固著在了奧地利;如果到德國來,“豐饒”“迷人”“浪漫”,這些華美的讚語大都被用在描述萊茵河路線,中萊茵河流域上游甚至被整體列入了德國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景點名單,人們熟悉它沿路的每一座城堡、杯莫停的雷司令葡萄酒,以及中世紀教堂遺產。而對奧地利水域之外的多瑙河,我們所知太少。

旅行開始48小時之後,在這兩個德國小城,我們已經迷上了多瑙河。想到接下來即將展開的兩段河灣:匈牙利的布達佩斯—維謝格拉德,塞爾維亞的蘇博蒂察—貝爾格萊德,對餘下的旅程,尤其是兩個從前毫無深入瞭解的城市:蘇博蒂察和諾維薩德,有了期待。

一路向東向北,目的地:德國最大的中世紀古城雷根斯堡


一路向東向北,目的地:德國最大的中世紀古城雷根斯堡

在匈牙利布達佩斯北部的多瑙河灣,山丹丹小鎮(也稱聖安德烈)是美麗的小鎮,也是中歐最大規模的藝術地之一

蘇博蒂察和“慄樹街”

果然,蘇博蒂察(Subotica)成了一路下來我最喜歡的小城。它坐落在匈牙利和塞爾維亞交搭之處,歷史上直到“一戰”後才脫離匈牙利,歸屬了南斯拉夫。現在,它是塞爾維亞的蘇博蒂察。

城市雖小,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這裡卻是匈牙利的分離派之城(這一藝術運動在法國、德國、比利時等西歐國家被稱為新藝術,在意大利為花卉風格,而奧匈帝國稱之為分離派)。蘇博蒂察所受的藝術、科學和生活精神的影響,其實都來自當時的布達佩斯,但因為城市精巧,我們在這裡所感受到的整體視覺風格反而顯得更為集中和濃烈。分離派興起是由19世紀末工業時代的城市化和快速變化的社會引起的,它不僅是藝術風格,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其特徵包括無限制的自然的形狀、曲線、不對稱性以及不尋常的色彩組合。當時全歐洲的建築師都喜歡幾何和植物圖案,還有女性的形象——面孔和形態。蘇博蒂察並不像其他歐洲城市那樣,以大教堂作為城市中心建築,它的中心是老市政廳。這個市政廳說老,其實不過100多年曆史,與很多歐洲名城的市政廳的歷史難以並提。但是,它修建於1908年至1910年,1912年完成內部裝飾,這個時間點正好處在分離派影響力的高峰期,其民族化的裝飾和色彩於是大膽放肆地浪漫和豐富著。兩位來自布達佩斯的設計師——葛姆偶爾·馬塞爾和雅各布·德西——像是在建築之上密密繡花,以陶瓷、鍛鐵、木雕、釉面瓷磚為材料,呈示了獨特的也極其容易辨認的匈式輝煌。

我們攀上76米高的市政廳塔,如導覽手冊所描述的,看到了令人難忘的城市景色。離開參觀區域,途經市政廳另一側的接待區域,沒想到建築至今仍在做日常使用,市長府、城市管理局和商業銀行……這些行政機構在每天的運行中,賦予了這座建築最高的歷史價值和現實讚美。

萊切利宮,蘇博蒂察的另一座分離派建築代表,是建築師費倫茨·萊切利(Raichle Ferenc)按照分離派原則為自己建造的家。整幢房子被彩繪、雕花和花卉裝飾所充盈,我路過它的時候還不知曉它的名氣,卻被它接近於巴塞羅那高迪式建築的童話風格強烈吸引,不由自主地被大門“吸”了進去,而當天其實並非參觀開放時間。從房子歷史的介紹中看到,萊切利這位來自布達佩斯的建築師太過熱愛旅行、購藏文物和珍貴裝飾,導致他在1908年,也即入住新房四年之後宣告破產。萊切利為這座城市設計的奧匈銀行宮,是財富、力量和穩定的象徵,但他自己的豪宅連同所有精心購置的傢俱和藝術品都被拍賣四散。近50年來,萊切利宮的主樓一直用作開辦現代畫廊。站在畫廊二層的窗口俯瞰下去,後院有個咖啡館,客人和桌椅都在陽光下舒適地鋪展著。咖啡館據說很有名,而我們沒有時間下去喝上一杯,就匆匆奔向南邊相鄰的另一座小城:諾維薩德(Novi Sad)。

薩瓦河和多瑙河匯合之處,擁有歐洲最大音樂節Exit,入選2019十大最佳旅行城市榜單……讓諾維薩德成了越來越為人熟知的旅行目的地。而在我,蘇博蒂察和諾維薩德之間還有一種更隱秘的關係:兩座相距50公里的塞爾維亞小城,都和一位作家有著精神深層的連接:丹尼洛·契斯。

從北京臨出發前,我在電子閱讀器裡下載了一本小說,就是契斯的短篇小說集《慄樹街的回憶》。我指望它做我一程程火車上的陪伴,直到最後一站貝爾格萊德。然而,我們的火車旅行戛然中止於德國,自匈牙利起,我們的多瑙河行程開始由俄航和公路來交替,這本小說也就始終未能讀完。

契斯1935年出生於蘇博蒂察,那時的小城已經脫離匈牙利,歸屬於南斯拉夫王國。他的父親是匈牙利籍、猶太裔,母親是黑山塞族人、信奉東正教,契斯一出生,身上就混合了像他的國家一樣複雜的文化和身份。1939年,4歲的契斯被父母帶進諾維薩德的聖母昇天教堂受洗成為東正教徒,作家後來說“這救了我的命”——1942年1月21日至23日,超過1200名猶太人、塞族人和吉卜賽人在震驚歐洲的諾維薩德大屠殺中喪生;1944年,他父親和他所有的猶太裔親人被帶去奧斯維辛集中營,幾乎無人返回。倖存的契斯成了以寫作來回應時代的人,他的作品,被蘇珊·桑塔格稱為“維護了文學的榮譽”。他一生都在激烈反對極權和民族主義,以神話與寓言的優美形式,來講述被死亡籠罩著的人類命運。

在《慄樹街》,契斯瀏覽了他的記憶,“你知道,這麼多年,人事全非。看,一棵蘋果樹在我以前的床頭,而縫紉機變成了玫瑰花圃。還有栗子樹,夫人,它們都不見了。因為栗子樹沒有自己的記憶”。這段記憶的複述,或許混合了他生命中的多個地方:蘇博蒂察、諾維薩德,以及父親曾帶他們全家去躲藏過的匈牙利鄉下老家。

我看到的開花的蘋果樹,在蘇博蒂察的猶太會館附近。漫步諾維薩德的彼德羅瓦拉丁要塞,包括最後一天在貝爾格萊德踟躕半日的老要塞,城堡四周一條條蒼老的溝塹裡,見得多的也是栗子樹,小片成林,或是零丁,立於廢堡高地,朝向多瑙河對岸被王朝和國家歷史層層覆蓋的戰場遺址。

“栗子樹都被砍掉了,是因為戰爭還是人類,或者只是——時光?”契斯的《慄樹街》,成了此行多瑙河待續的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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