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女人與祠堂

白鹿原:女人與祠堂

白鹿原:女人與祠堂

《白鹿原》作者陳忠實先生曾說:“鹿三從背後一刀捅過去,田小娥回過頭來,叫了一聲“大呀”,我寫到這的時候,眼睛都黑了。半天才恢復過來,恢復過來情緒依然難以抑制。”

我看書、看電視劇的時候,到這裡也是眼前一黑的。

白鹿原是以男性角色為主的一本書、一種鄉村生態、一段歷史,且似乎不僅僅是在白鹿原這個地方,在那段歷史中的中國大部分鄉村,大約都是如此。因為白嘉軒這個人物產生的感染力,以及“鄉約”這種道德規範的加持,會讓人產生一種感覺:在社會發展中,我們是不是丟失了一些傳統的好東西?比如鄉紳(或者說族長),比如祠堂,比如族譜、比如男女師徒父子兄弟相處之道……我也確實看到很多人在呼喚傳統的歸來。希望藉此力挽鄉村衰敗、人心不古、民風不純的頹勢。

初衷是好的。但我既不認為鄉紳、祠堂有此功能,更不覺得有此必要。所有在社會發展中被淘汰的社會生活方式,都是應該被淘汰的。要麼因為落後,要麼因為無用。

站在女性角度,感受尤深。祠堂,以及它所代表的那種文化、價值觀和家族倫理,直接放棄了人群中的一半人:女性。

讓陳忠實先生眼前一黑的,是田小娥的死;但讓女性讀者我眼前一黑的,是白鹿原所有女人的生。死,對當時很多女人其實是一種解脫,對田小娥尤其如此。或許她不想死,所貪者,也不過是一種本能如螻蟻。

田小娥之罪,罪在風流。風流這種事,女人一個人是完不成的。尤其如田小娥般,唯一的資本僅僅只是自己的美貌和肉體。怎麼折騰,也不過是在這個那個男人的床上——這個那個男人,哪個不是能捏死她就像捏死一隻螞蟻?

在父親那兒,田小娥是用來換錢的,她死活不重要,自己面子重要;

在武舉人那兒,田小娥是用來泡棗的,想怎麼羞辱就羞辱;

在黑娃那兒,田小娥是大難來時可以丟下的那個人,管她將面臨什麼;

在鹿子霖那兒,田小娥是他的玩物,為保護自己讓她死了最好;

在白孝文那兒,田小娥是他的一時糊塗,死了,也就死了;

在鹿三那兒,田小娥是害了自己兒子、東家兒子的禍害,要親手捅死;

在白嘉軒那兒,田小娥是白鹿原男人墮落、人心渙散的原罪,是恥辱,要造一座塔來鎮壓……

不管電視劇還是小說,白嘉軒力壓眾議造塔這一節,都是最精彩的片斷。白嘉軒這個人物的塑造,在此處如同開光。他正氣凜然、心地光明、不為歪道邪說所惑、一人單挑全族無所畏懼,在瘟疫流行死人無數所有人皆認為是田小娥冤魂報復在她葬身處燒香磕頭說起她噤若寒蟬要為她造一座廟供奉時,白嘉軒大聲宣稱決不拜婊子辱沒先人,不顧所有人反對,自己出錢以一人之力造一座塔壓在田小娥葬身處。

有種!可關田小娥何事?

白嘉軒所言所作所為,在祠堂文化中,在當時的社會生活中,是正途,是大道,是內核,是標杆。但我不能假裝沒看到,白嘉軒把那杆道義大旗直接插在倒地的田小娥身上,鮮血四濺。

田小娥的命運,不是因為她做了什麼,而是因為她是一個女人。

白鹿原上在田小娥床上睡過的三個男人,都可以被原諒被接納,可以重生可以衣錦還鄉,與田小娥的過往,不過是他們衣服上的灰,撣撣就算了。

整個白鹿原,那座祠堂,靈魂人物朱先生,精神支柱白嘉軒,沒有一個人對這個女人報以同情。她的生如同她的死:被捅死在一孔無人光顧的破窯裡,直到長滿蛆蟲惡臭難聞才被發現。

只有風流的女人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嗎?不是,冷秋月的死同樣讓人眼前一黑,白孝文老婆的死又何嘗不是!

從新婚第二天起,就被丈夫扔在家裡再也不管的冷秋月,獨守空房,侍奉公婆,她最後的結局,在我看來更慘于田小娥。秋月內心渴望男人,可她不像田小娥有行動的勇氣。在被公公鹿子霖酒後輕薄後,居然喚起了她某種勇氣,反過來想要試探一下公公,這個獨自生活在婆家孤單太久的女人,因為性壓抑想要得到男人,已經顧不上對方是誰了。可憐冷秋月小心翼翼的試探,讓心知肚明的鹿子霖給點破後狠狠地羞辱了回去。她就此發瘋,而且是讓冷先生、鹿子霖夫婦顏面掃地的花痴之瘋:赤身裸體胡言亂語。作者寫冷秋月的死,比寫田小娥還狠:冷秋月死在床上,去給她收拾遺體的女人們發現,她下身已經爛得不成樣子——這個可憐的女人,生死都如此不堪。

田小娥好歹挑戰了世俗。身為一個女人,黑娃和白孝文跟她在一起時,是真心喜歡她的,彼此也有過一段美好的時光。冷秋月則是從頭到尾的悲劇。她出身於白鹿原最好的人家之一,小小年紀便以其人才成為受歡迎的兒媳婦人選,才有冷家與鹿家早早定下娃娃親。不幸的是,她碰到的是完全不喜歡她也不管她棄她如敝履的冷漠的鹿兆鵬。嫁進去就算是嫁進去了,開始沒有選擇,過程沒有選擇,結局同樣沒有選擇。她只能面臨兩種境況:要麼一個人靜悄悄地熬死,要麼像這樣因性壓抑不堪地死去。

是誰殺了冷秋月?她父親冷先生、鹿兆鵬、鹿子霖夫婦以及那座祠堂,那篇鄉約,他們一起,抱團成逼死女人的文化。冷秋月若敢如田小娥般越矩,不用別人動手,她父親冷先生只怕會第一個動手殺了她。

田小娥和冷秋月都是特例,不能代表白鹿原女人的命運嗎?那就看看白孝文的老婆:嫁到一個好人家,勤懇侍奉公婆,料理家事,夫妻感情開始時也不錯,還生了兩個孩子,怎麼說也不應該不幸吧?她是怎麼死的?饑饉之年活活餓死的。作為族長白嘉軒家的兒媳婦,怎麼說也不應該被餓死吧?可她就餓死了,因為沒人知道她在捱餓,更確切地說,是沒人在意她在捱餓。因為她的丈夫白孝文忤逆,棄家不顧公然和田小娥住在一起,這個女人一邊要忍受遭丈夫拋棄的恥辱,一邊還要承擔被公公連她和丈夫一起趕出自己過日子的悽惶,分家所得能拆能賣的東西全讓白孝文給賣了抽鴉片。饑饉之年,兩個孫子可以讓公婆接回去一起活命,這個兒媳婦就由她自生自滅了——以白嘉軒的精明,怎麼可能不知道兒媳在家是個什麼光景?她的死,如同死了一隻螞蟻:破席一卷就埋了。連來送葬的弟弟,也只顧在白家終於吃上一頓飽飯。

這是白鹿原上死得最悲慘的三個女人:她們都沒有做任何壞事,包括田小娥,甚至都還在努力地想要做那個祠堂文化下的好女人:想進祠堂、願守活寡、守著婦道。但她們都死了,都死得非常悲慘。當時亂世,生死原也由不得人,但她們的死,卻不是因為亂世,她們是死於鄉紳之威,死於祠堂之壓,死於鄉約之束。白鹿原沒有一個人,哪怕一個人,對這三個女人伸出過一次援手錶達過一絲同情,生前死後,都是這樣。

真是讓人眼前一黑。

整部《白鹿原》看下來:女人不能算人。

唯一活得像點樣子的是白嘉軒的老婆仙草,因為死的時候要到了一副薄皮棺材。

《白鹿原》這部小說在這一點上真是誠實得殘酷:完全沒有粉飾那個年代女人的命運。陳忠實先生的眼前一黑,也是我們的眼前一黑。或者說,不是我們眼前一黑,是眼前所見本來就那麼黑。

至少在我這兒,對祠堂文化、對鄉紳文化,不抱任何幻想。就讓它們退進歷史的故紙堆裡,不必死灰復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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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說《白鹿原》(3):紅顏薄命&紅顏禍水

炮灰似的碎片

亂說《白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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