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事——史鐵生

靈魂的事——史鐵生

生命到底有沒有意義?——生命本無意義,是我們使它有意義

  

靈魂的事——史鐵生

生命到底有沒有意義?——只要你這樣問了,答案就肯定是:有。因這疑問已經是對意義的尋找,而尋找的結果無外乎有和沒有;要是沒有,你當然就該知道沒有的是什麼。換言之,你若不知道沒有的是什麼,你又是如何判定它沒有呢?比如吃喝拉撒,比如生死繁衍,比如諸多確有的事物,為什麼不是?此既不是,什麼才是?這什麼,便是對意義的猜想,或描畫,而這猜想或描畫正是意義的誕生。


  存在,並不單指有形之物,無形的思緒也是,甚至更是。有形之物尚可因其未被發現而沉寂千古,無形的思緒——比如對意義的描畫——卻一向喧囂、確鑿,與你同在。當然,生命中也可以沒有這樣的思緒和喧囂,永遠都沒有,比如狗。狗也可能有嗎?那就比如昆蟲。昆蟲也未必沒有嗎?但這已經是另外的問題了。

  既然意義是存在的,何以還會有上述疑問呢?料其真正的疑點,或者憂慮,並不在意義的有無,而在於:第一,這類描畫紛紜雜沓,到底有沒有客觀正確的一種?第二,這意義,無論哪一種,能否堅不可摧?即:死亡是否終將粉碎它?

一切所謂意義,是否都將隨著生命的結束而變得毫無意義?


  如果不是所有的生命(所有的人)都有著對意義的描畫與憂慮,那就是說,意義並非與生俱來。意義不是先天的賦予,而顯然是後天的建立。也就是說,生命本無意義,是我們使它有意義,是“我”,使生命獲得意義。
  建立意義,或對意義的懷疑,乃一事之兩面,但不管哪面,都是人所獨具。動物或昆蟲是不屑這類問題的,凡無此問題的種類方可放心大膽地宣佈生命的無意義。不過它們一旦這樣宣佈,事情就又有些麻煩,它們很可能就此成精成怪,也要陷入意義的糾纏了。你看傳說中的精怪,哪一位不是學著人的模樣在為生命尋找意義?比如白娘子的“千年等一回”,比如豬八戒的夢斷高老莊。

“我”,和生命,並不完全是一碼事

  生命本無意義,是“我”使生命獲得意義——此言如果不錯,那就是說:“我”,和生命,並不完全是一碼事。


  沒有精神活動的生理性存活,也叫生命,比如植物人和草履蟲。所以,生命二字,可以僅指肉身。而“我”,尤其是那個對意義提出詰問的“我”,就不只是肉身了,而正是通常所說的:精神,或靈魂。但誰平時說話也不這麼麻煩,一個“我”字便可通用——我不高興,是指精神的我;我發燒了,是指肉身的我;我想自殺,是指精神的我要殺死肉身的我。
  “我”字的通用,常使人忽視了上述不同的所指,即人之不同的所在。

精神不同於肉身,靈魂不同於精神

  不過,精神和靈魂就肯定是一碼事嗎?那你聽聽這句話:“我看我這個人也並不怎麼樣。”——這話什麼意思?誰看誰不怎麼樣?還是精神的我看肉身的我嗎?那就不對了,“不怎麼樣”絕不是指身體不好,而“我這個人”則明顯是就精神而言,簡單說就是:我對我的精神不滿意。那麼,又是哪一個我不滿意這個精神的我呢?就是說,是什麼樣的我,不僅高於(大於)肉身的我並且也高於(大於)精神的我,從而可以對我施以全面的督察呢?是靈魂。



  但什麼是靈魂呢?精神不同於肉身,這話就算你說對了,但靈魂不同於精神,你倒是解釋解釋這為什麼不是胡說?
  因為,還有一句話也值得琢磨:“我要使我的靈魂更加清潔。”這話說得通吧?那麼,這一回又是誰使誰呢?麻煩了,真是麻煩了。不過,細想,這類矛盾推演到最後,必是無限與有限的對立,必是絕對與相對的差距,因而那必是無限之在(比如整個宇宙的奧秘)試圖對有限之在(比如個人處境)施加影響,必是絕對價值(比如人類前途)試圖對相對價值(比如個人利益)施以匡正。這樣看,前面的我必是聯通著絕對價值,以及無限之在。但那是什麼?那無限與絕對,其名何謂?隨便你怎麼叫他吧,叫什麼其實都是人的賦予,但在信仰的歷史中他就叫做:神。他以其無限,而真。他以其絕對的善與美,而在。他是人之夢想的初始之據,是人之眺望的終極之點。他的在先於他的名,而他的名,碰巧就是這個“神”字。
  這樣的神,或這樣來理解神性,有一個好處,即截斷了任何凡人企圖冒充神的可能。

神,乃有限此岸向著無限彼岸的眺望,乃相對價值向著絕對之善的投奔,乃孤苦的個人對廣博之愛的渴盼與祈禱。這樣,哪一個凡人還能說自己就是神呢?
  精神,當其僅限於個體生命之時,便更像是生理的一種機能,肉身的附屬,甚至累贅(比如它有時讓你食不甘味,睡不安寢)。但當它聯通了那無限之在(比如無限的人群和困苦,無限的可能和希望),追隨了那絕對價值(比如對終極意義的尋找與建立),它就會因自身的侷限而謙遜,因人性的醜陋而懺悔,視固有的困苦為錘鍊,看琳琅的美物為道具,既知不斷地超越自身才是目的,又知這樣的超越乃是永遠的過程。這樣,它就不再是肉身的附屬了,而成為命運的引領——那就是它已經昇華為靈魂,進入了不拘於一己的關懷與祈禱。所以那些只是隨著肉身的慾望而活的,你會說他沒有靈魂。
  比如希特勒,你不能說他沒有精神,由仇恨鼓舞起來的那股幹勁兒也是一種精神力量,但你可以說他喪失了靈魂。靈魂,必當牽繫著博大的愛願。
  再比如希特勒,你可以說他的精神已經錯亂——言下之意,精神仍屬一種生理機能。你又可以說他的靈魂骯髒——但顯然,這已經不是生理問題,而必是牽繫著更為遼闊的存在,和以終極意義為背景的觀照。這就是精神與靈魂的不同。

  精神只是一種能力。而靈魂,是指這能力或有或沒有的一種方向,一種遼闊無邊的牽掛,一種並不限於一己的由衷的祈禱。
  這也就是為什麼不能歧視傻人和瘋人的原因。精神能力的有限,並不說明其靈魂一定齷齪,他們遲滯的目光依然可以眺望無限的神秘,祈禱愛神的普照。事實上,所有的人,不都是因為能力有限才向那無邊的神秘眺望和祈禱嗎?

靈魂的事——史鐵生

《靈魂的事》囊括了作者對於生命、愛情和信仰的沉思。有一回記者問到史鐵生的職業,他說是生病,業餘寫一點東西。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並終於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史鐵生是當代中國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他的寫作與他的生命完全同構在了一起,在自己的“寫作之夜”,史鐵生用殘缺的身體,說出了最為健全而豐滿的思想。他體驗到的是生命的苦難,表達出的卻是存在的明朗和歡樂,他睿智的言辭,照亮的反而是我們日益幽暗的內心……當多數作家在消費主義時代裡放棄面對人的基本狀況時,史鐵生卻居住在自己的內心,仍舊苦苦追索人之為人的價值和光輝,仍舊堅定地向存在的荒涼地帶進發,堅定地與未明事物作鬥爭,這種勇氣和執著,深深地喚起了我們對自身所處境遇的警醒和關懷。

  史鐵生,1951年生於北京。1967年畢業於清華附中初中,1969年去延安地區插隊落戶。1972年因雙腿癱瘓回到北京,在街道工廠工作,後因急性腎損傷回家療養。1979年後相繼有《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命若琴絃》《我與地壇》《務虛筆記》等小說與散文發表。1998年患尿毒症,終至透析。病情穩定後,有隨筆集《病隙碎筆》、散文集《記憶與印象》、長篇小說《我的丁一之旅》、隨筆集《扶輪問路》和電影劇本及影評集《妄想電影》出版。作品曾多次獲獎。現為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2010年12月31日凌晨逝世。

目錄

  1 重病之時

  我真的又活過來。太陽重又真實。晝夜更迭,重又確鑿。我把夢裡的情景告訴妻子,她反倒脆弱起來,待我把那支歌唱給她聽,她已是淚水漣漣。

  2 好運設計

  所謂好運,所謂幸福,顯然不是一種客觀的程序,而完全是心靈的感受,是強烈的幸福感罷了。

  3 愛情問題

  沒有什麼能夠證明愛情,愛情是孤獨的證明。

  4 記憶迷宮

  記憶,在創作者那兒,發生了什麼?相關的問題是:為什麼會發生?相似的問題是:我們為什麼要寫作?

  5 私人大事排行榜

  佛家有一說:殺一生命,等於殺一世界。那麼,一個生命的出生也就是一個世界的出生了,任何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世界。

  6 皈依是一種心情

  皈依無處。皈依並不在一個處所,皈依是在路上。分割的消息要重新聯通,隔離的心魂要重新聚合,這樣的路上才有天堂。

  7 愛才是人類唯一的救助

  人為什麼不能以萬物的和諧為重,在神的美麗作品中“詩意地棲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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