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經緯》自序

編者按:陶淵明是中國古代的偉大詩人,在文學史、思想史、文化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與深遠的影響。《陶淵明經緯》全書嘗試以考據、義理、辭章三法對其生平、思想及藝術創作展開比較全面的研究。考據方面,維持《宋書》淵明卒年舊說,重新討論淵明寒素身份,考證其里居、隱居,勘定《停雲》《連雨獨飲》《飲酒二十首》等詩中長期聚訟的異文。義理方面,闡述淵明生平為己之學及治學方法,揭示其“神辨自然”生命觀的哲學內蘊及思想史地位。辭章方面,抉發其文論意蘊,揭示陶詩中的文質兩體、形影神三境界,討論其辭賦散文的藝術,在對漢魏詩體的整體把握中研究陶詩的各種類型,指出陶詩的“承”與“創”。外篇主要研究從南朝到宋代陶詩的評論、影響與接受的歷史。其中對南朝陶詩影響事實的鉤沉、唐代士風與盛中唐之際陶詩接受風氣的轉變、宋代蘇黃等家論陶的綱領性影響、宋代在陶學歷史上的開拓性地位等研究,都在前賢時秀之論的基礎上有新的探討。

《陶渊明经纬》自序

陶淵明研究雖然不能與魯迅研究、《紅樓夢》研究相比,甚至很可能也不能與杜甫研究相比,成果也說不上汗牛充棟,但還是夥矣沉沉。

據多年致力於陶學史的吳雲先生統計,從1978年到20世紀末,有關陶淵明研究的論文1300餘篇、專著44部。當然據吳先生說這是百年陶學四個階段中最為繁榮的時期。(吳雲《百年陶學史》)我於1990年在《求索》雜誌上發表了《矛盾與和諧——陶淵明詩歌中的一重關係》的論文,初步形成自己對陶淵明思想與藝術的一些基本看法,此後在多部有關魏晉南北朝詩歌的專著中繼續展開對陶淵明的論述,並發表了專題論文,應中華書局之請撰寫並出版《陶淵明傳》,但自問仍然不能算是陶淵明研究專家。我的陶淵明研究,可能也包括我的黃庭堅研究、李白研究等,如果說有什麼不同於其他研究者,尤其是不同於專門研究者的研究的地方,也許在於通的一方面。當然我也不能自詡為通家。其實,是不是專家,算不算通家,並不重要,也沒有標準。我更願意將自己定位於陶淵明的服膺者,或者說是學習者。我服膺過不少古人,尤其是蘇軾、黃庭堅兩家。但是蘇、黃的那種遊戲於萬類,甚至可以說帶有天才機智,是我很缺乏的精神氣質。所以,我每覺與陶公最親。

吳雲先生曾用“骨骾處世”來概括陶淵明,這或許有他自己的人生體驗在內,我覺得或許陶淵明真的可稱“骨骾”,儘管這勁頭與人們心目中魏晉名士陶淵明相處甚遠。如果人們真的認識到他的“骨骾”,也許就沒有那麼多人喜歡他了。

我自己每談陶淵明,或在講座,或在課堂,常忍不住說:陶淵明是很認真的人,陶淵明的特點就在踐履實行。聽的人幾乎沒有什麼反應。也許吳雲先生說的“骨骾”,我說的“認真”,都不是對陶淵明最合適的概括。當然,我們不否認人們一向強調的陶淵明的自然、平淡,甚至也不能完全排除他的簡傲風流。但是即使在這些方面,比如“自然”這樣一種觀念上,陶淵明也是十分認真的。他是一個思想深邃的人,並且是極具思辨力量的人,只不過他的思辨不像嵇康那樣表現出一種哲學的邏輯。他是用生命本身、生活本身來思辨的人。其實我說的陶淵明的“認真”,就是這樣一些意思。因為他把一切都看得很真,把當時流行的這種自然的思想與行為方式也看得很真,才會發生他與那個時代的主流的名士文化、華麗風格的格格不入。但是他並沒有簡單地排斥那種文化,他只是思辨地接受了那種文化,無疑是提高了它的精神。所以,到了最後,我們又覺得他才是魏晉文化的最典型的代表。這裡面的否定之否定,真是不易說清的邏輯。

“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元好問),陶淵明經常希望自己從那個時代超越出來,升到三代以前的羲皇之世,但運用我們今天用得有些庸俗了的辯證法來看,難道這不正是他對那個時代所產生的精神嚮往?每到此時,我又覺得所謂學術研究,就像是開鑿混沌。但混沌難清,往往剛一清晰了,又會回到混沌狀態。

雖然我自問不是陶淵明研究的專家,但本書卻努力以“專學之學”的研究方式來探討陶淵明。這裡有兩個原因:一是我自己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學術研究時,關注的主要是作家與作品,當時尚沒有能力提出有關文學史的整體性的、長時段的看法。進入魏晉南北朝詩歌研究以後,就更多轉向斷代的研究方式,相關專著與論文,也多著眼於斷代、通代的,並且以問題為主。近年來的一些研究,又多集中在單個作家及作品方面。二是《陶淵明傳》的撰寫,讓我不得不對他做比較全面的闡述,尤其是不能不以考證事實為基本出發點。《陶淵明傳》基本上體現了我對陶淵明人生與藝術的理解,在實證方面也提出了一些新的觀點。但受傳記體例的限制,尤其是受自己在陶學方面“學程”的限制,此書在義理、辭章、考據三方面,都留下了很多空間,當然也是很多不足。所以,這本《陶淵明經緯》,我個人覺得是《陶淵明傳》的續篇。但兩書之間,還是有相互補充的關係的。

至於本書所設計的義理、辭章、考據三方面,我覺得考據雖難,但深入調查史料總能提出一些看法,甚至能解決一些長期存在糾紛的問題。義理的深度雖然不可底及,但經過覃思,也能觸及一些本質。最難的反而是自以為較有能力的辭章研究,很難提出特別有新意的看法。在這方面,我認為一定要回歸古人,然後再運用現代的美學與藝術分析的方法。不但在陶淵明研究方面,在整個古代文學研究方面,這都是一個需要努力的方向。所以,本書的“外篇”中“宋代詩人對陶詩藝術的闡述與接受”一節,著重於介紹宋代詩人對陶詩藝術的分析,他們在自然的宗旨下對陶詩藝術所做的辯證分析,我認為迄今為止仍代表陶詩美學研究的高度。同樣,我認為宋人對陶淵明的實證研究,也直接引出現代意義的陶學,但在實踐中再現陶詩藝術上的成功,恐怕仍得讓唐代詩人居其首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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