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與《傾城之戀》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一個週末,難得的閒暇時光,就去逛街,在書店座落的街道,老遠就看到大型書展的巨幅廣告,雖然是活動最後一天,卻依然是人頭攢動,擠進人群,平日裡寬敞的售書大廳,卻突顯侷促逼仄,書店不同商場,雖然擁擠不堪,但沒有喧囂。我在書架前瀏覽了好一會兒,依然沒有選到中意的,正準備離開,忽見書架的角落裡有一本書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這本書超厚,散發著淺金色的光暈,書名是《經典作家短篇小說傳世作》,那時我正痴迷於國外經典名著,讀的最多的自然是屠格涅夫、托爾斯泰、巴爾扎克和左拉等人的作品,於是我就取出沉甸甸的一本翻了一下,見絕大多數是國外文學巨匠的作品,中國作家僅選了兩位,共二個短篇,它們分別是魯迅的《在酒樓上》和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當時張愛玲的作品在中國大陸解禁不久,全沒有今天鋪天蓋地的氣勢。我立即就買了,如獲至寶一般。

張愛玲與《傾城之戀》

《傾城之戀》描寫的是一個曲折但總算“圓滿”的愛情故事,上海沒落大家的六小姐白流蘇,離婚後回到孃家,在兄嫂們花光了她的積蓄之後,就對她百般冷眼挖苦,甚至希望她早日滾出白家,白流蘇前夫去世,哥哥們竟然慫恿她去前夫家披麻戴孝,並以此去爭奪前夫的家產,白流蘇心灰意冷,傷心欲絕,她清楚地意識到,在白家再也無法呆下去了。一個偶然的機會,她臨時陪同七妹寶絡去相親,卻由於她的美貌和嫻熟的舞步,意外被範柳原相中,範柳原通過媒人徐太太邀她去香港,其實兩人對交往的目的相去甚遠,白流蘇有中國傳統女性的婚姻觀,同時又有新女性個性解放的精神訴求,她希望有一個體面的婚姻,而範柳原是其父親在倫敦同華僑交際花生的兒子,在父親死後確定身份前也吃了不少苦,雖然表面上其紈絝子弟的放蕩表露無疑,但內心仍存一絲善良的溫情,在香港同範柳原的交往使白流蘇心力交瘁,顯然,範柳原並不想娶她,只是想讓她做情婦而已,理想破滅之後,白流蘇決定回上海,而範柳原並不真心挽留,送她回了上海,回到上海後的白流蘇被兄嫂排斥之外,多了一份冷嘲熱諷,同兄嫂們的關係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這時的白流蘇似乎只有一條路可走:屈從範柳原。在範柳原的邀請下再次踏上香港土地的白流蘇,思想是複雜的,同範柳原再續前緣並不是她的本意,但她別無選擇,同範柳原同居後,他們搬進了範柳原租下的一幢房子裡,不久,範柳原即將開啟自由的英國之旅,白流蘇要求同去被拒,她已經準備好應付獨守空房的漫漫長夜,但意外發生了,範柳原開往英國的客船被迫停航,因為四一年十二月八日香港淪陷。回到白流蘇身邊的範柳原驚魂未定,在隨後幾天槍炮下的漂泊不定的生活,使他似乎明白了人生命運的無常與無奈,也許是患難之中相互扶持的人的情感在他心裡得到昇華。於是他決定給白流蘇婚姻,結婚之後他們回了一次上海,不想在白公館又掀起不小的波瀾,流蘇的四嫂決定和四哥離婚,希望能複製白流蘇的再嫁之路。

張愛玲這篇小說發表於1943年9月,是其代表作之一,作品中對破落家庭勾心鬥角的真實書寫,緣於自己對生活的感受,張愛玲出生於上海一幢沒落貴族府邸,其家族曾顯赫一時,祖父張佩綸是清末名臣,祖母系李鴻章長女,從小張愛玲生活在父母爭吵的氛圍裡,10歲時父母離異,她隨父親生活,在母親的堅持下同年進入美國教會辦的小學上課,後進入上海聖瑪利亞女校就讀,19歲時張愛玲考取倫敦大學,卻因戰事無法成行,改入香港大學文學系,1942年,因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大學停辦未能畢業,隨後同好友炎櫻返回上海,其時因其出奇的寫作才能開始為《泰晤士報》和《20世紀》等英文雜誌撰稿,1943年,張愛玲在《紫羅蘭》上發表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其後便一發不可收,陸續發表諸多作品,其中9月和10月分別發表的《傾城之戀》、《金鎖記》是其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也是張愛玲小說創作的巔峰,如果說其寫《金鎖記》時有類似曹雪芹寫《紅樓夢》般生花妙筆,那麼《傾城之戀》則是作者通過小說中人物語言向讀者傳達人物內心細微顫動的經典之作,用第三人稱寫作,人物內心的描摹是個難點,而在《傾城之戀》中張愛玲卻恰到好處地通過人物對話解決了,仔細閱讀這篇小說,人物間的對話佔了不小的比例,而小說男女主人公之間的對話,對他們性格詮釋起到了關鍵的作用,白流蘇和範柳原從各自的目的出發,迂迴著,試探著,雙方互有愛意但又相互計算與提防,用語言小心謹慎曲折地表達著自己的內心。張愛玲寫這個短篇的時候只有23歲,在以後的幾十年間,中國文壇在中短篇的世界裡幾乎沒有誰能超越過她,她就是一個豐碑。

張愛玲傳奇的一生,裹挾著塵世間的喧囂、孤寂和冷漠,她的經歷同她特立獨行的性格有關,抗戰勝利後,她曾被列入“文化漢奸”名單,也許是手上沒沾鮮血,基本上只是一個鬻文為生的文人而己,所以沒受懲罰,行動應該還是自由的,但其期間很少有作品問世。上海解放後,她也在上海生活了幾年,雖然曾被夏衍邀請加入文化界,但還是被她拒絕,她已經習慣了上海的舊式生活,讓她一下子改變也並非易事,她弟弟張子靜這樣描述過當時張愛玲的心境:“街上來來往往都是穿人民裝的人,我記得有一次她說這衣服太呆板,她是絕不穿的,或許因為這樣,她走了,走到一個她追尋的遠方,此生沒有再來。”其實最合理的推測應是猶豫不決,一方面,上海是她的根,她在文壇上大紅大紫的時候在上海,從某種程度上講,上海沒落貴族的舊式生活是她創作的源泉,她同上海的情感就如同她同小說之間的感情一樣,有太多的不解之緣,但解放後的上海又是她不能適應的,這是她猶豫不決的主因,最終她還是選擇離開。

世人對張愛玲的瞭解,有一部分是基於她同胡蘭成的感情糾葛,胡蘭成是汪偽時期的漢奸,汪精衛文化界的核心幕僚之一,同時又是典型的渣男,在遇到張愛玲之前已經有過三段婚姻,此外,還是一個玩弄女性的高手,這樣一個男人,張愛玲為什麼對他情有獨鍾?其實張愛玲看中的是他的文才,換角度講,是胡蘭成知道張愛玲想聽什麼話,第一次見面,胡蘭成對張愛玲的小說點評了五個小時,口似懸河,溢美之詞不絕於耳,張愛玲如遇知音,自然對他刮目相看。第二次見面,張愛玲就送照片給彵,照片的背後題了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的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就這樣,胡蘭成輕而易舉地俘獲了她的心,1944年春他們結婚,但半年後胡蘭成就在武漢同漢陽醫院的護士同居,背叛了誓言,1947年6月,在多次挽救婚姻無果的情況下,張愛玲最終決定斷絕與胡蘭成的聯繫。多年之後,胡蘭成憑藉《山河歲月》和《今生今世》於1974年到臺灣大學講學,一個學生竟然給在美國的張愛玲寫信,一是想給張愛玲寫傳,二是希望她和胡蘭成和好,可張愛玲回信拒絕寫傳,對胡蘭成隻字未提,胡蘭成的書拆都沒拆,原封不動地退回,這似乎就是張愛玲的行事風格。

與張愛玲的小說創作成就相對應的,是她的絕情,時至今日,沒有人對她的絕情有過合理的解釋,1953年,張愛玲父親張志沂在滬辭世,她當時在香港,知道消息後沒有回上海,1957年,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在倫敦病重,希望和張愛玲能見最後一面,但母親的願望最終沒能實現,其父母雖然在其少時離婚,但還是給了她上海當時最好的教育,張愛玲以這種方式回報,有違常理。解放後,其弟弟張子靜一直留在上海,在浦東鄉下做一名教師,由於同李鴻章的這層關係,他終身未娶,在其生活窮困時曾寫信給美國的姐姐,希望能得到幫助,當時的張愛玲雖不富裕,但稍稍支持下弟弟應該還是能辦到的,但她拒絕了。姑姑張茂淵同她感情甚好,八十年代之後對於她們之間的見面,是沒有障礙的,但為什麼直到1991年6月張茂淵去世,姑侄之間還是沒有當面訴說思念之苦的機會,這一直是個謎,而且永遠找不到答案。

一愛玲飄泊的一生,感受到人世間太多的孤寂與傷感,她人生的輝煌是短暫的,如果能給她想要的生活,這種輝煌可能會延續,但人生沒有假設,如果她當初選擇留在上海,結局可能比蘇青更慘,因為蘇青還懂得忍讓,她卻不會,所以她去美國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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