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科學》停播,它才是標題黨的鼻祖啊

《走近科學》停播,它才是標題黨的鼻祖啊

《走近科學》邁入第21個年頭,最終宣告停播。作為電視節目來說,它可以算得上一位長壽老者,每天在央視科教頻道勤勤懇懇地播出,釋疑各種科學謎題或奇聞怪談。

《走近科學》停播,它才是標題黨的鼻祖啊

最輝煌的年份,它的收視率高達全臺第六,至今仍保持著科教頻道最高的收視紀錄。但爭議也隨之而來,節目經常製造懸疑的氛圍和詭秘的猜想,把懸念鋪陳到極致,最後卻得出令人大跌眼鏡的結論。

某些節目至今為人們津津樂道——一間藥廠的監控器多次捕捉到長條形不明飛行物,節目組調查後發現,原來是一隻飛蛾飛過的軌跡。一位奇人能控制身體裡的血液,可以隨時口吐鮮血,身體卻未受傷害,結果是牙齦出血。成都警方曾接到走私大熊貓的報警,發現這隻熊貓長得很像狗,專家稱這可能是熊貓與狗交配後的基因突變,最後發現:這是一隻被染過色的鬆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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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科學》前編導王敏陽參加同學聚會時,有人問他:你們節目的那些故事都是怎麼編出來的?他認真答道,“要是能編就好了,真要是編,我們找選題絕對不會那麼費勁。”

“我們每一個《走近科學》的編導都可以用生命來保證,沒有一個是編的,沒有一個是添油加醋誇張了的。”他對南方週末記者說,“你知道民間的怪力亂神是沒完沒了的,有些想象和描述沒法登大雅之堂,我們甚至大部分時間是在弱化它。”

這檔節目自1998年夏天開播後,數度改版調整,從零收視率、險些叫停變成央視王牌節目之一,後來逐漸盛年不再,其軌跡幾乎覆蓋了一個時代的中國科普之路。

“從大眾視野來看,它至少是中國科普過去二十多年最知名的幾個符號之一。你隨便抓十個普通人問,說到科普你會想起什麼,我覺得有五個人會講《走近科學》吧。”知名科普人、果殼網創始人姬十三對南方週末記者說,“它啟發了很多人的好奇心和探究心,有這樣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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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7月,《走近科學》推出揭秘江湖騙術系列片。(資料圖)

01

公雞下蛋通過了,就有人報母牛下蛋

最初幾年,《走近科學》還是一檔正兒八經的純科學節目。節目曾費力請過六位諾貝爾獎得主、跟隨中國探險隊登上南極冰蓋之巔、深入探索雅魯藏布大峽谷,在各類科教和電視評獎中屢次獲獎,但據主持人張騰嶽回憶,這些都沒有帶來收視率,“那是我事業的低谷,也是節目組的困惑期。最差的時候,我們的全國收視率是0,真像噩夢一樣”。

“當時的節目設置更像是長新聞,標準的敘事方式是國民經濟中遇到了什麼問題,然後科學家或工程師們出現了,用他們的智慧戰勝了挑戰。”科學傳播學者賈鶴鵬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央視從美國借鑑的製片人制度一直不夠完善,出現在淘汰警示名單上的《走近科學》正好成為新制度的試點。2004年,張國飛從九名候選人中脫穎而出,成為央視第一個競聘上崗的製片人和《走近科學》風格轉變的關鍵人物。張國飛曾參與創辦《今日說法》,擔任過《講述》製片人,這兩檔知名欄目都以故事性見長。

張國飛對媒體形容自己的任務是“救亡圖存”。之前,《走近科學》的選題主要來源於科技部、科學院、國防科工委等部門的科技大事,按主題找故事,吃力不討好。有一期節目名字叫“小水線面體船”,別說觀眾,連節目組都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張國飛要給編導們“鬆綁”——去找吸引人的趣事,拍事件中的人,再由專家解釋其中的科學內涵。

當時的編導吳靜對張國飛的印象是“學哲學出身,是一個很智慧的人,他很清楚觀眾的喜好”。他定下了“4321”的選題原則:

選題的顯著性佔40%,即故事是否吸引人;故事的曲折度是30%,是否有懸念;20%的可視性,節目各方面的呈現效果;最後10%是科學和權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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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1月5日,北京,央視一套改版匯精品,12檔被“踢”欄目。《走近科學》主持人張騰嶽。(資料圖)

科學居於最次要的位置,不過張國飛也強調,如果這10%完全沒有,結果還是0,選題仍不會通過。

在王敏陽看來,講一個充滿懸念的好故事很有難度,新人導演常常不得其法,會“依葫蘆畫瓢”。張國飛曾舉例:一個編導報公雞下蛋的題通過後,第二週另一個編導就報母牛下蛋……

由此,大量離奇事件的選題開始出現。《78歲老太懷孕了?》曾創下收視紀錄,講的是一位湖南老婦離奇懷孕,老太和家人堅信這個孩子是菩薩託夢送來的禮物,她每天燒三次香,祈禱這是個男孩。最後CT報告顯示,老太的肚子變大是脂肪堆積,感受到的胎動其實是腸脹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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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版效果立竿見影,此後三年的平均收視率是之前低谷期的大約15倍。大量觀眾來信湧來,提供各式各樣的奇聞逸事,不過更多是寫給張騰嶽的表白信。

會議室外的牆上張貼著每期節目的收視率,從0至2之間,貼著高高低低的柱狀圖。王敏陽製作的《香屍謎案》一期高達2.17,甚至超出了表格的上限。這期節目揭秘安徽省碭山縣出土的一具清代女屍,分六集播出,在內部評議時獲得了年度影響力、年度收視率等各類表彰。

《走近科學》的編導和美國探索頻道(discovery)交流時,問對方“科學節目應該怎麼做”,美國人說,他們的自我定位從來都不是科學節目,而是娛樂節目。

賈鶴鵬當時是《中國日報》的科學記者,他記得中央媒體在那幾年紛紛裁撤了科學板塊,“市場收入非常窘迫,他們會覺得科技的報道不吸引讀者,所以就拿科技開了刀”。

在這樣的環境下,《走近科學》不僅越活越好,並且改變了科學報道“總是正襟危坐”的語態。王敏陽總結收視規律:“跟人有關係的都高,跟人沒關係都一般,人還是愛看人。”賈鶴鵬欣賞節目的新風格,因為它圍繞“科學是基於普通人的需求”“終於開始接地氣了”。

張騰嶽接受採訪時說,節目的目標就是“讓老百姓記住,咱有病了不能自己瞎吃藥,一旦手上劃了個大口子、燙了個大水泡,得正確處理,不能撒一把香灰、抹點兒醬油或肥皂了事。”

央視內部調查顯示,為《走近科學》貢獻最大的受眾群體是初中二年級以下學歷的人。張國飛把中國觀眾比喻為“棗核”,文盲和高等教育是兩個尖,大肚子的部分是初中學歷者。“紙媒可以有固定讀者群,電視是開路播出,指向性非常強的節目註定死路一條。我們的節目經費是財政撥款,有什麼權力把觀眾分三六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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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走近科學》播出《椅子爆炸之謎》,探尋轉椅爆炸的原因。(資料圖)

02

“破除那些大家解釋不了的東西”

《走近科學》的幾十位編導,常年在全國各地走訪,尋找民間奇聞。吳靜告訴南方週末記者,遇上一些地區實在窮困,編導自掏腰包給拍攝對象塞幾百塊錢是常有的事。

王敏陽開玩笑,央視出去採訪,地方上通常很歡迎,因為有助於當地宣傳,但《走近科學》一來,“來幹嗎的?什麼事?啊?鬧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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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王敏陽正為自己做編導後的第一個選題發愁。他從一份小報的邊角處看到一則展覽信息,安徽蕭山博物館將展出一具女屍,相傳來自清朝,但出土時竟然尚未腐爛,當地傳聞這就是乾隆帝的妃子香妃,容貌極其美麗,甚至帶著香氣……

“事實是,只要你深入到每一個山村或偏遠地區,有一點點大家理解不了的現象,在當地傳訛了很久,傳得神乎其神,你會發現那些事情本身就是怪力亂神。”王敏陽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他聯繫上當地博物館,對方表示沒有權威的考古資源,盼望節目組介入調查。和馬王堆出土的鮮屍一樣,這也是一具由於特殊埋葬環境導致長年不腐的珍貴女屍。可惜它剛被挖掘出來,當地人就一哄而上爭搶隨葬品,屍體被棄之不顧,迅速風乾腐爛,連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

經過專家鑑定,這具屍體很可能是雍正年間一位武官的夫人,從穿著配飾來看與皇帝后妃相差甚遠。那些神乎其神的傳聞都被證明是無稽之談。王敏陽感覺到,“如果我當時沒有去破除這些東西,這些傳聞就會一直存在。”

但不是所有時候當地人都希望謎底被揭開。邯鄲姜窯村從1988年起開掘出十條龍骨形狀的“石龍陣”,當地人專門為此建了石龍博物館,人工加蓋了龍頭,將石龍當成重要的旅遊資源。但《走近科學》的專家鑑定認為,這不是動物化石,而是古代河流凝結的地質產物。當地人卻希望節目不要解釋得太清楚,擔心影響旅遊。

“其實很多地方也會有這樣的想法:挺神秘的事,是不是保持神秘就好了?”王敏陽和中科院的學者一起說服對方,“這個東西,信你的就來,不信你的就嗤之以鼻。如果是地質奇觀,不但能觀光還能做教育,其實對旅遊是更有益處的。”

有時,根據觀眾提供的線索,編導去當地一眼就看出了答案,根本不需要調查。大量UFO(不明飛行物)目擊報告就是如此。有一回,王敏陽聽說大慶拍到了UFO,在夜空中閃閃發光,當地媒體還進行了報道。他到那兒一看,夜光風箏。

最難以解釋的一期UFO謎題同樣發生在大慶。1982年的一個晚上,開照相館的鄭德春在朋友家做客,無意間瞥向窗外,拍到了一個旋轉的不明發光體。此後他不再工作,離開家人獨自搬到縣城的小房子裡,建立了“中國UFO研究會杜爾伯特蒙古族自治縣觀測站”,每天在同一個時間盯著當時的方向拍攝。

起初,中國UFO觀測站有北京、南京、新疆和黑龍江四處,慢慢就只剩下杜爾伯特縣這一處了。鄭德春自然就成了中國UFO觀測站的站長。

1988年8月,鄭德春終於再次拍到了疑似UFO的照片。王敏陽也在調查中找到了更多這次事件的目擊者和影像資料。根據南京紫金山天文臺和北京天文館等多位專家的意見,這確實是一起很難解釋的UFO現象。

這期節目正在後期剪輯時,王敏陽接到鄭德春兒子打來的電話,得知老爺子心臟病突發去世了。“一股氣從胸口頂到這兒。”王敏陽指指喉嚨,他知道《走近科學》的採訪使鄭德春欣慰,意味著“中央有關注”。他本希望節目播出能給他一個交代,可惜終成遺憾。

智能手機、社交媒體飛速發展後,UFO的傳聞越來越少,幾乎銷聲匿跡。王敏陽觀察,由於技術和速度的限制,過去,事件傳播會經過層層發酵,極易以訛傳訛,“《走近科學》作為一個科普節目,其實就是民間在媒介不發達、信息鴻溝明顯、教育和科學素養都不高的時代,去破除那些大家解釋不了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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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0月,《走近科學》播出《猴娃之謎》,試圖揭開神農架南部盛傳的亦人亦猿的猴娃的身世之謎。(資料圖)

03

“這兒剛播著, 那邊馬上就能把答案搜出來”

2007年前後,《走近科學》正值黃金年代,無論收視率還是滿意度調查,均躋身全臺前十名。但質疑從網絡論壇開始發端,陸續有人發帖指責節目兒戲不嚴謹,是“走近偽科學”,甚至呼籲停播。《人民日報》刊登批評文章,指責《走近科學》是“媒體裝神弄鬼的一面旗”

央視社教中心開了幾次會,張國飛作了反思檢討,節目進行調整,砍了許多備播節目,選題方向也有所變化。“不去強調太怪力亂神的東西了,這種題材的處理手法上、節目包裝上,也不會用特別大的筆墨渲染。”王敏陽說。

和很多同事一樣,王敏陽陷入了迷茫:之前收視節節上升一路衝進前十名的道路,難道走錯了?難道之前他們都在“矇眼狂奔”?

時至今日,王敏陽認為當時張國飛的探索是正確的。在這個行業裡,電視節目的改版有試錯週期,太多節目就是在調整的過程中走不下去了。“有懸念沒毛病,有故事沒毛病。”他說,“但是我們忽略了觀眾的多元化趨勢。”

張騰嶽有另一套解釋,他認為很多觀眾對《走近科學》的調查結果失望是因為“他們沒在節目裡看到類似‘真有外星人,還抓了活的’那樣的戲碼”。

王敏陽覺得:“那個調查過程是真的在調查,不能總是直接通過結局的簡單質疑調查的必要性。”

在這之後,《走近科學》嘗試了很多方法來擺脫“走近偽科學”的汙名。例如,建立科學顧問團,召集專家或科普人為節目提供建議。姬十三曾受邀擔任過節目評審。他為它辯護道:“看過一些新的片子,覺得還好。也要看到人家的努力和進步,不用老停在過去的眼光。原創科學欄目是挺難做的。”

《走近科學》停播,它才是標題黨的鼻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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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18日,《走近科學》播出《“種”出好吃的番茄醬》

同為科普人,姬十三理解《走近科學》的處境,他覺得科普工作總是不斷面對一個選擇:是要獲得更多受眾,還是更加專業艱深?如今果殼網發佈的科普文章,純科學議題的閱讀量永遠比不上獵奇類,“網絡時代你能選擇受眾,這尚且是我認為可能是國內最具有科學興趣的一幫用戶,你放在電視大眾面前,這個差異放大N倍。”

姬十三的團隊嘗試在快手上做科普,運營人員對他們說,“你們不太接地氣,稍微有點精英範,端著”。

姬十三認為《走近科學》的敘事方法類似於今天的標題黨製造爆款。“當然我們從更長的時間尺度來看,肯定還有別的解法,但至少在當時的環境以及國民對大眾媒介的理解上,我覺得不是一種差的選擇。”

《走近科學》此後又進行了很多調試,張國飛調離了節目,節目時長越來越短,挪出黃金檔,最後還是回到了介紹先進科技成果的老路。賈鶴鵬對節目後來的走向大感失望,“《走近科學》幾乎可以算作一場電視科學節目的興趣革命。多年來,我一直認為,主要目的是論證國家科技成就和科技政策英明的科普,實際上會讓受眾遠離科學本身”。

時代的變化也增加了節目製作的難度。以訛傳訛的機會和奇聞逸事明顯變少了,王敏陽感到找選題愈加困難,“你想找的沒有,你能找到的東西又特別可笑。比如說某些彈窗的新聞,看著標題特別驚悚,你點進去屁都不是”。

可以說,《走近科學》是為電視時代而生的。“媒介環境變了,你這兒剛播著,那邊馬上就能把答案搜出來。”王敏陽感嘆,“但是諾基亞的消亡不是諾基亞的錯誤,對吧?是蘋果的問題,是智能手機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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