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壇|吳泰昌:見證巴金晚年文壇往事

轉自:孔夫子舊書網

以下文章來源於文匯讀書週報 ,作者韋泱

文壇|吳泰昌:見證巴金晚年文壇往事

文匯讀書週報

《文匯讀書週報》是我國首家公開發行的讀書類專業報紙。

年逾八旬的文藝評論家、散文家吳泰昌先生,上世紀60年代研究生畢業於北京大學文藝理論專業,後長期從事文藝報刊的編輯和採訪工作,曾任《文藝報》副總編、編審。1970年代後期,他與巴金有了較多接觸,尤其是巴金晚年經歷的一些重大文壇往事,他都親歷現場,親眼目睹,是見證者和參與者。JINNIAN,在紀念巴金先生誕辰115週年之際,回首往昔,不少史料彌足珍貴。

文壇|吳泰昌:見證巴金晚年文壇往事

▲吳泰昌

第一次見面約稿

為巴金懷念老舍而感動

作為編輯,向作家約稿是其主要的工作職責。1977年近年底,受《人民文學》雜誌社委派,吳泰昌來上海組稿。他首先想到的是,能否順利約到巴金先生的稿件。經與熟識巴金的報社記者谷葦先生聯繫安排,於12月2日來到武康路巴金寓所。這是他第一次與巴金見面。因之前雜誌社及他本人都給巴金寫過信,訪談的相關要求巴金已經知悉。約好上午十點,巴金已早早在客廳等候了。和煦的陽光照在巴金的臉上肩上,顯得安祥寧靜。談起請巴金為《人民文學》寫稿事,巴金說,會寫的,寫了合適的稿件就給你們。巴金還請吳泰昌代為問候張光年主編、嚴文井副主編。巴金說,剛讀了《人民文學》發表的《詩兩首——老舍遺作》,他屈死這麼多年了,我非常懷念他。話題就轉到了老舍上,吳泰昌告訴巴老,為了促使給老舍儘快恢復名譽和落實政策,《人民文學》決定先行刊出老舍的遺作,派吳泰昌專門到老舍家,找老舍家屬商量此事,終於在抄家退還的雜亂書稿堆中, 找到了老舍寫於1965年的兩首短詩手稿,一首是《昔年》,另一首是《今日》。遂安排在當年十月號刊出,由編輯部寫了編者按,主編張光年在審稿時,在老舍名字後,加上了“同志”兩字,說老舍本來就是同志,一個好同志,卻弄得不成同志,蒙冤而死,是一大悲劇。又決定《人民文學》分三期連載老舍生前未竟稿,九萬多字的《正紅旗下》。巴金聽後,用四川話連說好好,你們這樣做得對噢!

▲巴金在自己的大書房裡

接著,又談到了阿英先生。6月18日得悉阿英在京去世,巴金即刻發去唁電並送了花圈。阿英追悼會後,巴金又專門給吳泰昌去信說:“讀到悼詞彷彿見到阿英同志的微笑,對他的評價是公平的,他的確為中國人民文藝事業做過不少好事。他的藏書不少,希望不會散失。”巴金想到的是,保護和利用好作家遺留的書籍,是對其最好的懷念。

第一次見面,巴金就像老朋友那樣,與吳泰昌談了那麼多,尤其是談了對老舍、阿英等老作家平反並恢復名譽等文壇上的重要話題。在吳泰昌的心目中,留下了對巴金的美好印象:“藍色中山裝,一頭白髮,一副黑邊眼鏡,鏡片後是一雙透著智慧而有神的眼睛。”

之後,巴金每次去北京,大多由吳泰昌陪同、照顧。第二年3月,巴金赴北京出席第五屆全國人代會,會議結束由吳泰昌陪著,專門到豐富衚衕九號老舍家,看望了老舍夫人胡絜青及子女。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的老舍大女兒舒濟告訴巴金,出版社正在計劃出版老舍的書,巴金聽後十分欣慰,並與家屬聊起家常。巴金的到來,給沉悶許久的老舍之家,帶來了勃勃生氣。6月,有關方面正式為老舍恢復名譽,正值在北京出席全國文聯會議的巴金,參加了在八寶山舉行的“老舍先生骨灰安放儀式”。在旁的吳泰昌,看到巴金的手緊握著胡絜青和她子女的手,神色莊重又有些激動,他很想說點話,卻終於沒能說出口。巴金想表達對家屬的安慰,話卻積壓在胸中。他反覆想的是,為什麼老舍會有這樣遭遇?1979年,巴金的思考成熟了,他要回答這個“為什麼”,執筆寫下了《懷念老舍同志》,編入《隨想錄》第二集《探索集》中。巴金說老舍是“偉大的愛國者,把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貢獻給了祖國”。吳泰昌看到此文後說:“這是我讀到的巴金寫懷念友人文章中最長的一篇。”

巴金在家驚悉茅盾去世他異常悲痛

1981年3月,吳泰昌來上海,到武康路向巴金彙報全國中短篇小說的評獎工作(巴金是主任評委)。這天,巴金的精神尚不錯,見到吳泰昌來,巴金興奮地談起最近讀了不少小說,中短篇都有,還具體談了對其中幾篇的看法。接著,吳泰昌和李小林還陪巴金在院子裡散步一會,邊走邊聊。巴金說,茅盾也認為現在一些中青年作家的作品,超過了我們,這是文學發展的大好事。巴金又談起,茅盾還住在醫院裡,身體應該沒大問題,只是會影響他寫回憶錄的進度。然而,就在他們回到屋內時,突然電話鈴響起,巴金女兒李小林拿起聽筒,當即臉色大變,脫口說“茅公”時,大家都明白了。只見巴金急忙接過電話,十分艱難地說:“很吃驚,很難過,他是我尊敬的老師,幾十年如此……”茅盾的去世,巴金感到太突然和意外了。客廳裡氣氛驟變,大家沉默,巴金木然地坐靠在沙發上,像癱倒一樣有氣無力。

新時期開始的1979年,在北京召開了第四屆全國文代會,巴金赴會。會議期間,作為大會工作人員,吳泰昌陪茅盾和巴金觀看電影,看他倆耳畔絮語,親切交談。這是兩位文壇巨匠相隔十多年後的第一次會面。在這次會議上,茅盾連任中國作協主席,巴金選為第一副主席。會議休息時,吳泰昌看到翻譯家高莽正抓緊時間,把茅盾和巴金交談的場景給畫出來。在巴金眼中,茅盾“還是那樣意氣昂揚,十分健談”。他相信天氣暖和後茅盾會好起來的,“下一次見”的信心始終沒動搖過。可是巴金“萬萬想不到突然來的電話,就把我的下一次見永遠地結束了”。巴金說:“得到茅盾同志的噩耗我十分悲痛,眼淚流在肚裡,只有自己知道。”吳泰昌親見並真切地感受到,茅盾的辭世,給巴金帶來的巨大痛苦。

巴金想起過去的事。上世紀30年代在上海就與茅盾見面了,稱他“沈先生”(茅盾原名沈雁冰),這樣的尊稱持續了一輩子。抗戰中許多刊物停辦,大家聯合創辦了《吶喊》週報,巴金、黎烈文等商量後,請茅盾擔任刊物主編。可惜只出了兩期,就被查封。又改名《烽火》,繼續出下去,巴金每期按時把稿件送到茅盾家中,請他終審定版。直到茅盾離開上海,巴金接替了茅盾的主編工作。巴金看到茅盾移交給他的稿件,每篇都用紅筆改得清清楚楚。後來,茅盾編香港《文藝陣地》,在廣州校對印刷,住在愛群旅社,巴金去看望他,見他在一字一字改正來稿上的錯別字。這都讓巴金感慨:“我要以他為學習榜樣。”

茅盾辭世當晚,《文藝報》急電吳泰昌,讓他即刻請巴金寫紀念茅盾的文章。吳泰昌向李小林轉達了報社的請求。小林說,爸爸會寫的,他現在情緒不好,稍後寫。果然,巴金很快寫成《悼念茅盾同志》,交給了吳泰昌,稿件很快以掛號航空寄回編輯部。1981年4月22日,《文藝報》率先刊出此文。月底,吳泰昌去巴金家,向巴老彙報《文藝報》刊登悼念茅盾的專版情況。臨別時,巴金把一張原先吳泰昌請巴金題字的畫片交給他,上面巴金題寫道:“火不滅,心不死,永不擱筆!巴金八一年三月廿七日。”此日期,正是巴金獲悉茅盾去世的這天。

▲巴金給吳泰昌題詞

巴金在《悼念茅盾同志》中寫道:“去年三月,訪問日本的前夕,我到茅盾同志的寓所去看他,在後院那間寬闊、整潔的書房裡和他談了將近一個小時。他談他的過去,談得十分生動。我們不願意離開他,卻又不能不讓他休息。他的心裡裝著祖國的社會主義文學事業,他為這個事業貢獻了畢生的精力。”

這是兩位文學大師最後一次見面。

巴金提議請葉聖陶為現代文學館題寫館名

1988年2月9日,葉聖陶先生在北京醫院去世。吳泰昌在第一時間接到家屬從醫院打來的電話。得知這個不幸的噩耗,他馬上想到,要儘快告訴上海的巴金,葉老與巴金有著非同一般的友情。可轉眼一想,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會帶給巴金強烈的精神刺激。猶豫了一陣,吳泰昌給李小林通了電話,電話中商量著用什麼方式,讓巴金不至於感到太突然。

其實,這麼重大的消息是瞞不住巴金的,因為他每晚必看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這天是大年除夕之夜,巴金當晚果然從電視中獲悉了葉聖陶去世的消息,他顧不得吃“年夜飯”,連忙讓小林撥通北京葉家電話,親自向葉老的兒子葉至善、葉至誠表示問候。同時,口授唁電:“病中驚悉葉聖老逝世,不勝哀悼。謹電弔唁,並致慰問。聖老是我一生最敬愛的老師,他以身作則,給我指出為文、為人的道路,他的正直、善良、誠懇的形象,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巴金與葉老友情深篤。尤其在新時期開始,兩人聯繫密切。1977年5月,巴金在《文匯報》發表了他復出後的第一篇文章《一封信》。葉老讀後,不但寫信表示祝賀,還專門吟詩一首:“誦君文,莫記篇,交不淺,五十年。今春文彙刊書翰,識與不識眾口傳。”第二年,巴金到北京出席第五屆全國人代會,會上見到了葉聖陶先生。這是他倆相隔十多年後的第一次重逢。巴金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遇見葉聖陶,他緊緊握著我的手。很感謝他。”會後,巴金去看葉老,知道葉老喜歡飲黃酒,特地帶去一瓶陳年花雕給葉老。吳泰昌記得,巴金倡議並一直關心著中國現代文學館的建立,在館址尚未確定前,巴金已經想到,要請葉聖陶先生題寫館名。文學館籌委會主任孔羅蓀囑託吳泰昌經辦此事。吳泰昌當即去葉老家說明來意,並轉達了巴金的這一願望。葉老欣然同意,沒過兩天,葉老家屬就讓吳泰昌去取。葉老為現代文學館題寫了橫豎各一條館名,孔羅蓀看後,高興地說:可以給巴老電話了,他一定會高興的。1985年3月,巴金到北京出席全國政協會議,在26日這天,參加了中國現代文學館的開館典禮。甫到館前,他先在大門口駐足凝視,仔細看了葉老題寫的館名,欣慰地點點頭。

文壇|吳泰昌:見證巴金晚年文壇往事

▲20世紀40年代的巴金

葉聖陶對巴金也是常常念掛於心。每次吳泰昌去看望葉聖陶,葉老都要問起巴金的近況。一次,吳泰昌剛從上海出差回京,葉老就問起巴金,吳泰昌告訴葉老,說巴金右背長了囊腫,已順利動了手術。葉老當即請他撥通巴金家的電話,通過小林向巴金表示問候,並說這不是大病,但折磨人,要照顧好。那段時間,兩位老人都相繼住院,難得聯繫。巴金在病中聽說葉老患膽囊炎時,專門讓小林電告吳泰昌,託他代巴金給葉老送去一束鮮花。葉老收到後,非常高興,馬上請人找花瓶插上。葉老手術後,專門寫了一首七言詩,其中寫道:“巴金聞我居病房,選贈鮮花煩泰昌。”九旬高齡的葉老,已難得動筆,居然寫出完整七言詩,說明兩人的感情至深。

1985年3月,巴金到北京出席全國政協會議,告訴吳泰昌,打算去看望葉老。吳泰昌告訴巴金,葉老在醫院,已通知葉至善了。第二天,在吳泰昌及巴金子女小林、小裳的陪同下,巴金與葉老再次會面。兩雙寫作了一輩子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巴金說:“葉老好,我們都很想念您。”葉老回答說:“您還年輕,也要注意身體啊!”葉老把剛出版的《葉聖陶散文甲集》贈給巴金。巴金接過書,感慨地說:“葉老這些年寫了那麼多呀。”巴金沒有想到,這竟是他與葉老的最後一次會面。陪伴在一旁的吳泰昌,用相機記下了這次難忘見面的鏡頭,為文壇留下了彌足珍貴的影像史料。

這次見面回上海後,巴金寫下了《我的責任編輯》一文,其中寫道:“我的第一本小說也是由葉聖陶老人介紹給讀者的。我似乎又回到了50年前了,我有這樣的朋友,這樣的老師,這樣的責任編輯!出書,我需要責任編輯;生活,我也同樣需要責任編輯。有了他們,我可以放心前進,不怕失腳摔倒。”言語中,對葉老充滿殷殷之情。巴金把此文編入《隨想錄》第五集《無題集》,在《後記》中,莊重而誠懇地說:“要把心交給讀者。”巴金用自己的一生,踐行了自己的諾言。

巴金與冰心是文壇皆知的世紀“姐弟”

1984年10月,巴金赴香港接受香港中文大學名譽文學博士學位,又逢85歲誕辰之前,吳泰昌想給巴金致電表示祝賀。他進了郵局,看到公用電話,心想,何不先給冰心去個電話請教一下。這樣,他先撥通了冰心家的電話。他說想給巴金拍一個電報,能逗巴老發笑的有趣的祝賀電報,請冰心給想個詞兒。冰心聽後說,這個主意好,巴金準高興。冰心想,這回巴金去香港,是難得的一次外出,“讓他高高興興地上飛機”。然後,她與吳泰昌一起聊起巴金,說巴金辛苦了一輩子,勤奮了一輩子,這回在香港多住幾天,好好休息,盡情享受。

文壇|吳泰昌:見證巴金晚年文壇往事

▲巴金和吳泰昌合影

於是,吳泰昌很快就擬好電報文稿,交給郵局工作人員,對方看後笑笑說:“好好休息,盡情享受。真有意思。”抬頭對吳泰昌說,發往上海巴金,三小時準到。

冰心知道吳泰昌常到上海出差,就對他說:“一定要去看望巴金,把我的近況告訴他,老巴很掛念我的。”1985年冰心愛人吳文藻去世,巴金知悉後,深感悲痛。冰心對吳泰昌說:“我不另寫信給巴金了,你將情況告訴他,說請他放心,我好好的。”不久,巴金接到冰心女兒吳青的信,即刻回覆說:“吳青:聽泰昌說文藻先生逝世,非常難過。務望節哀!好好地照顧你母親。”

冰心是巴金倡議建設現代文學館的最有力支持者。手稿、字畫捐了滿滿一輛麵包車。這令巴金深為感動,專門寫信給冰心:“您要把那麼些珍品送給資料館,太慷慨了,我很高興,謝謝您。”巴金知道冰心喜歡玫瑰花,在冰心九十大壽之前,委託吳泰昌給冰心送了一隻90朵玫瑰組成的大花籃。一見這花籃,冰心就對吳泰昌說:“準是巴金讓你辦的,他了解我的心意。”

1985年,《中國作家》創刊時,約吳泰昌寫寫巴金,初稿寫成後,吳泰昌請好友馮驥才提意見,馮建議題目用《巴金這個人……》,說這是冰心的原話,也只有老太太才能說出,可徵求冰心的意見。果然,冰心高興地同意,說“尊文拜讀。巴金這個人是寫不盡的”。

吳泰昌常常尋思,巴金與冰心如此深厚的友誼是何時建立的?有一次,他就向冰心問起這個問題。冰心說,第一次見到巴金,是巴金與靳以一起來看她。靳以有說有笑,巴金一言不語。巴金的這種性格,幾十年這樣,內向,憂鬱,但心裡有團火,敢講真話。冰心是最瞭解巴金為人的。還有一次,加拿大籍華人、巴金研究者餘思牧與吳泰昌談起這個問題,吳泰昌分別詢問了李小林和冰心及家人,就作了如下表述:“巴金從小就愛讀冰心作品,仰慕其人品、文品。巴金和冰心以姐弟相稱。小林說,冰心很喜歡母親蕭珊,解放後,蕭珊在《收穫》做編輯,與冰心來往較多,也對冰心和巴金友誼的加深有促進。”巴金與冰心,兩位世紀文壇老人,互相欣賞對方的性格和品行。其純真友情,是文學史永遠值得研究的課題。

尾 聲

吳泰昌不但見證了巴金與老舍、茅盾、葉聖陶、冰心等老友的情誼,巴金晚年一系列的文壇往事,還親見了巴金與《人民文學》、與《文藝報》及許多北京朋友的友情。我與吳泰昌認識十多年來,總以文壇前輩敬之。他的《藝文軼話》《夢裡滄桑》等,是我放在案頭常讀的書話集。他認識朱光潛、錢鍾書、沈從文等中國頂級文壇大咖,寫了那麼多文壇大事,當是我效仿的楷模。曾聽上海畫家戴敦邦說起,上世紀70年代早期,他被抽調去北京,為《紅樓夢》英文版配插圖,正無從下手的苦悶之際,是吳泰昌伸出援手,主動陪他去看望病中的阿英先生,解決了戴畫紅樓夢的關鍵難題。不久,阿英就因病離世。而吳泰昌的古道熱腸,給戴留下深刻印象。聽後,我也肅然起敬。

那些年,知吳泰昌是大忙人,常常是文事在身,奔走在全國各地。因此,不敢打擾他,平時聯繫也不多。有一年,突然接到他的電話,說“韋泱,我在上海,能見一面嗎?”我喜出望外。他說住在順義路上的親戚家。我就在這條路的附近找家飯館,與他共進午餐。那天主要聽他聊天。知道他在上海辦完公事,心情愉快,想多待幾天放鬆一下。真是難得的休閒時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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