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暴者從“魔鬼”變身反家暴志願者

顧偉曾經因為家暴與妻子離婚;加入中國白絲帶志願者網絡項目近四年,進行預防暴力宣傳活動

日前,“宇芽被家暴”“蔣勁夫外籍女友控訴家暴”等話題再度引發公眾對於家庭暴力的關注,針對施暴者行為的控訴成為大眾的焦點之一。施暴者為什麼會施暴?有沒有可能改正?

2010年,北京林業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心理學系副教授方剛成立“白絲帶終止性別暴力男性熱線(4000110391)”,致力於幫助施暴者終止暴力行為,同時也為受害者提供心理諮詢和幫助。

熱線撥打者顧偉今年35歲,離婚已經四年,作為曾經持續4年的家庭暴力施暴者,每次施暴顧偉都會以職場壓力大、家庭婆媳矛盾等為由,選擇將情緒發洩到妻子身上。離婚至今,顧偉已經接受近十家媒體的採訪,每次他都會提及離婚前最後那次家暴,妻子發出從未有過的低吼,恐懼的眼神,顫抖的身體,以及不時隱約的頭痛。

法院判決離婚,顧偉猛然認識到自己暴力行為帶來的嚴重問題,此後申請成為白絲帶志願者,致力於終止家庭暴力的志願服務活動,離婚四年他不考慮尋求新的感情,“害怕反覆,如今的我連一隻螞蟻也不敢傷害。”

丈夫一陣拳頭,一個月後妻子起訴離婚

2014年5月,顧偉收到當地法院傳票,妻子起訴離婚。就在一個月前凌晨四點多,顧偉對妻子實施了以往對任何人都未有過的暴力。“我死死攥緊拳頭,像鐵錘一樣。”連續快速捶打一分多鐘後,岳母趕來,兩歲的兒子在隔壁房間哭醒,岳母離開,顧偉又再次實施十幾秒時間的捶打。

“此後連續兩年,我手掌攥緊後擊打的地方還是會痛;寶寶媽媽說,自己會時不時地頭痛。”

引發這次家暴的原因,是前一天白天參加一場親戚的婚宴,“結束後,她說我宴席上不照顧她和寶寶,還用很蔑視的眼神看她。”凌晨顧偉被起床上廁所的妻子不經意地踢了一腳,他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瞬間爆發。這是他對妻子的最後一次施暴,卻並不是第一次暴力行為。

顧偉的自述中,更早之前就曾對母親有過暴力行為。2003年,顧偉步入社會開始工作,起初的一年時間內換了六七份工作,引來母親的嘮叨和抱怨。“她就覺得我什麼都做不好,不停地指責,我只想讓她趕緊閉嘴”,於是他把拳頭揮向了母親的眼角,此後每年都會發生三到四次對母親的暴力行為。

針對打母親一事,家裡親戚出面,把顧偉訓斥了一番。

2011年在自己結婚的喜宴上,就感受到了自己對妻子的變化,“不知道為什麼,從宴請完親戚後,覺得就可以任意使喚她了。”

沒有被懲戒,就不會有停止

“家暴只有0次和N次。”許多預防家庭暴力組織都會提及。但事實是,第一次家暴的發生並不會馬上引起受害者的警覺。

2011年夏天,顧偉和懷孕三個多月的妻子躺在床上看電視,妻子提到親戚家男人將工資卡交給媳婦管的事情,希望顧偉也照樣做。顧偉拒絕了一句再沒說話,妻子在一旁繼續敘述理由。突然,不耐煩的顧偉一腳踹到妻子小腿上,第二天小腿便出現了淤青。“寶寶媽媽愣住了,什麼話都沒說,她終於閉嘴,我的目的達到了,就沒有再理她。”

妻子似乎沒有跟任何人提過這件事,沒有要求道歉,只是第二天對顧偉說,要是再打她就告訴父母或找婦女主任。暴力沒有因為這次不痛不癢的警告而結束,從此開始,持續三年時間的家庭暴力不曾間斷,最頻繁時候,每個星期都會發生。“感覺自己像魔鬼,被情緒牽引著。”引發衝突的原因都是些瑣碎、不值一提的小事。

根據全國婦女聯合會的統計數據,我國近90%的家暴受害者為婦女,平均每7.4秒就有一位女性遭家暴,但平均在遭受35次家暴後才會報警。世衛組織在2017年的數據顯示,全球三分之一的女性遭受過身體或性暴力,僅有不到10%的女性報過警。

改變,從一通電話開始

妻子沒有報警,在分居一個月後,向法院提起離婚訴訟。

收到法院傳票的那一刻,顧偉意識到事情已不在他的掌控之內了。他開始從網絡上查找資料,“為什麼自己會對身邊最親密的人們實施暴力。我想要尋找根源。”一次偶然的機會,顧偉看到電視裡播放名為《中國反家暴紀事》的紀錄片,影片中有一部分長期忍受家暴的女性,最終選擇以暴制暴,殺死丈夫,最終入獄。“或許,目前選擇離婚,是對我們雙方都好的方式。”看著紀錄片中那些遭受家暴的女性的真實陳述,顧偉第一次感受到她們作為受害者時的痛苦。

通過這部紀錄片,顧偉瞭解到“白絲帶終止男性性別暴力公益熱線”,並致電尋求幫助。“我只想讓她閉嘴。”而電話那端接聽的人問:“她是個人,沒有說話的權利嗎?”顧偉啞口無言,熱淚盈眶。

熱線接聽者提供了三個參考建議:1.試著找到自己情緒爆發的“臨界點”;2.當想要打人的時候,立即抽離現場環境;3.培養其他合理的興趣愛好。對方並沒有簡單指責,把他當成“壞人”“打老婆的變態者”,而是給予了尊重。這一點讓顧偉消除擔憂,此後每週二晚上,都會撥打白絲帶熱線電話,每次溝通約一個半小時左右。

“白絲帶終止性別暴力男性熱線(4000110391)”是北京林業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心理學系副教授方剛在2010年成立,到今年已近十年。近十年間,接聽來電超6000次,其中男性諮詢者佔到15%左右。

因400電話的嚴格管理,目前白絲帶熱線只有5人接聽,皆為具有專業認證的資深心理諮詢師。但基於熱線電話的倫理要求,諮詢師不能留下對方的姓名、電話,更不能回撥號碼。

諮詢師會根據來電者不同情況給予指導和建議。針對受暴者,熱線會分析暴力危險度、接納情緒體驗、評估暴力等級、提供法律知識信息、療愈心理創傷、制定安全計劃,為如何應對暴力提供多元選項。

針對施暴者,熱線會首先讚賞對方的求助行為,肯定求助者擺脫暴力行為的願望,而後幫助施暴者“去權”,認識到法律威懾性,幫助其分析當前暴力和婚姻狀況,指導其一步步放棄暴力。

“如今的我,連一隻螞蟻都不敢傷害”

2015年9月,法院二審判決顧偉與妻子離婚。不久,他申請加入到中國白絲帶志願者網絡項目中,成為一個反對家庭暴力的志願者。

中國白絲帶志願者網絡項目同樣由方剛發起,2013年在聯合國人口基金支持下進行活動。白絲帶志願者提倡“不使用暴力,並對暴力不保持沉默”,只要作出承諾者都可成為志願者,目前全國登記志願者4000餘人。

由於只是一個項目而非社會組織,全國各地的白絲帶志願者活動並沒有經費支持。國際上公認的最成熟有效的幫助施暴者的方式,方剛曾組織施暴者團體輔導小組活動,顧偉曾經想要參加,但針對施暴者一次完整的團輔需要至少20次,每週一次,這意味著顧偉要至少20次從老家往返北京,即使時間上能安排,路費也要近兩萬元。

每個志願者都有自己的職業,除了志願服務工作與自己的本職工作高度吻合,例如心理諮詢師、律師等,一般參與度高的志願者持續時間也就在一至兩年時間。

顧偉算個例外,已經做了近四年志願者。平時他會在當地心理協會的組織下,到學校、社區進行預防暴力的宣傳倡導活動;若有媒體發出採訪要求,他也會同意。“也是對自己的一種約束和監督”。作為一名暴力習得者,從小家庭環境的薰染,讓他明白:改心換性,並不那麼簡單。只有持續地接受行為輔導與心理矯治,暴力行為才有可能被改變。

“離婚4年多,我暫時不考慮去找另一半。”顧偉說,擔心自己沒有徹底改好,會再次給對方帶來傷害,“如今的我,連一隻螞蟻都不敢傷害。”

如今兒子已經8歲,顧偉也擔心孩子曾目睹過暴力衝突場面而受影響。他會坦誠地告訴孩子,爸爸傷害了媽媽,媽媽為了保護自己,選擇離開,她是對的,爸爸錯了。其間,也會帶孩子參加一些行為習慣及心理成長建設的社教班,為的是避免孩子將來產生跟自己一樣的暴力行為。

方剛介紹,家暴的重點其實在於預防,明年他研究的性教育相關課題將出版13本繪本,其中3本與家暴話題相關,要從孩子便開始抓家庭暴力的預防。

家庭暴力的情況有沒有可能改變?方剛認為,家暴的根源是權益和控制,通過控制彰顯權益,不平等的社會性別制度是家暴根源,而解決這一問題需要為施暴者“去權”和為受暴者“增權”,顛覆原有權益關係。

“施暴者”不是一個標籤,每個人都有可能在明天成為施暴者。施暴者的改變,依賴本人強烈改變的願望,以及專業心理輔導,兩者缺一不可。而根本解決這一問題,方剛仍然相信有可能,“這是一個系統而漫長的工程,或許需要幾百年時間,是我們現在這些工作者看不到那一天的漫長工作。”

●我國近90%的家暴受害者為婦女

●平均每7.4秒就有一位女性遭家暴

●平均在遭受35次家暴後才會報警

——據中華全國婦女聯合會統計數據

●2017年,全球三分之一的女性遭受過身體或性暴力

●僅有不到10%的女性報過警

——據世衛組織數據顯示

●我國約有30%的家庭存在家庭暴力

——據全國婦聯和聯合國婦女基金會統計

●全國共有40152萬戶家庭、平均每戶3.1人計算,施暴者約有1.2億

——據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

新京報記者 馬瑾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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