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奶奶的豆油燈

當在電腦上打下這個題目時,我客居的山裡是一片寂靜。 冬風夾著淅瀝的雨,吹著窗戶在呼呼地作響。屋裡白燦燦的燈光咉在桌上的茶杯裡, 在幾片綠葉之間而浮浮沉沉。此刻獨倚西窗,望著冷靜的燈光,不知怎麼了,腦海裡突然閃現出久遠記憶中的那盞豆油燈。那是舊時用棉紗作芯,用豆油作燃料的照明燈。而和豆油燈緊密相連的,是時常縈迴於夢中,在時光裡穿梭的我那位老奶奶的形象。

「散文」奶奶的豆油燈


記憶中奶奶是個慈祥而嬌小的女人,土生土長的江南水鄉人。雖然打小裹了一雙小腳,但並不妨礙她時常在田間地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始終想象不出,奶奶她弱小的身軀,是怎麼帶大了我父親,大伯和小叔的
其實,要說清我和奶奶的關係,是十分費力和複雜的。
我從小過繼給了表姑姑家,因此,十八歲之前我對奶奶的稱呼是:姑婆。至於為什麼叫姑婆,到現在還不是十分明白。也許是源自於這個原因,我時常隱隱地感覺到,她好像比其他孫兒,我的兄弟堂兄弟們,更疼愛於我。

「散文」奶奶的豆油燈


我成長的年代,是個動亂的年代。也許是為了避禍,或是其他什麼原因。每逢寒署假,我總要去那個出生地江南鄉下度過。那時少不更事,每次來到鄉下,總要闖出些禍來,弄些讓人啼笑皆非的事。記得有回好端端地拿著把竹刀,把竹園裡一棵碩大的毛竹砍了下來。還有把隔壁家的狗,用石頭砸傷了,等等不勝枚舉頑劣的事。每回都是奶奶護著我,說城裡人,看什麼都新鮮,讓我玩玩不要緊的。

「散文」奶奶的豆油燈


但到現在令我最印象深刻的,還是鄉下的夜。江南鄉下的夜,真的很靜。你躺在床上,可以清晰地聽到村囗,那條小河潺潺的流水聲。可以聽到屋前桑樹間穿過的那陣陣風鳴,以及偶爾的幾聲犬吠。那時鄉下經常停電,每當停電的時候,奶奶總是掌著一盞豆油燈,來到我的房裡,伴在我床前,給我講故事。印象中她從沒有給我講過什麼,狼外婆之類哄小孩的玩意,而大多是流傳於江南本地的民間傳說。記得有一個故事是這樣的:從前,有個勤勞的小夥子,在河埠頭,撿到了一隻田螺,高興拿回家,養在水缸裡。等他從地裡回來,一桌飯菜已做好了放在桌上,幾次三番他終於知道了,是那隻田螺精,愛慕其勤勞樸實而做的事。講完這個故事,奶奶總是用十分肯定的語氣,對我說:你長大了也要娶個田螺姑娘作老婆。而我每次總在閃閃爍爍的豆油燈的暖意中,在奶奶輕聲細語中,慢慢進入夢鄉。後來,長大了才知道這個故事是江南有名的民間傳說。也不知道不識字的奶奶,是怎麼知道的。

「散文」奶奶的豆油燈


聽村上的老輩們人曾經說過:自從一頂大紅花轎,把奶奶從江南水鄉,抬到了現在江南的半山區,奶奶一直是這個家庭的主心骨。當時的她是十里八鄉數得上的美女,但對於爺爺對於家庭,她恪守了一份沉甸甸的責任。我沒有見過爺爺,除了掛在牆上的黑白肖像,我幾乎是沒有印象的。據說爺爺是早逝的,是奶奶一手帶大了我父親兄弟三人。在我揮之不去的印象中,每天兩次給爺爺上香,是奶奶必備的生活程序。在我當時稚嫩的心頭,永遠縈繞這麼一個場景。傍晚夜黑了,一盞豆油燈的輝光,映著奶奶給爺爺上香時纖弱身影而閃閃爍爍。

「散文」奶奶的豆油燈


而我城裡的家,是個書香門第。養父母都是教師。因而打小讀了好多書,特別是古典書籍和詩詞。骨子裡有一種情懷,是憂愁與多愁的。然而,在奶奶面前這一切都是不復存在。奶奶是個爽朗的人,儘管顛著一雙小腳,從村東到村西跟隨她的卻總是一路的笑聲。
記得那年村東晚上的戲臺上演樣板戲,奶奶就是執著一盞豆油燈,拉著我的手,一路翻過村囗的石拱橋,穿過桑林間的小路,在舞臺前為我佔了一個好位置。戲散迴歸的路上,奶奶對我說,樣板戲不好看。突然之間,她在臨家前的竹園裡,唱起了吳歌小調。讓我驚訝於其中的是奶奶的那透亮的好嗓音。而軟糯纏綿動聽的旋律,至今在我耳邊縈迴。

「散文」奶奶的豆油燈


動亂的年代中,我家雖說不上遭了難,但也經歷了幾多波折。養母早逝,養父運動一開始就靠邊站,後來去了幹校勞動鍛鍊了好多年。而除了寒署假,就是奶奶進城照料著我的生活。在城裡的那些日子,我更多的是記得奶奶的眼淚。在我的印象中,有很多回放學回家。她總是為我煮上從鄉下帶來的青糰子,並不停地嘆氣:小把戲苦了,苦了!隨著嘆氣我也經常,見她的眼淚啪答啪答地掉進那一盆漿洗衣服的木盆裡。然而這並不能證明,奶奶是個柔弱的人。

「散文」奶奶的豆油燈


動亂最歷害的那些年,我家周圍都帖滿了大字報。有天幾個愣頭青紅衛兵,甚至把我家的房門都帖上了,弄的我連家也進不了。那時誰有膽量撕大字報。而奶奶正好在城裡,她看見了後,立即到灶間提了把菜刀,趕到了父親的學校校部去理論。不知是懼於奶奶的氣勢,還是自覺到理虧,造反派馬上找到了帖大字報的愣頭靑,責令他們去撕去大字報。家門是進了,而晩上屋裡卻沒有了電,估計是被人故意剪斷的。晚上又不能俢,而我驚奇地發現,奶奶不知從那裡拿出了,從鄉下帶來的那盞豆油燈。添油點火,紅紅微黃的燈火,頃刻照亮了我小廂房的家。
這一夜,窗外的梧桐葉在冷風中,譁拉譁拉地陣陣作響。奶奶依舊用輕聲細語寬慰著我,而我在奶奶的陪伴下,頓時感到了一種的暖洋洋的氣息。此事過去了好多時候,及至於後來想起來,都讓我對奶奶有了一種全新的認識,或者可以說是,更添了一份對她的依賴。

「散文」奶奶的豆油燈


時光如河,總是那麼快的流逝。我慢慢長大了,而奶奶卻漸漸變老了。動亂年代過去了,養父也從幹校回城了,我雖然還是和養父相依為命,但生活穩定和正常了不少。因而去鄉下的次數也少了。但我時常還是收到奶奶託人,從鄉下帶來的土特產。什麼菱角了,地瓜幹了,靑糰子了,粽子了。我十八歲那年,是我人生中重要的節點,從那時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是在這一年,養父帶我回鄉下,也可以說是認親,當然也包含著養父讓我認祖歸宗的良苦用心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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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來到鄉下,去了父親和奶奶家,我好久沒見到奶奶了,發現她除了多了些白髮外,好像一切都沒變。那雙溫暖的眼睛,依舊是透著那麼慈祥和溫暖。養父叫我改囗稱她叫奶奶,正當我不好意思中,馬上被奶奶阻止了。她對養父說:不行,既然已過繼了你,就不能叫你家斷了根。不能換稱呼,這樣就對不起你了。同時昐咐親父,也不能改稱呼。還是要象往常一樣。這一刻的情形,讓我的養父,感動得近乎於有些淚眼婆娑。

「散文」奶奶的豆油燈


說到底,奶奶這一生中,始終是個苦命人。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個冬天。在城裡火車站做裝卸打工的小叔,因為,不慎跌落站臺而亡故。對於奶奶而言,早年喪夫,老來喪子。白髮人送黑髮人,這份痛苦是誰都可以想象的。但於夜在靈堂裡,奶奶卻沒掉一點淚,只是默黙地不停地往那盞,作為長明燈的豆油燈中添油。而當地的風俗,長輩是不能添油的。而奶奶執意這麼做,家人也只好隨她了。這一夜,我在她身邊,聽到的都是她的喃喃自語:兒啊!冬天冷,路上黑,燈點的旺旺的,不要怕走得慢些!
小叔的妻子我的嬸嬸,是外地邊遠省份的。對於嬸嬸和我的兩個小堂妹一家。奶奶的意思十分明確。她對嬸嬸說:你永遠是我們家的人,但孩子還小,還是要找個人做伴。只要男方沒意見,就還是住在這大家裡,可以互相照應。那天我躲在門囗,分明見到奶奶的眼角閃著些淚花,拉著嬸嬸的手,嘆著氣道:做寡婦苦啊,做寡婦難啊!這一刻,我彷彿看到了,奶奶就是一棵迎風站立的樹,雖然枝丫斑駁,依然矗立不倒!

「散文」奶奶的豆油燈


我長大工作的日子裡,逢年過節,有時間總是帶著禮物去鄉下看奶奶。但每回她總是責怪我帶東西去,說浪費錢。奶奶年歲大後,有些行動不便。但每次回鄉臨走時,依舊送我到村囗石拱小橋旁。我怎麼勸也不行,臨了還往我的包裡塞了一包地瓜幹。我上橋後但不回頭,也能感受到那雙溫柔目光始終追隨著我。
奶奶活得很長壽,到九十八歲時才走的。得到奶奶走的音訊,我還在外資企業裡天南海北地跑營銷。我當時的第一反映是不太相信。年前去看她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子?當我緊趕著回到鄉下,奶奶已十分安祥地躺在靈堂裡。聽親父講,奶奶臨走時,還喚了兩聲我的小名:“陽陽,陽陽!” 這一刻,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傾瀉了。

「散文」奶奶的豆油燈


那天來的人很多,除了和尚道士穿梭不停地做法事外,都是因緣於奶奶的得高望重,從鄰村鄉里趕來的。而我始終跪拜在靈堂,不停地燒著紙錢。至午夜時分,我突然發現桌案上,那盞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豆油燈,看到這盞豆油燈,一下子往日和奶奶親近的日子,彷彿就在眼前。所有的回憶,翻江倒海地在我腦海裡奔湧。第二天出殯,我作為孝孫送行,在慢慢上山的路上,內心其實有很多話,但湧上囗的只是一句:“奶奶,一路走好!”

「散文」奶奶的豆油燈


辦完喪事,臨回城時特意跟親父要來了那盞豆油燈,把它擦拭乾淨地帶回了城,至今依然保存在屬於我個人收藏的一部分裡。
其實,豆油燈是十分平常的物件,雖然也有些年頭,但也算不上是古董。在我的心裡卻是佔了很重要的位置。有人說愛有很多種,但我始終認為,親情之愛是最無私和真摯的。在我的靈魂深處,有一盞燈永遠照亮我的人生和始終溫暖著我。那就是奶奶常常點亮的,永遠明亮的豆油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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