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來,五年前剛進宮時,也是這樣的冬天。
那年他才10歲,因著家貧,被送進宮來。跟他一塊兒進宮的孩子,伶俐些的,都攀高枝去了。惟有他,還留在內侍房做苦役。
1
慶和五年,冬。
清晨,雪虐風饕,天地白茫茫一片。皇城的朱牆黛瓦,皆憊懶地藏在風雪之中。
內侍們卻是憊懶不了的。
他們天沒亮就要起來,匆忙洗漱完,就各自去忙活了。黑魆魆的屋子裡,瓢盆緊張地撞擊著,不知是誰嚎了一聲:“灶上沒熱水了!”
正抱著銅盆往前擠的內侍們頓住了,紛紛覷向角落裡的身影。有人說了句:“椿午,你快去汲水來,大夥兒還等著洗漱。”
角落裡,椿午應了一聲,就提著桶出去了。
2
院子裡的井幾天前就凍住了,椿午只能去找別的井。
宮道上積雪如氈,他穿著老舊的灰藍夾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瘦小的身子幾乎要被風雪淹沒了。
他想起來,五年前剛進宮時,也是這樣的冬天。那年他才10歲,因著家貧,被送進宮來。跟他一塊兒進宮的孩子,伶俐些的,都攀高枝去了。惟有他,還留在內侍房做苦役。
汲了水,木桶沉得像鐵。椿午手已經凍僵了,提一會兒桶就得歇歇。
3
宮道對面,一個嬪妃打扮的人被簇擁著走來。
椿午忙放下桶叩首,那木桶卻沒放穩,栽了下去,正好衝撞了來人。
他心道,死定了。果然,幾個宮女立刻責罵起他來,卻被嬪妃阻止了。
椿午壯起膽子抬頭,正對上一雙星漢燦爛的笑眼。他心尖兒顫了顫,忙又低下頭。
這嬪妃大概是新進宮的,他從前沒見過。
她溫聲問:“你冷不冷?”
椿午搖搖頭,說:“奴才不冷。”
嬪妃皺了皺眉頭:“你手都凍得烏紫了。”說著,將手裡捧著的袖爐塞到他懷裡。突如其來的暖意讓椿午一愣。
嬪妃披著大紅錦緞斗篷,襯得她嬌似豔陽,比爐炭更暖。她打量著椿午,問:“你叫什麼?多大了?在家排第幾?”
椿午一一答了:“奴才劉椿午,年15,在家排第五。”
嬪妃嫣然一笑:“我瞧著你比我阿弟還小呢,還真是。”接著,伸出手,捏了一把他糯米糰兒似的圓臉。
椿午的臉霎時紅了。
北風更烈了。嬪妃緊了緊斗篷領子。為她撐傘的宮女提醒道:“娘娘,該回宮了。
嬪妃點點頭,又朝椿午說了句:“劉五郎,回去罷。”便轉身離去了。
椿午依舊跪在風雪裡,目送那絳紅的身影遠去。懷裡的袖爐炙熱,他只覺胸膛裡的冰,漸漸融了。
後來,椿午打聽到,那日他見到的嬪妃,名叫崔蕎,是太傅之女,皇帝新封的貴妃。
他想,貴妃,那該是榮寵極盛的罷。
4
椿午想錯了。
崔蕎並不受寵。她是個梅花似的人,不屑爭寵。皇帝愛她美貌,只新鮮了一陣,便冷落了。
崔蕎也不抱怨,守著冷清的蘅蕪宮,關上門過自己的日子。
蘅蕪宮是內苑,椿午這樣的下人不可擅入。他討了一個掃雪的活兒,才得以放行。找到蘅蕪宮時,果然見宮門緊閉,門前的積雪深至膝蓋,竟是一個腳印都未見。
他徘徊了一會兒,終於上前敲門。
開門的是那日撐傘的宮女,看見椿午,訝異道:“你來做什麼?”
椿午從懷裡掏出被裹得嚴嚴實實的袖爐,低著頭,道:“來謝恩的。”
宮女放他進去了。
崔蕎正站在廊簷下,逗籠子裡的鳥兒。看見椿午來,很是高興,請他進屋烤火吃茶。
椿午自然是不敢的,他規規矩矩地叩首謝恩,又奉上添了新炭的袖爐。
崔蕎見他如此疏遠,嘆道:“你留著罷。”
椿午便要告辭,卻被喊住了。
崔蕎又捏了捏他圓鼓鼓的腮,笑問:“劉五郎可喜歡吃雪乳酥?我阿弟很喜歡,往年入冬了,我就做給他吃。”
椿午垂頭道:“奴才沒吃過。”
崔蕎便讓他留下,自己去做了一些,讓他帶回去吃,還叮囑他:“藏好了,別教人看見,到時候被搶得一塊兒不剩,你可別哭鼻子。”儼然將他當么弟了。
5
從此,椿午與蘅蕪宮的來往日漸密切。
椿午不識字,崔蕎便教他讀書寫字。他手上凍瘡老好不了,崔蕎就拿了藥膏給他細細地抹。嚴冬寂寞,蘅蕪宮時常請了戲班子來唱戲,也叫他來看。
內侍房的人得知椿午與蘅蕪宮的關係,對他也慢慢親熱起來。雖然崔蕎是個不受寵的貴妃,但到底是貴妃。
還有人問椿午:“什麼時候調去蘅蕪宮?”
椿午抿抿嘴唇,說:“我不會去的。”
那人便嗤笑著走開了,嘲弄說蘅蕪宮還不一定要他呢。
但,崔蕎還真問過他,願不願意來蘅蕪宮。
他拒絕了。在他眼裡,蘅蕪宮如同仙境,而他只是卑微到淤泥裡的凡人。雲泥有別,又豈敢僭越?
6
這一年的除夕,被冷落許久的崔蕎,又獲寵了。
那是在除夕夜宴上,焰火璀璨,綵鸞吹簫。崔蕎紅妝翠鬢,口銜一枝梅花,輕歌曼舞,宛然一梅精。
臺上,年輕的帝王又心動了。
臺下,椿午也痴了。
除夕當夜,皇帝本該與皇后守歲,但他卻破例去了蘅蕪宮。接下來,一連幾個月,蘅蕪宮都榮寵無極。
這段時間,椿午卻很少去蘅蕪宮,而崔蕎似乎也忘記了他。她滿心滿眼,只有那俊逸的帝王,她的良人。
7
俄而春至。
椿午被安排去御花園掃地。
寒梅雪中盡,春風柳上歸。天氣轉暖,他穿著明蔥色的單衣,彷彿整個人都飽含春意,但也只是彷彿。
“宮裡的落花總也掃不完。”他聽見跟他一起來掃地的秦寶兒抱怨道。
秦寶兒進宮沒多久,才12歲,但生得伶俐。他湊到椿午身邊,眉花眼笑道:“椿哥哥,我突然尿急,你先幫我掃一會兒罷?”
椿午明知秦寶兒是想偷懶,但他還是點了點頭,一個人繼續掃地。
風起,又幾朵嬌花落下。不遠處傳來了說笑聲,是許久不見的崔蕎,還有皇帝。
椿午頓住了。他看見崔蕎搶過皇帝腰間的玉佩,笑得春花般爛漫,眼裡是他從未見過的歡喜。皇帝也不怪罪,擁著她,說著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軟語溫言。
他們漸漸走近了。
椿午放下掃帚,跪地俯首,頭伏得很低。
他一面怕崔蕎會認出他,一面又期盼著,但,什麼都沒發生。
崔蕎已走遠了。
8
仲春,崔蕎有孕的消息不翼而飛。
椿午聽說後,決定去一趟蘅蕪宮。怕被人瞧見,一路躲躲藏藏的。
到蘅蕪宮時,只見宮門前已經沒有了厚厚的積雪。朱牆上,幾枝粉杏斜飛出來,亭亭豔立,春意猶濃。
他沒有進去,只是託宮女將一隻長命鎖交給崔蕎。那長命鎖是他出生時,孃親去廟裡求的,可庇佑崔蕎腹中的孩子平安。
崔蕎聽人稟報後,立馬出門去看,但椿午已不見了。
9
常言道,月滿則虧,水盈則溢。崔蕎數月之內,盛寵至極,也終於到了衰落的時候。
但這個轉折,是因為她的父親崔太傅,被舉劾受賄賣官。皇帝當即下令,捉拿崔氏全族,男丁梟首,婦孺流放。
崔蕎因為身懷皇嗣,被貶為采女,禁足於蘅蕪宮。
司禮監來傳令時,崔蕎珠翠盡卸,一身素縞,平靜地接旨。
待關上宮門,她拿起繡花剪子就扎向了自己的小腹,一下,兩下……霎時間血流成河。
宮人們嚇得亂竄,要去找太醫,卻被門口的守衛攔住了。
崔蕎的貼身女婢跟那守衛對抗良久,才得以出宮門,但耽誤了太多時間了,崔蕎是保住了,胎兒卻已沒了。她這是生生將自己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給斬斷了。
墮胎的翌日,崔蕎就自請入瘞春殿。
瘞春殿,春盡花凋之處,也就是冷宮。那裡多是先帝的后妃,鶴髮雞皮,或瘋或痴。而崔蕎,成了裡面最年輕的女人。
10
初入瘞春殿,崔蕎就大病了一場。
她剛落胎,身虛體寒,冷宮的吃食都是餿的,吃一口就吐了。一到夜裡,屋裡就陰風陣陣,不時傳來女人啼哭的聲音,她又飢又怕,就這樣病倒了。
椿午來看她時,她已餓昏過去了。他連忙去找了些米粥來,小心翼翼喂她喝了,又將破爛的窗戶糊好,忙活了大半宿。
崔蕎醒來,看見椿午,愣道:“劉五郎……”又瞧了他許久,竟默默垂下淚來,應是想起自己的阿弟了。
椿午不知怎麼安慰人,只能在一旁乾著急。
好在崔蕎哭累了,就又睡著了。椿午這才抽身回內侍房幹活。
11
此後,椿午時常去瘞春殿看望崔蕎。
有時是給她送吃的,有時是去陪她說說話。偶爾還託人去宮外買一兩樣小玩意兒,回來逗崔蕎開心。
崔蕎表現得就像個孩子,椿午來時,她便喜上眉梢;椿午要走了,她就躺到破舊的床上睡覺。
這日,椿午看著崔蕎睡著了,才安心回去。
剛到內侍房,卻見大夥兒都在門前站著,噤若寒蟬。一個穿著深紅繡金曳撒的人,被扶著下了轎輦。那人椿午認得,是尚衣監的提督胡沅。
一個小內侍扯了椿午一把,讓他站好,還低聲說:“胡督公來挑人去尚衣監的,這可是個美差。”
話剛落,椿午就被摁住了肩膀——他抬頭,撞見胡督公一張肥白如菊的笑臉:“這孩子討喜。”
立刻有太監諂笑著附和:“督公慧眼如炬,這小子可是咱們內侍房做事最穩妥的。”
椿午心頭一涼,撲通一聲跪倒,大喊:“謝督公抬愛!”接著,猛叩了幾個響頭。身邊的人待要扶起他,他卻不起,繼續磕頭,額頭上綻開一朵猩紅的血花,還是不停下。
地上的血越淌越多,眾人駭然。
“這、這孩子莫不是中邪了?”胡督公也嚇著了。他是個信佛的,見不得血,當即叫人把椿午拉下去了。
後來,據說是秦寶兒去了尚衣監,還認了胡督公作義父,真正是飛昇了。
12
再去瘞春殿時,椿午發現崔蕎在宮門前等他。
他跑過去,卻見崔蕎一臉憂愁,問她怎麼了。
崔蕎眼睛有些紅,看著他腦袋上綁的紗布,嘆了一聲,說:“你怎麼不跟著胡沅走呢?尚衣監是個好去處,比內侍房好太多了。”
我走了,誰來陪你呢?椿午想。
他打開懷裡抱著的木匣子,裡面裝著幾個小紙人兒,雕刻彩繪,栩栩如生。
“這是——”崔蕎喜出望外,卻被椿午捂住了嘴巴。
他舉起食指“噓”了一聲,神秘兮兮地道:“今晚給你表演皮影戲,別聲張,不然我表演得太精彩了,別人都來看,你就沒地方看了,到時候可別哭鼻子。”
這段話,似曾相識。崔蕎忍不住笑出聲來,點頭道:“是是是,都聽劉五郎的。”
13
轉眼又是冬至。
雪怒風嘯,皇城又是一片銀裝素裹。椿午換上了去歲的灰藍夾襖,煮了餃子送去瘞春殿。
崔蕎正在桌前剪窗花。紅豔豔的紙,明晃晃的剪刀,讓椿午有些恍惚。
“這是去歲,我們初見時的衣裳麼?”崔蕎淡笑著問。
椿午樂了:“難為你記得,就是這件。”
他喊崔蕎來吃餃子,崔蕎放下手頭的活兒,卻半天不過去。她望著窗外,幽幽道:“五郎,我今天看見他了。”
椿午正在擺筷子,一愣:“聖上麼?”
崔蕎點頭:“我聽見了他的聲音,於是,我爬到牆頭看見了他……”她的眼睛裡淚光點點,聲音也嗚咽起來,“他身邊那女人依偎在他懷裡,我聽不清他們說的話……”
說著,她埋下頭,放聲大哭起來。
椿午望著她,彷彿看見了當日的自己。
他本以為崔蕎心上的傷疤已經好了,但沒想到,每每看見那把披著龍袍的刀,她還是會痛苦如斯。
椿午走過去,緊緊擁住了崔蕎,柔聲道:“下次別爬那麼高了,摔下來會疼。”
這一刻,他們是平等的。
14
長夜漫漫,崔蕎冷靜下來之後,跟椿午說了許多話。
她說,她深愛著皇帝,卻又悽絕地恨他,恨不得他死。
崔氏處斬那日,她就在刑場。她看著自己的父親、兄弟,一個個血濺三尺,聽見他們的哀號,父親臨死前還在喊冤,還在期冀皇帝聖裁,洗清崔氏的冤屈。他們的頭顱血淋淋地滾落到地上,停在她的腳邊。她看見父兄死不瞑目的臉……
但,那九五之尊,早已忘記了這件事情。
“可我不能忘!我父親是被誣陷的!”崔蕎咬牙道,淚落如雨。
椿午定定地望著她,說:“我信你。”
15
慶和七年,春。
皇帝壽宴在即,二十四衙門都忙著準備賀禮。
秦寶兒此時已混到了不錯的位置。夜宴歸來,他乘著轎輦,大搖大擺在宮苑行走。
忽然,看見不遠處一點光亮,還伴著裂錦般清亮的唱腔。
秦寶兒下了轎輦,湊近了看,居然是椿午在表演皮影戲——三尺生絹做戲臺,全憑十指逞詼諧。
沒想到,椿午還有這能耐!秦寶兒的酒意醒了大半。他走過去,挽了椿午的胳膊,又解下自己身上的銀鼠襖子給他披著,笑吟吟道:“好哥哥,我這裡有個好差事,辦好了,保你一世榮華。”
他說的好差事,就是讓椿午在皇帝的壽宴上獻技。
秦寶兒千算萬算,以為椿午會在壽宴上露怯、結巴,可就是沒料到,椿午會行刺皇帝!
當時,宮燈皆滅。惟立著一方帷布,點一碗油燈。眾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雪白幕布上的剪影,如痴如醉。
突然,皮影不動了,倒下了。幕布也倒了下來,撲在油燈上,火焰頓起。眾人還沒反應過來。突然,一隙寒光乍現,直直地刺向了御座——是椿午。
他在操控皮影的竹棍裡藏了鐵錐。
一時間,驚呼聲四起:“護駕!”“有刺客!”……
椿午舉起鋒冷的鐵錐,騰空一躍。
他是個拙劣的刺客,行動卻決絕——紅著眼,咬碎了牙,幾乎完全憑著一腔恨意,朝著那襲華貴的龍袍,殺氣凜凜地刺了下去。
他想,只要刺一下,刺中皇帝的心口。一切就結束了。
但,世事往往不如人願——皇帝掀翻了酒案,縱身避開了。椿午的鐵錐只劃破了他燦金繡龍的袍裾。那龍瞪著眼,似在嘲笑。
一擊未中,椿午還要再刺,卻被幾個侍衛拿住了。很快,無數寒刃將他困住。
皇帝驚魂未定,吩咐將椿午押下去審問。
椿午傻了般,任他們擺佈。才走了幾步,他卻猛地奮力一掙,衝著一個羽林軍手中的白刃撞了上去——霎時間,刃穿胸膛,鮮血四濺。
“多謝。”他對著那驚愣的羽林軍微笑道。
接著,轉過頭,往瘞春殿的方向極目眺望。他想,崔蕎會不會坐在牆頭,遠遠地看著自己呢?
16
慶和帝壽宴翌日,瘞春殿走水。
大火吞噬了整座殿宇,宮人們都逃出來了。
唯獨少了崔蕎。
瘞春殿的春,終於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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