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云,负伤的治疗者


他曾经描写孤单的创伤好比那大峡谷:表面的深刻切割变成了美丽与自我认识的无尽泉源。那洞见正好代表了卢云事奉的态度。他并没有向自己或任何人应许脱离孤单的途径,反而提出了 通过他得到救赎的应许。对于读者和听众,或许那创伤成了美丽和了解的源头。对于卢云自己,他却往往只是代表痛苦。

虽然他永远无法化解那不安,却学会去处理它,就好像一些人必须学会处理长期的身体痛楚:"……你不是去逃避它而是去感受它,在它当中站起来并勇敢地面对它。”这样,你可能会在痛苦当中找到一些隐藏的礼物、盼望的源头。卢云承认,在他的生命里,真正的礼物往往隐藏在最痛苦的地方。痛苦将他逼向上帝,在那里他一次又一次地发现力量的源头,“来自那抓住我、远在我出生以前就爱着我的那位,来自那在我死后将一直爱着我的那位”。

《黎明路上》记录了卢云为了寻找一点安舒与慰籍、寻找一个真正的家园而搬到黎明之家的决定。一位评论者费克(Harold Fickett),写到他失望地发现十年前《吉尼西修院静修日记》(The Genesee Dfsy)所描述的同样问题——有缺陷的友谊、没有报答的爱、以为被轻蔑的伤感——仍在困扰着卢云。费克继续解释:“那种失望就正像我们对自己的失望——同样的人带着同样的问题,学习再学习那些宗教信仰的基本功课。卢云并没有放过自己或我们这令人尴尬的恒常真理。”

费克清楚指出卢云一个很强烈的特征:确实地他并没有放过自己或读者而避开真理的尴尬性,无论那真理令他看起来如何槽糕。卢云说,很多的痛苦都是根源于埋藏在心底的回忆,它们释放出毒素攻击人的存在核心。我们以奖状、证书和剪贴簿去表现我们美好的回忆;其他痛苦的回忆则隐藏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在那里逃避医治并带来持久的伤害。

我们对这些创伤回忆的本能反应是表现得它们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不去提及,而去想一些比较愉快的事情。但因着那不去回忆的刻意行为,我们容许那被压抑的回忆结集力量去瘫痪我们作 为人的活动功能。卢云有勇气去光照那些深暗的地方,暴露自己里面创伤的回忆。“那唯一真正的医治者,”他在一句难忘的片断中说,“是一个负伤的医治者。”

我跟卢云的一次长谈,是他刚从三藩市一所艾滋病诊所服务 一个星期回来。那时,我对卢云个人在性方面的问题一无所知。 他告诉我他在卡斯特罗区的见闻。在艾滋病危机的高峰,“gay”① 这个字对他来说似乎跟那个地方格格不入。每一天都有年轻的男人病死,而上千的其他人则彷徨地四处奔走恐怕自己身带病毒。 就是那些展示俗艳的短袖汗衣和售卖嬉戏及淫亵物品的商店,令 街上也笼罩着一层恐惧的浓雾。他说,不但是恐惧,而且还有罪 疚、愤怒和被拒的感觉。

卢云在诊所里聆听那些人的故事。“我是一个神父——那是我的职责。我聆听人们的故事,他们向我倾诉。”他告诉我,那些被自己家庭驱逐的男孩被逼要在街上混。他们当中有数以百计的 人在浴室遇上的伴侣,从来不知道对方名字,却从那些伴侣那里染上正在夺去他们生命的病毒。卢云望着我,他锐利的眼睛闪烁着同情和痛苦。“腓力,那些年轻的男子正在死亡——名副其实地正在死亡一一就因着他们对爱的饥渴。”他继续告诉我他在那里听见的个人故事。那些记述全都是在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一段安全的关系, 一个家,被接纳、无条件的爱,宽恕——我现在明白那 也是卢云自己的寻索。

卢云对于饥渴的见解深藏在我里面,假以时日更在我的心灵起了转化的作用。作为一个跟福音派杂志《今日基督教》有关联的作者,我经常接触宗教右翼领袖。我曾经与另外十一位的福音派信徒被邀进到白官去回答克林顿的一个问题:“为什么基督徒讨厌我? ”我有些朋友看自己为一场文化大战中的圣战者。他们生动地描绘那些“不道德”和“不敬虔”的人所带来的威胁。

通过卢云的眼睛,我可以从一个新的角度去看待这些人:不是视之为不道德和不敬虔,而是饥渴——就如爱得要死的人。就像那井旁的撒马利亚女人,喝足了水却仍感到不满足。他们需要的 是活水。在那次跟卢云倾谈之后,每当我遇到一些行为令我感到被冒犯或者反感的人,我会祈祷:“上帝,帮助我不看这人为可恶 的,而是饥渴的。”

我越多做那样的祷告,就越开始看见自己在那些令我感到讨厌的人那边。除了我的饥渴,我亦没有什么可以向上帝献呈。就像比喻里面的兄长,倘若我站在宴会厅之外,以道德优越的姿态架起双手,那么我就永远无法经历上帝恩典的洁净清流或进到家庭的庆典之中。上帝的恩典是一份免费的礼物,却只有那些张开双手的人可以接受礼物。

最后,我明白到卢云作为一个神父和作家的贡献。他没有对人类性格提出独特的洞见,也没有表现出某种智慧是我们无法从别的权威那里得的,但他提出了浪子的谦卑姿态。他自己深入的创伤暴露了他作为兄长的自然立场的伪善。孤单、试探、拒绝、疏 离——这一切在他里面产生了一种不容否定的饥渴。他必须承认自己就是那锲而不舍地追寻家园的浪子。

信仰就是压根儿相信家园一直在那里并且永远在那里。父亲那双有点僵硬的手,以无尽的属天祝福放在浪子的肩膀 上:“你是我所爱的,我的关切在你身上。”

然而我一次又一次地离开家园。我逃离了那双祝福的手跑到远方去寻找爱!这是我生命以及我在旅途上遇到的那许多生命的大悲剧。不知怎的,我对那称我为至爱的声音充耳不闻,离开了我唯一可以听见那声音的地方,拼命地远走高飞,希望能够在别处找到我无法再在家园找到的东西。

——《浪子回头》

自孩童时代开始,我对于那些带着道德优越语调的旅行传道者、牧师和灵修作家感到一种强烈并无疑是不公平的抗拒。太多的时候他们误导了我;他们令我失望了很多次。然而,,我会听那以自己为罪人的身份跟别人谈话的人,会听那以饥渴、以思乡的自白作慝 为开始的人。.

在《新造的人》(Making All Things New)中,卢云写了一段文字,可以成为他旅途的墓志铭:

贫困、伤痛、挣扎、苦恼甚至是内里的黑暗,可能仍然是我们经历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上帝炼净我们的方法。但生命不再是苦闷、怨恨、低沉或者孤单,因为我们知道所有发生的事都是我们去到父亲家里的一部分。

在无数次的个人现身说法中,在四十几本书中,更在他每日的生活中,卢云印证了过错与忠诚并不是互相排挤而是并存的。我们都有自己的创伤。他的创伤来自性向的焦虑和因着被拒绝的敏感。我的创伤则大部分来自家庭和教会。其他人的可能来自慢性疾病或心灵的伤痛。我们可以像受害者那样生活,为了我们的不幸而埋怨上帝或其他人;或者,好像卢云那样,我们可以让那些创伤驱使我们去到上帝那里。在纽约一所修道院跟一群特拉普修士相处半年之后,卢云问自己那段跟上帝深切相处的时间有否解决他的问题,使他成为一个不同、更加属灵的人。他必须回答,没有。他明白到一所修道院并不是建来解决问题,而是在那一切问题当中去赞美上帝。

有一次,当他还在法国方舟团体当团牧的时候,卢云整天在复和圣礼中聆听人们倾诉私底下的生活。当他听到那些罪咎和羞耻的故事时,他强烈地感受到他们的孤单疏离。他想将那些告解的人聚集起来,请他们彼此分享他们的故事,以致他们可以发现彼此有多少共通之处。每个人都以为只有自己因着某种特殊的痛苦或疑惑而挣扎;事实上,他们是在诉说着一个共同的人性。

作为神父的卢云,没有终身伴侣跟他分享内心的秘密,冒险地与我们其他人分享它们,至少是其中的大部分。他知道当我们收起自己的痛苦时,也同时收起了我们医治的能力。“没有一个人 能够满足你所有的需要,”他在性欲最强那一年的日记中提醒自己。“你需要逐渐从外在的哭泣—为着你以为能满足你需要的人而哭—转到内在的哭泣,在那你能让自己被上帝抓住和提携的地方,他在那些群体中爱你的人里面成为了肉身。”

黎明之家,那个他度过生命最后十年的地方,对卢云来说成了那群体。那在最初是一个笨拙的转变。慣于面对大群的仰慕者, 他发觉自己不懂得如何向那些咕哝着、満着口水、不明白高言大 智、在他讲道时抽搐着身体的人说话。倘若一个叫比尔的宿友不喜欢神父的讲章,他会打断弥撒去告诉神父。卢云发觉他美丽的词藻和论据,对宿友正在经历的并没有什么相干。对于这些创伤 的身体和头脑,他骄人的履历并无任何意义。他们甚至不能够阅读他的著作。最重要的是他是否爱他们。

一个对日常家务——煮饭、熨衫、照顾小孩一窍不通的神 父,被要求去照顾残障的宿友,发觉自己不知从何入手。然而,他终究能够确实去爱这些人。对他周围破碎的身体所萌生的怜悯, 让他终于开始感受到上帝怎能爱一个像他那样破碎的人。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在这难以预测的气氛中感到安全, 而偶尔我仍会铁腕地叫所有人闭嘴,排队听我训话,并相信我所说的。但我也同时揣摩到一个卖秘,就是領导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带领。我发现我正在学习很多新的事物,不单是关于受伤的人的痛苦与狰扎,也是关于他们独特的天分与恩典。他们教导我关于喜乐与平安、爱与关怀七祷告—是我不可能在任何学术机构里学到的。他们也教导我一些其他人没有能够教我的,关乎哀伤与暴力、恐倶与冷漠。最重要的是,往往就在我开始感到沮丧和灰心的那些时剂,是他让我瞥见上帝起初的爱。

——《奉耶稣的名》(M the Name of Jesus')

卢云变得依附和倚赖他家里的人,他开始带他们参与演讲旅程。当其他著名的讲者可能要求五千至一万美元酬金,卢云则只要求五百(他会转给黎明之家),以及他和一个同伴的机票。一位 《华尔街日报》的记者记得在北卡罗莱纳州参加过一个这类的聚会。当卢云邀请他的朋友比尔——那个打断弥撒的人—去麦克风前讲话的时候,那记者心想,人们远道而来是要听卢云,而不是比尔。

为了支持比尔,卢云亦站到台上他的旁边。比尔放眼望向会众,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怯场,索性把头靠到卢云的肩膀上哭起来。卢云说了些什么,那北卡罗莱纳的会众大概已忘得七七八八;然而比尔将头靠到神父肩膀上的景象却没有被忘记。“我实在告诉你们,任何人不像小孩子那样接受上帝的国,绝对不能进去,”耶稣说,“于是抱着小孩子,给他们按手,为他们祝福。”

黎明之家特别安排一个人让卢云去照顾:亚当。他们之间的关系因着卢云的著作《亚当——神的爱Adam-God's Beloved) 而闻名,该书在1997年卢云过身后才出版。亚当是群体当中最软弱和最残障的一个。虽然已经二十多岁,但亚当不能说话、穿衣服或脱衣服,不能独自走路或自行进食。卢云不去辅导常春藤大学的学生并编排忙碌的日程,却要去学习一套新的技巧:怎样去帮助亚当进食、换衣服和洗澡,怎样在他喝水的时候扶住他的水杯,怎样在一条坑坑洼洼的路上推他的轮椅他所眼事的并不是领袖和知识分子,而是很多人视之为植物人的年轻人,一个不该生下来的无用人。然而卢云逐渐明白到,在这段奇怪、错配的关系中,主要的受益人是他,而不是亚当。

在跟亚当相处的时间里,卢云所获得的内在平安,令他其他大部分看似更高尚的任务显得沉闷和肤浅。当他坐在那沉默的大男孩旁边,他觉悟到先前在学术界的求胜心是如何执迷,如何地充満着比拼和竞争,他从亚当身上学会“叫我们成为人的并不是我们的头脑而是我们的心,不是我们思想的能力而是我们爱的能力;任何说亚当是植物或像动物的人是忽略了亚当完全有能力接受并付出爱的神圣奥秘”。

这是卢云从亚当身上学到的:

将你的眼睛专注于那位拒绝把石头变成饼、从高处跳下或以短暂能力统治的人身上。将你的眼睛专注于那位说 “那些贫穷、温柔、友勧和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那些怜恤人、使人和睦和为义受遇迫的人有福了”的人身上……将你的眼睛专注于那位与贫穷的人一起贫穷,与软弱的人一起软弱,与被拒绝的人一起被拒绝的人身上。那一位是一切平安 的源头。

——《世界远象》杂志

当卢云坐在俄罗斯圣彼得堡的修院博物馆,默想伦勃朗的伟大油画,他完全没有困难认同那兄长,因为那正是他生命中的自然立场,自小受训练成为一个有品德的神父。他也无困难认同那个浪子,因为他内里的纷乱逼着他面对真正的自己,并将自己投向父亲的恩典中。当他将自己投射到父亲的角色时他感到错愕。对他来说,父亲一直是个有力、陌生、叫人望而生畏的角色。

然而,在伦勃朗的油画中却不是这样。那搭在浪子肩膊手是温柔和慈祥的,一只女性的手。父亲的头温柔地靠侧,并倾前以拉近自己跟儿子之间的距离,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那温暖的红色斗篷外衣翻动有如雀鸟覆盖的翅膀。卢云想到以赛亚书中上帝那女性的形象:“妇人焉能忘记她吃奶的婴孩,不怜恤她所生的儿 子。即或有忘记的,我却不忘记你。”想到耶稣那母性的呼唤,好 像一只母鸡将小鸡覆盖在她的翅膀底下。他察觉到,他对父上帝的形象需要明确的更正。

当他继续默想下去的时候,他对这比喻有了新的洞见:就是耶稣本身为了我们的缘故当上了浪子的角色。“他离开了天父的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付出了他所有的一切,并通过十字架回 到父家。他做这一切不是作为一个反叛的儿子,而是作为一个顺命的儿子,奉派将上帝迷失的所有儿女带回家……耶稣是那放荡父亲的放荡儿子,将父亲所交托他的一切都付出了,以致我可以变 得像他一样,并跟他回到父家。”

最后,卢云找到一个方法去认同伦勃朗油画中的父亲。人们整天都叫他做“神父”,特别是当他穿着罩袍或带着牧职衣领的时候。他可以好像比喻所描绘那样接受那个职衔,就是那位同时召唤兄长和浪子归家的父亲。卢云心想,我不能永远停留在孩子的阶段。上帝正在邀请我变得更加像他,向其他人显示他所向我显示的相同怜悯。他正在呼召我伸手去接触那些破碎和有需要的人,去欢迎他们进到上帝的家。那个醒悟刺激他做出决定,离开哈佛搬去黎明之家。

卢云是我认识的人中第一个使用向下流动(downward mobility) 这个词的人。在1981年《寄居者》的一篇文章中,他批评社会毫无约束地推动名誉、权力和野心 换句话说,“向上流动” (upward mobility) 这些美国文化的特征。“圣经向我们启示 的重大吊诡是,那真正和完全的自由是只有透过下向流动才能找 到。上帝的道降到我们这里,并且像奴仆般住在我们中间。上帝的方法确实是向下的方法。”

借着迁到黎明之家,卢云实践了上帝那下向流动的模式。他承认,那确实违逆他所有的本能。离开一家常春藤大学长期聘用的教职,转到一个智障的群体,以任何现代成功的标准来说都是不 可理解的。当我最初听到那个消息时,我对卢云成为“神圣愚人” 的决定报以一笑。我是如何地错误。他做出那个决定并不是出于自我牺牲,他那样选择只是为了自己的缘故。

事实上,其他人视之为向下流动的事业模式,卢云自己则视之为一种“内向流动”。退下来原是要往内望,去学习怎样爱上帝并为上帝所爱,以致他可以呼召其他人进到那爱里。他引述皮尔色(Robert Pirsig)的《禅与摩托车维修的艺术》去描述他的动机:

皮尔色描述到两类的攀山者。他们都将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以同一速率呼吸,倦了便停下来,体息过后又继续走下去。但那“自我的攀山者”却错过了整个过程。他并没有留意到阳光穿过树木的那段美丽旅途。他望向山径看看前面有些什么,虽然他刚已在前秒看过同样的东西。“他的谈话永远是关于别的地方、别的事物。他是在这里但他也是不在这里。他所寻找、所需要的都在他的周围,但他却不要,因为那正是在他的周围。"

——《吉尼西修院静修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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