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汪曾祺:臘梅花

「文摘」汪曾祺:臘梅花

“雪花、冰花、臘梅花……”我的小孫女這一陣老是唱這首兒歌。其實她沒有見過真的臘梅花,只是從我畫的畫上見過。

周紫芝《竹坡詩話》雲:“東南之有臘梅,蓋自近時始。餘為兒童時,猶未之見。元i間,魯直諸公方有詩,前此未嘗有賦此詩者。政和間,李端叔在姑溪,元夕見之僧舍中,嘗作兩絕,其後篇雲:‘程氏園當尺五天,千金爭賞憑朱欄。莫因今日家家有,便作尋常兩等看。’觀端叔此詩,可以知前日之未嘗有也。” 看他的意思,臘梅是從北方傳到南方去的。但是據我的印象,現在倒是南方多,北方少見,尤其難見到長成大樹的。我在頤和園藻鑑堂見過一棵,種在大花盆裡,放在樓梯拐角處。因為不是開花的時候,綠葉披紛,沒有人注意。和我一起住在藻鑑堂的幾個搞劇本的同志,都不認識這是什麼。

我的家鄉有臘梅花的人家不少。我家的後園有四棵很大的臘梅。這四棵臘梅,從我記事的時候,就已經是那樣大了。很可能是我的曾祖父在世的時候種的。這樣大的臘梅,我以後在別處沒有見過。主幹有湯碗口粗細,並排種在一個磚砌的花臺上。這四棵臘梅的花心是紫褐色的,按說這是名種,即所謂“檀心磬口”。臘梅有兩種,一種是檀心的,一種是白心的。我的家鄉偏重白心的,美其名曰:“冰心臘梅”, 而將檀心的貶為“狗心臘梅”。臘梅和狗有什麼關係呢?真是毫無道理!因為它是狗心的,我們也就不大看得起它。

不過憑良心說,臘梅是很好看的。其特點是花極多——這也是我們不太珍惜它的原因。物稀則貴,這樣多的花,就沒有什麼稀罕了。每個枝條上都是花,無一空枝。而且長得很密,一朵挨著一朵,擠成了一串。這樣大的四棵大臘梅,滿樹繁花,黃燦燦的吐向冬日的晴空,那樣的熱熱鬧鬧,而又那樣的安安靜靜,實在是一個不尋常的境界。不過我們已經司空見慣,每年都有一回。

每年臘月,我們都要折臘梅花。上樹是我的事。臘梅木質疏鬆,枝條脆弱,上樹是有點危險的。不過臘梅多枝杈,便於登踏,而且我年幼身輕,正是“一日上樹能千回”的時候,從來也沒有掉下來過。我的姐姐在下面指點著:“這枝,這枝!——哎,對了,對了!”我們要的是橫斜旁出的幾枝,這樣的不蠢;要的是幾朵半開,多數是骨朵的,這樣可以在瓷瓶裡養好幾天——如果是全開的,幾天就謝了。

下雪了,過年了。大年初一,我早早就起來,到後園選摘幾枝全是骨朵的臘梅,把骨朵都剝下來,用極細的銅絲——這種銅絲是穿珠花用的,就叫做“花絲”,把這些骨朵穿成插鬢的花。我們縣北門的城門口有一家穿珠花的鋪子,我放學回家路過,總要鑽進去看幾個女工怎樣穿珠花,我就用她們的辦法穿成各式各樣的臘梅珠花。我在這些臘梅珠子花當中嵌了幾粒天竺果——我家後園的一角有一棵天竺。黃臘梅、紅天竺,我到現在還很得意:那是真很好看的。我把這些臘梅珠花送給我的祖母,送給大伯母,送給我的繼母。她們梳了頭,就插戴起來。然後,互相拜年。我應該當一個工藝美術師的,寫什麼屁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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