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經燒的乙醇汽油
小張對於買車這個決定一直感到不快，因為這違背了自己一以貫之的奧卡姆剃刀生存哲學——如無必要，勿增實體。
生活在一箇中等規模城市的他，早就知道在買車以後會有很大一部分時間浪費在堵車，找停車位，洗車，加油，交罰款上……時間成本其實和乘坐公共交通沒什麼區別，他實在想不出自己買車有什麼好來。
清醒下來想一想，買車這個決定，絕對是被外界建構在自己腦海裡的理念：買了車就代表了小康生活，買車就代表了自由，自己的思想什麼時候被入侵了小張都不知道。哦，好像是之前有人告訴他，汽車購置稅減免在2018年會被廢止的原因吧。國家的便宜不能不佔，啊對，正是有了這個想法以後，小張才下手買的車。
但是後來小張發現，為了省這幾千塊錢，自己虧了不少。因為停車要錢，罰款要錢，養車要錢，保險要錢，總而言之什麼都要錢。這大大超過了小張的消費預期。很多時候，小張只想把車停在停車位，根本不想用它。然而操蛋的事情總在發生著——自己用的E10汽油好像壓根不能久放，放久了點火都點不著。
但想想E10汽油因為補貼便宜點，小張就不那麼氣餒了，畢竟國家的便宜不能不佔，所以小張還總是開著車出去。當然了，要是告訴他這筆帳算錯了，小張估計要氣急敗壞到砸方向盤。但事實就是這樣的：E10乙醇汽油的續航能力要比普通汽油差不少，開一樣的公里數，要燒更多的乙醇汽油，仔細算下來乙醇汽油還更貴一點…謝天謝地，小張一直沒算過帳來，不然心態一定崩盤。
這麼不經燒的E10汽油，其實是由10%乙醇汽油和90%無鉛汽油混合的燃料。而它有補貼，就不得不提2年多前的決策了。
2017年9月13日，國家發展改革委、國家能源局、財政部等十五部門印發了一份充滿雄心壯志的文件：《關於擴大生物燃料乙醇生產和推廣使用車用乙醇汽油的實施方案》，目標是在2020年在全國範圍內推廣車用乙醇汽油，實現全覆蓋。實施這樣一個政策，理由主要有三個：消耗儲備過剩的玉米，減少車輛排放，降低原油依賴。順帶還能振興振興老工業基地，促進農村發展。
想法和初衷都是好的，因為我們在2001年的時候已經成功過一次了——至少在消耗玉米方面。
不經造的玉米儲備
2001年的時候，國務院組織了第一次全國性糧食大清查，儲備糧備足，誰都很開心。糧食安全對於中國那是比天還大的事情了，國人對於饑荒的文化記憶實在太深刻了。
我小時候要是挑食，家人就會講饑荒的故事嚇唬我，記憶中最深刻的一個是：鴉片戰爭剛過去，中國出現了大饑荒，一家人餓死了老婆，丈夫傷心得不行，就趴在老婆身上哭。然後身邊的人就抽了他一巴掌叫他不準哭，被別人聽見就會有饑民過來搶屍體，於是一家人就把女主人偷偷埋在了院子裡。結果第二天起來的時候，發現屍體早都被人刨開吃了。
聽到這麼個故事以後，我自然那是不再挑食了，這心理威懾太大了。後來發現這事發生在丁戊奇荒的時候真發生過，那時候的悲慘記憶也就傳給了我，我也會把這種食物匱乏的恐怖記憶傳遞下去。
但是2001年的這次普查，發現的不是糧食不夠，恰恰相反：儲備糧屯的太多了，尤其是保質期不怎麼長，產量又大的玉米，存貯量太大了。當時農民賣糧又很難，就只能國家收。一來二去，玉米就越來越多。當然，國家賣了也是行的，但那樣子必然會讓玉米價格猛跌，物賤而傷民。
怎麼把多的玉米處理掉，同時穩住價格不傷害農民呢？這是個問題。
世紀之初的中國像個謙遜的孩子，很少有人會糾結什麼“乳滑”的問題。人們很清楚地意識到我們還處於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一百年不變，這個過程中要善於向別的國家學習優秀的技術和政策。比如在玉米問題上，在經過一系列調研和學習後，中國人發現美國已經推廣乙醇汽油二十多年了，而這些乙醇的來源不是別的，正是玉米。
不久之後，國家學皮學樣，規劃了4個糧食乙醇生產地，分別在吉林、黑龍江、安徽、河南，並且在黑龍江、河南、山東等地進行了試點。到了2005年的時候，4家定點企業規劃的102萬噸乙醇產能全部達產。要是大家有印象，應該還記得那些年的火鍋生意突然好起來，固態的酒精燃料不僅便宜，而且比過去用的瓦斯爐安全，分鍋小火鍋的概念在全國火得不行。
到了2007年的時候，國家存儲的多餘陳化糧基本消耗完了，小推廣小試點下的結果看起來還挺棒，雖然中間有些小插曲：
當時為了消化陳化糧，每生產一噸乙醇汽油，國家就會撥發1880元的補貼，並且免除所有稅收。重金之下，必有姦夫……在黑龍江、吉林等糧食產區，當地的所有酒精工廠都以消化陳化糧為名收購玉米糧食，導致新上市的玉米被搶購一空，直接結果是飼料價格飛漲，豬肉、雞蛋價格反常上升。於是在2010年的時候中國商業聯合會上書國家《為了保障國家糧食安全，確保養殖業飼料穩定供應，建議立即停止用玉米加工車用乙醇汽油的報告》。國家也發現，到了2010年都不得不進口玉米以補足國內市場需求了，
過去中國是個玉米出口國來著，但這一年突然變成了進口國，於是就慢慢停止了對糧食乙醇的補貼。不經細想的環保政策
按理說，上一次的這些後續問題應該能被記住的，畢竟當初的那份報告把帳算得很清楚了：
光是黑龍江肇東酒精廠，在一年之內就生產了310噸乙醇，消耗了1千萬噸玉米，而2010年的玉米儲備在2.25億噸左右。相當於1家廠就消耗了1/20的國家玉米儲備。
但是2017年，是很多事奇妙的節點，比如減排，就讓人把這些壞事都忘了。
2016年全國人大批准了我國加入《巴黎氣候協定》，這是一件走向國際大國形象的大事，行動必須要有，不能跟美國人一樣動輒退群，2017年也就成了中國環保戰役很激烈的一年。
當時為了減排，連豬都不讓養了，導致存欄量大規模降低。於是豬瘟一來，大家就感受到了慘痛的教訓，如果讀者朋友們對此感興趣，想看我們寫一寫的話，就點一下文末的“在看”吧。
這還是其中一個插曲，不少捱過凍的朋友也一定記得，當時北方的煤改氣也如火如荼的展開，中國一年就完成煤改電、煤改氣578萬戶，這可是個壯舉。不過這可苦了河北的縣城和農村，2017年冬天保定某村農民的取暖成本一下子提高了三倍，保定某縣的小學還因煤改電施工延遲，孩子們在供暖季沒有供暖，被凍了20天，甚至為了暖和點，不得不在有陽光的院子裡上課。
一刀切的環保措施立竿見影，不少承諾中國提前3年就落實了，但有一個方面沒能提前：可再生能源達到15%，當時只能做到13.8%。
全國使用乙醇汽油的方案的減排方案，也就是從那個時候提出的。之前的勝利經驗是令人心情愉悅的，爭取氣候變化的領導者是令人興奮的。
但是糧食安全，一旦算錯就會出大麻煩。
如果按3:1的消耗產出比來算，那一年要消耗4000萬噸玉米才能在2020年滿足1300萬噸的燃料乙醇，差不多是1/4左右的糧食儲備。雖然說玉米產量相對穩定，還有增長態勢，但事實上從2014年開始，玉米的消耗量就逐漸趕超生產量了，而且從2016年開始，庫存已經開始迅速下降。2017年的玉米進口量是400萬噸，如果保持這個數據不變，那麼2025年的時候中國玉米庫存會被消耗殆盡。
但就在這樣的情況下，17年出臺了乙醇汽油的推廣計劃，小張在的城市恰好在推廣城市裡，所以他就不明不白地開始燒乙醇汽油，這兩年他是感覺空氣比過去好不少來著。可是這其實環境變好的原因是，各個乙醇工廠在燒天下糧倉煉環保油。
不禁害怕的能源安全
其實乙醇問題，減排是小，大不了丟人被罵。陳糧也不是問題，爛了也就爛了。
把人逼到拿糧倉當油燒的份上，中國有自己難言的苦衷——能源缺陷。在2000年到2009年間，中國的能源消費量就增長了一倍。根據《2010世界能源展望》，從2010-2019年間，它還將上升40%左右，這個預言也實現了。問題在於，中國國內的原油產量是無法滿足需求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大進口量。《2018年國內外油氣行業發展報告》裡提到，中國石油對外依存度上升至69.8%。這相當於把自己國家的能源安全，交到別人手裡。
當然了，為了保證能源安全，政府也是不遺餘力。這十多年來，決策層一直在鼓勵三桶油“走出去”，出錢讓大家出去買海外石油股份，開闢更多海外油田，保證自己家這日子能過下去。
拿2019年上半年來說，中石油就加快了自主勘探項目，為了多搞些油，在乍得、哈薩克斯坦、伊拉克都開了新油田。
溫斯頓·丘吉爾曾發表過一句著名的論斷：
“石油的安全和可靠需依賴於渠道的多元化。”
中國的石油公司，幾乎在全世界所有的產油國都有業務，就為了分散風險。
為了降低原油進口依賴，國內的能源結構也在不斷地調整，比如我們在《“2020，你們加油吧”》裡就提到過，為了發展電動車，促進國內汽車用電而不是喝油，引進特斯拉都使上了中國速度，樂得馬斯克在上海跳舞。
發展乙醇燃料也就成為了眾多矩陣政策之一。小張雖說是帶著佔國家便宜的心情使用E10汽油，但實際上他也在為國家能源安全做貢獻。但就像之前說的：發展乙醇汽油，保證能源安全，是以犧牲糧食安全為代價的。
不敢回憶的慘痛教訓
在2007年中國還在燒玉米做乙醇燃料的時候，世界糧食出現了一次嚴重危機。
當時，中國為了保住自身的糧食安全，在2008年對小麥、玉米、稻穀、大豆、玉米等原糧及其制粉等57種產品徵收5%-25%的
出口暫定關稅，不少國家也採取了糧食出口限制政策。世界穀物價格從2007年6月到2008年3月，瘋漲了40%。當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總裁斯特勞斯·卡恩嚴厲地警告：食物價格急劇上漲將可能引發戰爭。但是當時一個令人意外的數據是：全球2007年-2008年的糧食產量沒有嚴重下跌，反而還增長了5.7%。當時多個國際組織在研究過數據後得出結論：在產量上升情況下造成糧價飛漲的原因是糧食的能源化。
數據來源：World food price index, 1990–2012.
由於2003年伊拉克戰爭，中東局勢變得異常緊張，國際油價暴漲。許多國家都將糧食燃料作為了能源安全的備用選項。比如美國，2007年把國內1/4的玉米做成了乙醇。而美國正是世界上最大的糧食出口國之一。
進口國心態一下崩了，比如摩洛哥，一口氣把小麥進口關稅從130%改到了2.5%，就為了能買到糧。
石油一出問題，農業產業鏈也出問題，當時化肥、運輸、農產品加工成本突突飛漲，穀物最終售價也就水漲船高了。
由於中國對於糧食問題的敏感性夠高，這一次危機基本沒對國內造成什麼影響。但是那些沒有敏感度的國家，就悲慘至極了。就比如朝鮮吧，2007-2008世界糧食危機間，大米價格上升了186%，糧食總價格上升了70%，在這樣的情況下朝鮮政府還保持了一種傳統態度，《勞動新聞》發誓，“
朝鮮有能力按自己的意願生活，無需韓國的幫助”，寧死沒吃救濟糧……在其他22個受到糧食危機嚴重衝擊的國家，比如喀麥隆、布基納法索、塞內加爾、科特迪瓦等多個非洲國家也都相繼發生了“糧食騷亂”。
這對於中國在內的許多國家，就成了一個二難問題：是選食物安全還是選能源安全？很多人可能會舉出巴西做例子，說人家舉國燒乙醇汽油妥妥的什麼問題都沒有。但是巴西的燃料乙醇主要原料是甘蔗，而產量壓根不是問題，根本不會對當地糧食造成擠壓。
但中國就不一樣了。
2020年已經開始了，乙醇汽油全面推廣的計劃只在天津和東北三省達標。中國石油規劃總院統計數據顯示，燃料乙醇的需求量高達1300萬噸，缺口還有1000萬噸。
而2019年的玉米產量不過才2.554億噸。要全面達標意味著每年差不多要拿1/6的玉米當油燒，這實在讓人喘不上氣。而且光在2018年，中國石油消費量就到了6.48億噸，用每年1/6的玉米去頂替1/20的石油，這個帳是不是划算？算錯了可問題大了。
今年年初的時候，路透社就有獨家報道說，中國燃料乙醇的推廣計劃已經放緩了，上一次的可延續了將近10年才緩緩剎車，而這次才不過2年就已經叫停了。突然剎車的原因就是糧食儲備出問題了。
當然咱也不知道他們數據怎麼來的，路透社原話說“中國不公開國家糧食儲備水平，但是一位專家在去年9月表示，國家的臨時玉米儲備已從2017年的逾2億噸降至5600萬噸。”說真的，要是沒有這燒了兩年的燃料乙醇，我都不知道中國玉米儲備曾有這麼牛逼。
不過這個數據有危言聳聽之嫌疑，2019年10月中國糧食儲備局召開新聞發佈會，表示我國糧食庫存總體情況是好的，基本符合數量真實，質量較好、存儲安全的要求。
希望這筆帳沒算錯。
參考文獻：
能源局就《關於擴大生物燃料乙醇生產和推廣使用車用乙醇汽油的實施方案》答問：http://www.gov.cn/zhengce/2017-09/13/content_5224736.htm
華北“最冷”的冬天：現在讓燒煤了，也燒不成了 https://gy.qq.com/original/guyu_lab/lab007.html
燃料乙醇產業：乘低碳之風整裝待發：http://jjckb.xinhuanet.com/gnyw/2010-03/01/content_209088.htm
曝光半天就解決學校供暖，恰恰表明日常責任缺失 |新京報快評 - 評論 - 新京報網 http://www.bjnews.com.cn/opinion/2017/12/05/467319.html
趙友山：我為什麼反對玉米制汽油http://scitech.people.com.cn/GB/12591429.html
程宇婷.淺談中美貿易戰下中國玉米燃料乙醇產業發展[J].化工管理,2019(34):22-25.
中國已提前三年落實《巴黎協定》部分承諾：http://www.gov.cn/xinwen/2018-11/27/content_5343609.htm?_zbs_baidu_bk
ＡｎｄｒｅｗＢＫｅｎｎｅｄｙ 中國的石油困境———北京尋求能源安全面臨的挑戰和機遇：http://press-files.anu.edu.au/downloads/press/p184401/pdf/ch083.pdf
《2018年國內外油氣行業發展報告》發佈 我國油氣對外依存度攀升至69.8%和45.3%
http://news.cnpc.com.cn/system/2019/01/18/001717430.shtml
全球最危險的糧食危機名單：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2008/04/25/zh-pub-44176
朝鮮極為嚴峻的糧食危機：http://www.rfi.fr/cn/%E6%94%BF%E6%B2%BB/20120528-%E6%9C%9D%E9%B2%9C%E6%9E%81%E4%B8%BA%E4%B8%A5%E5%B3%BB%E7%9A%84%E7%B2%AE%E9%A3%9F%E5%8D%B1%E6%9C%BA
獨家：中國叫停乙醇汽油推廣計劃 因玉米儲備驟降--消息人士：https://cn.reuters.com/article/china-ethanol-policy-corn-reserve-0109-idCNKBS1Z803H
糧庫實嗎、質量好嗎、進口多嗎——中國的糧食安全“三問”：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9-10/14/c_1125104216.htm
注：文中所用圖片，除數據圖表外，均來自於圖蟲創意
本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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