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輝:陳寅恪家族是如何從政治世界走向了文化世界

作者丨胡文輝

看《陳寅恪家史》這個題目,顧名思義是以陳寅恪為本位而作的,可實際上他卻未正式出場,寫的是他之前的陳家。這樣的體例似暗示著,陳寅恪代表了義寧陳氏的巔峰,此書是要通過追溯義寧陳氏的家族奮鬥史,告訴我們陳寅恪是怎樣煉成的,是在怎樣的家世背景中造就出來的。不妨說,這是一部陳寅恪的前傳。

那麼,在中國近代史上,義寧陳氏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作為陳寅恪的研究者,我得承認,陳寅恪作為史學家,義寧陳氏作為家族,皆為當今知識界所豔稱,已形成一種象徵化、神話化的傾向。義寧陳氏一脈,似乎隱然代表了中國近世學術文化的正統。

但首先應強調,義寧陳氏本不是標準的文化望族,其出人頭地是相當晚近的事,也是相當短促的事。陳氏源出客家,雍正年間始由福建上杭遷至江西修水,屬於被土著士紳排斥的族群,其家族似是憑種植業和商業在經濟上取得了成功;直到陳寶箴中舉,才為家族初獲功名,以後更因緣際會,成為獨掌一方的大員,可說在政治上取得了成功;再到第二代的陳三立,尤其是更下一代的陳寅恪,才算在文化上取得了成功。

胡文辉:陈寅恪家族是如何从政治世界走向了文化世界

《陳寅恪家史》,張求會著,東方出版社2019年11月版

義寧陳氏之浮出歷史的海面,我以為有兩個特別關鍵的節點:

第一個節點是太平天國。若非洪秀全等人造成天下大亂,清廷迫於形勢,不得不破格提拔人才,以陳寶箴一介舉人,是絕難做到一省巡撫之位的(同是舉人的左宗棠當然更無可能封侯拜相)。陳在湖南巡撫任上雖叱吒一時,但不過數年,即因戊戌政變而罷黜,其實談不上有多麼大的作為——其歷史地位,更多是為變法殉葬而成就的。他最大的作為,不如說是乘時而起,為義寧陳氏搭建了文化平臺,積累了人脈資源,這才有了詩人陳三立、史家陳寅恪的閃亮登場。

第二個節點是廢除科舉。近代以前,中國社會重心在士紳階級,士人與官僚不分,學問與政治不分。到了西風東漸的時候,舊制度雨打風吹去,科舉亦隨之水流花謝。而科舉的廢除,不僅意味著士人立身託命之途完全改易,也意味著學問與政治完全分作兩途。在這樣的背景下,陳門子弟本來就在教育上異常用力,則選擇學問一途自是順理成章。而且,陳寶箴既淪為政治罪人,其後人棄政從文就更易理解了。

以前寫《現代學林點將錄》時,我注意過不少學人出身商人之家,僅以嶺南一地而論,陳垣(新會藥材商)、梁方仲(十三行行商)、戴裔煊(陽江坐商)、高伯雨(香港南北行)、饒宗頤(潮州巨賈)皆其例。但我當時忽略了,其實出身官宦之家的也不少,如鄧之誠(叔曾祖是閩浙總督鄧廷楨)、胡適(其父胡傳官至臺東知州)、勞榦(兩廣總督勞崇光後人),還有瞿兌之、瞿同祖叔侄(先輩瞿鴻禨官至軍機大臣),週一良、周紹良堂兄弟(曾祖周馥是李鴻章幕僚)。可見在近代社會轉型階段,“商而優則學”的固然不少,“仕而優則學”的亦大有人在,“商二代”和“官二代”走上學問之途的概率都相當大。這樣來看,陳門子弟的成才也未出乎時代大潮之外。陳三立一生,為政未成,從商亦未成,可謂餘事作詩人,只算是半吊子的過渡人物;而他的子輩,陳師曾以畫名,陳寅恪以史學名,陳方恪以詩詞名,則完全從政治世界走向了文化世界,這就不是偶然的了。

胡文辉:陈寅恪家族是如何从政治世界走向了文化世界

不管怎樣,陳寶箴立功,陳三立、陳寅恪立言,三代相繼而起,而三代皆有可傳,畢竟難得。至今義寧陳氏享大名於世,也是事出有因的。

此外,還想補充一點:陳家三代的身世,各有其悲劇性,或許也是世人對他們多表同情、多感認同的一個潛在因素。陳寶箴是清末維新運動的犧牲品,陳三立是民初遺老群體的同路人,而陳寅恪是1949年之後的文化遺民,他們都有心憂天下的情懷,而都棲棲惶惶,失意於當時——惟其如此,惟其異於時流的文化姿態,他們才能擺脫近百餘年曆史黑洞的吞噬,給我們帶來異樣的光芒。

這些,是我在校讀《陳寅恪家史》稿樣過程中產生的一些想法。簡單說,我更願意從社會因素而非精神因素來理解義寧陳氏,如此,庶幾能免於浮泛的頌揚套路。

說回這部《家史》。求會兄對義寧陳氏的敘論,在修辭上不無習慣性的“仰望”,與我的看法或有一點距離。不過,求會是踏實論學的人,筆調雖有渲染,敘述終不離實證。他跟汪叔子先生合編過《陳寶箴集》,又曾作過陳三立年譜稿,他寫《家史》自然是很夠資格的。(順帶說一下,後來李開軍兄拉開架勢編纂《陳三立年譜長編》,求會絕不藏私,將自己的年譜稿提供給了開軍作參考,這很體現了以學術為天下公器的精神,堪稱學林佳話。)

胡文辉:陈寅恪家族是如何从政治世界走向了文化世界

需要說明,這部《家史》其實是舊著《陳寅恪的家族史》的升級版。近二十年來,《家族史》一直無可替代,如今,求會踵事增華,全盤改寫舊著,尤其通過註釋增補了大量史料,信為超越自我之作。老實說,對求會前些年的文字,我是有點“腹誹”的。我覺得他過於牽就學院化的論著格式,有不少引述和註釋實屬多餘,顯得頗為累贅。然而《家史》完全沒有給我這樣的感覺。《家史》好就好在屬於傳記體裁,而且大體依照《家族史》原有的規模,正文的寫法沒有太大改變,仍相當流暢可讀;而註釋加其邃密,看上去雖甚繁複,卻都是必要的史事考辨,有利於專業讀者據之繼續考索。

總之,這是迄今最好的義寧陳氏家族史,就實際內容來說,也是最好的陳寶箴、陳三立評傳。讀者亦可藉此知人論世,領略陳寅恪的祖父和父親所經歷那段近代史風雲。若是隻想了解陳寅恪的家世背景,則手此一冊,更是綽綽有餘了。

查檢手頭的《陳寅恪的家族史》,我是在2000年10月間閱讀的;再查檢我當作箋釋陳寅恪詩工作本的《陳寅恪集·詩集》,則是在次年7月間開始校讀的。而兩個月之後,就是“9·11事件”的發生了。如今檢讀舊著新編的《家史》,既能直觀地體察到求會的進境,又彷彿在鏡相中反觀到我自己的改變,同時,也不免感嘆彼此“人書俱老”,感嘆世界的進步與退化。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國共內戰時,胡適依舊埋頭比勘《水經注》的版本,並在給張元濟的信裡自嘲:“在此天翻地覆之日,我乃作此小校勘,念之不禁自笑,此真所謂天下愈亂,吾心愈治。”然而,一個真正的學人不是正該如此嗎?書此與求會共勉。

本文為張求會著《陳寅恪家史》序言,由東方出版社授權刊發。

摘編丨吳鑫

校對丨翟永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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