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道、儒”:試論《紅樓夢》首回人物所涵蓋的“六種”思想

《紅樓夢》的巨大藝術成就,其在中國古典章回小說的巔峰意義,已經是人所共識。其成就不僅在於其所構撰的人物故事本身,其筆攏萬象的規模,以及其精湛的筆法技巧,它打動人最深的還是在於其顯像的文本背後所蘊含的情思旨意,也就是作者蘊含其中的深沉情感和深刻的思想。

文本故事只是形式表象,被作者藉以運營文本的情旨才是作文背後的靈魂。

雖然歷來研究《紅樓夢》主旨思想的文章和論著已是汗牛充棟,而且《紅樓夢》小說一開始也先入為主地自行交代“旨意”,但是對於其中的思想情感,作者的真“旨”,目前還有探討的餘地。

在這個“餘地”中,人物始終是小說故事最基本的載體,也是最主要的構成要素。人物身份及人物的思想性格最能體現作者的價值傾向,承載其思想感情,體現小說的情感和旨意。

所以本文即基於此,對《紅樓夢》開篇的主要人物進行分析,以探究其中所隱藏的情旨內容。

“佛、道、儒”:試論《紅樓夢》首回人物所涵蓋的“六種”思想

常讀《紅樓》,以品經典

一、佛道儒解決悲情——“渺”“茫”“空”“幻”和女媧

《紅樓夢》首回虛境中的人物有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空空道人、警幻仙子、石頭、神瑛、絳珠、女媧。其中,關於石頭神瑛絳珠,也即實境中的寶黛二人,本文將在第三節討論。而其他人物,如“渺渺真人”和“茫茫大士”,他們只是偶爾幻形入於實境。所以我們優先討論。

1.女媧形象暗示女兒主題

女媧雖是神話人物,但作者卻通過她女性的身份,在其中順便隱含了某種寓意。

女媧是小說起頭的第一個虛擬人物,可以說是文章領頭,而她的女性身份,以及她的女性領袖身份,暗示其書跟女性話題有關,而此部小說,是以寫女性為主。寶玉的前身頑石的主人就是女媧,而神瑛的主人是警幻仙子,也是女性,其與女性的關係,是極其密切的。

寶玉後來親近女兒的天性,以及他關於“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的驚人論斷,於此也可以被理解了,因為他本來就與女兒有莫大的淵源。

這裡面又有關於人種族起源的寓意,石頭來源於女媧的鍛鍊,寓意人來源於女人的鍛鍊。作者於此是否有母系為主的傾向,尚難斷定,但他所構設的這個補天故事和以警幻為首的神仙世界,無疑有母系氏族社會的影子。

其次女媧是是智慧的創始人,是“青埂峰”事件的原始造成者,是“情”的源頭人物。但這個源始,卻是作為女性形象的女媧而出現的。而女媧一開始就在進行著補天的事業,這又寓示著女性為主導的儒家事功思想。

這就一反世俗儒家以男性為主導的思想,而具有了異端的成分。而女性為主導的濟世工程是補天而不是像盤古那樣開闢天地,這寓意打天下需男性,但治理天下得靠女性。它是有現實意義的。女性慈善不忍之心,是“情”的原始基礎,其對美的敏感,不同於男性以功利為主的攻擊性。

因而女性最能代表真善美的一端,而男性則易入於假惡醜一端。作者希望以真善美來建立良好的社會秩序,而不是假惡醜。所以他通過“女兒”“清爽”來排斥“男子”“濁臭”。

但是具有“情根”的石頭卻被煉石的女媧棄置,愛女兒的寶玉卻被女媧所代表的女兒拋棄,這與實境故事中女兒不能理解寶玉,而屢勸其“改悔”而留意“仕途經濟”一樣,是“情根”的不被理解和被棄置。這裡面,作者也含了一層寓意。即女兒所期盼的是對社會有益,能補天濟世的“才”,而不是“情根”“情種”。

女人也是以群體大局為重的,具有管理社會的能力,母系氏族社會中以女性為主的現象即是明證。在這個意義上,女媧形象,有薛寶釵、史湘雲、襲人等的影子,也有王夫人、賈母的影子。

總之,女媧的女性首領形象在開篇提示了《紅樓夢》以代表真善美的女兒為主的思想,提示了小說的“紅綱”和“情綱”(周汝昌先生關於紅樓文化有玉綱、紅綱、情綱三綱說:“紅”指代女性,“情”是女性所具有的天性。)

“佛、道、儒”:試論《紅樓夢》首回人物所涵蓋的“六種”思想

《紅樓夢》利用開篇女媧形象暗示整部書女兒的主題

2.渺茫空幻解說悲情

除開女媧,在“渺”“茫”“空”“幻”四人中,警幻仙子始終是作為一個幻境中的人物形象而出現的,對她的第一次描述,是通過僧道二人的對話,側面進行的,而僧道對話本身就是在甄士隱的夢中。第二次她則出現在賈寶玉的夢中。

作者在此又蘊含了寓意。警幻仙子的終極職責便是警醒幻情,但她自己卻是太虛幻境和孽海情天的主人。而且她自己只出現於人的夢幻中,這本身又對幻情的縱容。她總是在人的幻境中,以警幻的身份出現,警示著幻情的虛幻沒有結果。這就構成了一種內在的矛盾,如同夢中警夢。

警幻仙子的這種夢中警夢的寓意在作者看來同於人生的境界。人生如夢,人在生存的時候對於生命哲學的探討,就如同夢中警夢。而佛道兩家扮演的就是這個角色。

它們以虛無思想來揭示人生如夢,人生最終的歸於空幻,而不斷地警醒渡化世人,試圖達到使世人覺醒,而警醒幻情的作用。但是同於警幻仙子的主情主幻,佛道兩家再怎麼排斥現實的生存世界,它卻還是存在於這個生存境地中,而不是屬於真正空無的死亡境地。這也是佛道兩家出世思想的內在矛盾。

另外,渺渺真人茫茫大士空空道人三人代表道家與佛家,他們的名字顯然寓意“渺茫空”的意思。所以,以警幻主情為首的虛境主要人物,其名稱就暗示了“情”的“渺茫空幻”性,即最終的北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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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照——警幻仙子

3.“渺”“茫”合傳暗含佛主道輔

《紅樓夢》開篇虛境的這些人物中,起總領引路作用的是開頭僧道二人,他們以局外人的身份操辦並目睹整個石頭歷幻故事過程,是故事之外的總領人物。

作者對僧道二人,總體來說是合寫,即將兩人當成一個主體,常用“僧道”“二仙”等主語,寫一致的言行。但合寫之外也有分寫

一者用於僧道之間的對話行動敘寫,以推動故事發展。

一者是分寫二人在人世“各幹營生”(對人物指點迷津),避免敘事行文的刻板。僧道之間的對話中,各有主次之分;而二人所“幹營生”,也有主次之分。

就“各幹營生”來說,我們如下圖總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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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中可見以下幾個問題:

第一,道人渡甄士隱,而僧人點化賈雨村,這正構成兩相對照,兩峰對峙。它同二人名稱所代表“真事隱”“假語村”的寓意對峙,以及第一回標題“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相照映。

第二,僧所關注的是黛玉寶釵兩位作為高尚愛情的主要代表,而道人所涉的則是賈瑞,是作為情慾醜面代表的非主要人物。從這種分工不同中,又可見僧主道次的地位。

第三,在鳳玉二人被魘,僧道共同出現的一段故事中,依然是僧為主要發言行為者,對寶玉念辭摩弄,而道人只說了“你家現有希世奇珍,如何還問我們有符水?”一句,其主次地位依然可見。

從以上對僧道的分合描寫及其主次地位的分析,可以看出,作者是以僧道合為總領人物,並指點故事人物的出路,代表了佛道兩家出世哲學理念;但僧主道次的差異卻又顯示出作者對佛家思想的相對靠近。

4.空空道人易名情僧,關聯道佛情三種

“空空道人”此名目中,“空”是佛家常語,色空觀念即主於空,而“道人”,分明又是道家一派,所以“空空道人”這個名稱即是佛與道的融合。而空空道人最後易名為“情僧”,是他由道入佛的直接說明。一方面寓示他由“空”入“情”的轉變過程,一方面又寓示他由道入佛的過程,他是聯繫道佛情三種的人物。

書上說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這個空空道人易名為情僧的過程正好反映了道、佛、情三者的相互關聯。這顯示了作者的佛道觀及主情思想。

其中,“色”不是一般意義上色情的色,而是與“空”相對的“有”,也就是存在。因而空空道人悟道的過程也是從無到有而生情,最後復歸於無的過程。這就把人生命過程進行了實質的解析。人生就是因從空無中來,而見到這個世界,因世界上的這些存在而生情,把自己的感情傳遞給這些對象,又自這些對象的反饋中悟到空,在生命中即是從時空的流逝帶來的生命的衰老死亡,最後歸於空無。

因而,道家對生命存在問題的解決就是把一切歸於終極的空無,這也是“空空道人”名稱的寓意。

因而,從佛道情的關係中,我們可以看出,道是對生命終極的彰顯和普及,佛是對“色”,也即存在的對抗,而情是人生命的昂揚境界,是存在的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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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空道人

5.小結

虛境中的人物往往是出世的代表,分別代表了佛家或者道家的無為思想,如其名稱所暗示的“空幻渺茫”寓意。但這其中卻有一些異處。其一是女媧所暗示的女兒主題及其所代表的儒家入世思想,煉石補天明顯含有濟世利民的事功理想。

其二是空空道人由道人變為僧人的問題,它包含了作者對佛、道、情三者關係的認識,及對人通過文學而生髮的思想覺悟過程的解剖。另外,“渺渺”和“茫茫”所代表的道佛的關係,也有主次之分,這又反映了作者對佛與道的認識。

總之,在這個虛境的寓言故事裡,作者對儒、佛、道、情進行了整體的融合展示,並呈顯了它們的關係。

二、佛道對抗儒俗——實境中甄家與賈雨村

《紅樓夢》第一回進入實境敘事之後,並沒有直接寫賈家,而是先寫甄士隱家,以小甄家的一段枯榮引起對賈家的敘述。甄家作為開頭引子,對整部小說有著綱領性的寓意暗示作用,這其中就寓含了作者的基本的思想傾向,是探討《紅樓夢》思想的一個有效切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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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雨村

1.甄賈對比以寫出世入世與善惡雅俗

第一回的實境故事中,作者所寫的主要是甄士隱家的一段“小枯榮”,穿插賈雨村的故事。其中的人物就是以甄士隱和賈雨村為核心的,兩個人物形象在故事中形成鮮明的對比。

這不僅體現在兩人開始境遇的一富一窮,安居羈旅,以及後來發展的一枯一榮之上,還體現在兩個人物形象思想性格上。

甄士隱是“不以功名為念”,且愛濟貧的“真隱士”,是出世思想的典型代表;而賈雨村是心口不一,“假語村言”的“奸雄”,是典型的汲汲入世者。這兩人一真切厚道,一假語奸滑,一出世,一入世。

前者體現了濃厚的道家思想,最後也以出家為道作出路,但其扶貧濟困的行為又體現了儒家的“仁”人之心。

後者則隱藏了世俗功利的奸猾,卻以儒家孔孟經濟之道為掩飾,除開這種變質為虛偽奸心的儒道,還有一種,是被世俗規定而成為道德風俗的變質結果。它也是由儒家所提倡的仁義道德而來,但是被刻板化,而變成一種機械的模式,如甄士隱夫人封氏所代表“性情賢淑,深明禮義”的封建道德。

在文中,作者對僧道二人並行作傳、並行敘述。佛道的出路在作者那裡,它的意義就是與儒家積極入世思想,以及被世俗變異了的道德風俗和功名上進之道,也即仕途經濟相對照抗衡。

所以甄士隱的道家思想以及他的道家出路其實是以道家出世來總括佛道出世,因而具有對佛道兩種的代表性和總括性。而甄士隱性格中“仁”的成分的存在,又使得他所代表的思想具有了綜括儒道佛之實際本核的意義。這個本核心即是三家所由生的,對人的熱情和關心,實際就是真善之善。

總之,作者在甄士隱與賈雨村的對作傳中,蘊含了對以賈雨村為代表的儒家變種的批判,以及對以甄士隱為代表的“仁”而無果,終以佛道出路的深切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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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士隱

2.甄家寓意儒道之發生

甄士隱”其人的稱謂,其中就暗藏出入於儒道兩家的“仕”“隱”思想,這是一個很顯見的隱喻。

書上這樣介紹士隱:“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只有一女,乳名英蓮,年方三歲”。

其中“閶門城”“十里街”“仁清巷”“葫蘆廟”以至於“甄英蓮”的名目都是作者為構撰小說而選擇或虛構設置的。作者在其中隱含了一些寓意思想,不然他不會專門或者虛構這些名目,而不是其它,這是小說家獨特而慣用的“寓言”筆法。

其一,“閶門城”中的“閶門”喻仕道門徑。

《辭源》解釋為:“城門名。蘇州城西門。象天門之有閶闔,故名。”引《吳越春秋闔閭內傳》:“立閶門以象天門,同閶闔風也……闔閭欲西破楚,楚在西北,故立閶門以通天氣,因複名之破楚門。”

“閶闔”是神話傳說中的天門。闔閭立閶門也是為了通天門“閶闔”風,因而取名為閶門。“閶門”是人間所建通天氣的門,“閶闔”是通天宮之天門,可見“閶門”含有“通天”的意思。而皇帝為“天子”,對於士人而言,皇帝朝廷就是其苦苦登附的“天”,通過科舉而入仕的過程就是“通天”的過程。

而朝廷是儒者入世的最高場所,“閶門”就是暗寓入仕之門,也即《紅樓夢》小說中多次提到,而賈寶玉深惡痛絕的“仕途經濟之道”。

其二,“十里街”中的“十里”寓言“勢利”,已是共識。

甲戌本側批“開口先雲勢利,是伏甄封二姓之事”。“十里街”是緊接“閶門城”之後的又一個地名,它繼“閶門”的“仕途之門”寓意後,又呈擺仕門以外,“仕途經濟之道”中,求仕者的勢利。言“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意謂朝門外,仕途中,人心勢利。

其三,之後又是“仁清巷”,“仁清”喻“人情”。

甲戌本側批“又言人情,總為士隱火後伏筆”。言“十里”“街內有個仁清巷”,是說人情勢利。

其四,再後是“葫蘆廟”,“葫蘆”喻“糊塗”。

甲戌本批“糊塗也,故假語從此具焉”。又於“地方狹窄”旁批“世路寬平者甚少”。言“仁清”“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狹窄,人皆呼作葫蘆廟”,意思是人情糊塗,世路狹窄。

總之,聯合以上四點,將這一串地名交代作為一個整體來理解,則可以發現,其實作者的寓意是:仕門如天門,仕途經濟之道中,人情勢利,世路狹窄,整個如一團亂麻,而令人糊塗,其攀附者也是糊塗不醒之人。作者在這裡用小說的寓言形式巧妙而簡約地描畫處世路仕途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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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閶闔”是神話傳說中的天門,這天便是在古代“皇帝”

3.甄英蓮寓意儒道結合的“應憐”無果

文中對甄家的介紹,還涉及道其後代。

書中雲:“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乳名英蓮,年方三歲。”

這其中亦有寓意可探。甄封的結合,是道與儒的結合,“年已半百,膝下無兒”,是寓儒道結合的沒有結果。“

只有一女,乳名英蓮”中,甄英蓮諧喻“真應憐”無疑。而甄英蓮是甄封夫婦之女,則是寓意儒道結合的結局沒有好的結果,而只能是“真應憐”。

關於“兒”與“女”,這裡亦有分辨。古時重男輕女,男子為繼承香火之人,而女子則不能,因而凡生男則視為喜事,生女則並不認為是好事。則甄封的無兒唯女,自然寓意儒道的斷絕沒有好結果,只有不好的“應憐”的結局。

關於這個“應憐”的不好結局,也即是儒道結合的悲劇性。

總之,儒與道的的矛盾是永恆的矛盾,這決定於儒道的關係本質;而各家思想內部亦有著深刻的矛盾;在社會與個體的對待中,它更生髮出悲劇性的無法解決的矛盾。

對此,作者只能借“甄英蓮”之名聊發感慨,雲其矛盾的無法解決,其結局的悲劇性,及它的“真應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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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英蓮——真應憐

4.小結

總之,從以上分析中,可以綜合看出作者在故事開場對介紹甄家的這一段文字中,其所寓含的深刻意義。作者從現實世路出發,最後總結儒道不能合一,或者說合而無果的結局。

在整個生髮的過程中,作者對現實世路和決定於皇權“封”“廢”的仕途經濟寓含了深刻的批判,而對以道家為體的無為出路進行了褒揚,且對儒道的無路無解滿含了悲憫情懷。

三、情極而“痴”——出虛入實的寶玉黛玉

1.石頭、三生石、神瑛

女媧拋棄而居於“青埂峰”的頑石,具有“情根”特質,就是指三生石。試問,中國文化傳統中,最具有“情根”的“石頭”不就是三生石嗎?

除開三生石,有“望夫石”“抱信柱”“磐石”這些有被賦予情的石頭。我們在追溯解說男女主人公愛情之源時,總是無可解釋,而唯有以“三生石上舊精魂”言之,即言兩人的愛情是沒法理解的,他們就是天造地設的天生一對。

人們把兩人愛情之深的緣故歸結為上天的安排,歸結為一種沒有原因的註定天生的“情”之“根”,並用“三生石”的形象來代言之。因此,“青埂峰下”那塊具有“情”之“根”的“頑石”就是“西方靈河岸上”的那塊通徹“靈”悟之性的“三生石”,也正為此,當它被僧道二人化為寶玉時,其名叫做“通靈”而不是其他。

而神瑛呢?“瑛”與“英”諧音,有著“精英”“元神”的意思,而這用現代話語說都是區別於物質肉體的靈魂,或說精神。同時,“神石”具有神性的精英石頭,“石神”就是石頭的元神,石頭的精神。不管“神石”還是“石神”,還是“神英”,“神瑛”二字指向的都是石頭的內質精神,因而我們可以說小說中虛擬的“神瑛侍者”即是三生石也是青埂峰頑石的精靈化身。

另外,神瑛侍者住於“赤瑕宮”,“赤”是“紅”,與“絳珠”之“絳”同樣指代“血”,即由情所生的痛苦;“赤”也有“赤誠”“純粹”“赤膽忠心”的意思,表明它是一種剖心置腹似的絕對之“情”。

而且,“赤瑕”反讀即諧音“瑕疵”,這正是上面所分析基於“靈”悟“情根”而生的過於“赤誠”而成為異端不馴的“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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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埂峰下

2.寶玉的銜玉而來的精神堅痴

“侍者”的人物身份寓含對人物特質的交代,賈寶玉就是“侍者”與“石頭”的結合。“侍者”銜玉而誕是侍者銜此精神特質而來,即寓示這特質是在其體內同其身體血液共存的,因而是鏟之不掉的本性本根。

正因如此,書中屢次有襲人、寶釵、湘雲等規勸其改此性情,但都無果。而黛玉作為其精神知音,當然能更深刻的理解此特性,所以從不說他。但是當她見到寶玉為此而遭打幾隕性命之時,也無奈而勸“你從此可都改了罷”(第三十四回)。

這更體現出其對寶玉愛之深切,為保護其身體性命,而寧可讓所愛對象改其所愛之本來面目,甚至讓對方成為不愛己者。

這其實則是一種最深刻的無私為對方而不惜犧牲自己的愛情。寶玉當然理解黛玉的深意,但還是寧肯犧牲自己,也不肯改卻其性(其中包括痴愛黛玉之性),而反倒寬慰黛玉“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第三十四回)。

“寶玉”(也即石頭)的至堅至痴體現出石頭精神,而“侍者”則是石頭精神的又一種表達。如果說前者著重其哲理(包括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等痴性),而後者則側重傳描其感情痴性。

侍者銜玉而誕,因而被世人目為怪事因而不解而奉為神秘。銜玉而誕即比喻其人秉異質而來。而這個異質是以玉為載體的,因而又可稱為一種玉質。玉被銜於小兒無意識而無能把持物件,只有吃和銜的自然動作,如含母乳,因而僧道自然將玉置於其口腹中,以保證其隨帶而不至遺落。

但這裡面其實有幾個注意之點。第一,寶玉為神瑛下凡投胎,根據中國的神話傳統,神仙投胎即使尙為嬰兒,都應該具有異秉,即特異功能。如老子生而能言,指李樹為姓。

神瑛是天上神人,寶玉為神瑛下凡投胎,即使尚為嬰孩,也因有異稟,而不至連握玉攜玉一起下凡的功能皆無,而唯有銜之於口中帶其而來。神瑛之所以銜玉而來,意義非凡,就故事本身可作如下解釋。

一者,僧道二人位高於神瑛,命其銜而誕,或不管他的意見,直接置於其口。

二者,是神瑛自願,銜之而誕,這就是因為他看重石頭,或與石頭有莫大親密關係了。

但從深剖故事寓意,則有如下深層推釋:石頭、神瑛、賈寶玉名目所指都為石,本是一體,是同一個主體的不同幻形。因而,可以說,寶玉正是其人精神特質的物象化形。銜玉而來則是秉此特性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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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銜之玉

3.黛玉之“痴”的含蓄之愁和實質之烈

黛玉的異類特性表現得十分克制含蓄,這與寶玉處處張揚的人格個性相反。這一則因為她是女性,不宜太過標新立異。一則因為黛玉在賈府畢竟是寄人籬下,不能隨心所欲。

初到賈府不久,因為還是孩子,又因為賈母寵愛,且在孩子脾氣的催發下,她有過一次“痴”性大發,不顧一切,與寶玉大鬧了一出砸玉風波。而之後,她幾乎時時剋制,步步小心。有心事,傷感之時也都隱忍在心,最多私下與寶玉賭氣,寫詩抒愁。

黛玉作為女性和寄客在現實中的柔弱無助決定了其“痴”性必定是以愁情的形態表露出來,而不是像寶玉那樣因為男性和公子身份而具有強勢並可以表徵於“痴”癲瘋傻的形狀。寶玉有心力和能力可以擴大對象而情“不情”,但她只有心力情“情”。

書中警幻稱寶玉為“古今第一”“意淫”之人,則道出了情不情的實況。各自的性別身份和處境決定了各自不同的“痴”性形態和表露方式。小說也只有這樣對寶黛相同的“痴”性予以區別對待,才符合文學真實而獲得欣賞美感。

黛玉之愁與寶玉之“瘋”“魔”是本同一性質,都是“情”極而至於“性”更至於“痴”。黛玉之愁不亞於寶玉之“瘋”“魔”,原因有下:

據前文暗示,黛玉最終淚盡而逝,其較寶玉的出家或它種結局都更為深巨。“淚盡而逝”即言情之而至死,這就使情之“痴”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黛玉一身愁病,皆因情而起,也即是因情而病身,所謂“沒身而不顧”,實如飛蛾撲火,竟至於不顧性命的境界,也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樣情而忘私境界。

同時,她在自己的生命過程中託於詩詞的情味之厚重與寶玉的“痴”“傻”表狀一樣具有深巨的情性特徵。兩人是真正的知音,同樣徵於“痴”性而屬同類,然一個形之於外,一個則寄之於詩。其“痴”性集中爆發於葬花一節,葬花之事和《葬花吟》本詩,就是這種至情至性在女性身上柔婉而強烈的詩意體現。

“佛、道、儒”:試論《紅樓夢》首回人物所涵蓋的“六種”思想

至情至性在女性身上柔婉而強烈的詩意體現

4.小結:二玉殊體及作者以“情”歸總儒道佛且對抗俗奸

寶玉和黛玉不是第一回中出現的人物,但他們的前身,即石頭神瑛和絳珠卻毫無遺漏地出現在首回之中。他們是真正出虛入實的人物,不像“渺渺真人”“茫茫大士”等一直屬於仙境,也不像賈雨村封氏等人是屬於實境的。

他們也是全書的核心主人公,是主情思想的代表。這個情是關聯儒、道、佛三者的無可奈何之情。從以上對寶玉形象從虛境的石頭到實境的寶玉再到書外的作者的考察,我們可以總結其因情根而痴極,乃至自居為“侍者”的事實,同時也可以在“甄”“賈”的真假暗示中,探尋出作者的影子。

而擴大考察全書人物,我們可以發現,作者對人物進行了兩極的分類,並且以寶黛作為正的極致代表,以“痴”的性格特徵將其表徵出來。作者用女兒命題籠括“痴”字,並在其中蘊含了對哲學的最終思考。

四、總結:人物涵括奸俗儒道佛情六種且表作者情思

以上對《紅樓夢》首回虛實兩境中人物,以及出虛入實,同時也是全書核心人物的寶黛二人的探討,使得我們大致理析出作者通過各個人物而涵藏的各種思想。

其中,警幻仙子是孽海情天的主人,是情的化身。寶玉本有“情根”,黛玉生於“三生石畔”,也是“情種”,他們是情的主要代表。這三人體現著作者主情的思想,是小說“情”旨“情”綱的人物載體。

茫茫大士,也即實境中幻形的癩頭和尚,是文中佛家思想的代表人物。而空空道人一開始本為“求仙訪道”的道人,最後因讀《石頭記》而改名“情僧”,是由道入佛,也體現了主佛思想。

渺渺真人,也即跛足道人是道的化身。甄士隱出家之前已經具有“神仙一流”的道家“人品”,最後隨跛足道人出家為道,也是代表了道家出路的人物。

女媧與石頭一開始“可去補蒼天”的事功動機,是儒家思想體現。

而封氏代表的則是儒家思想社會化而形成的普遍的道德風俗,是儒的世俗化,可以“俗”字概括。

而賈雨村則完全代表了世俗功利的一面,是打著儒家孔孟經濟之道,以及社會道德風俗的幌子,而汲汲於功名,營營於私利的人,可以“奸雄”之“奸”字來概括他所代表的人格思想和價值取向。我們可以下面圖示來標示。

“佛、道、儒”:試論《紅樓夢》首回人物所涵蓋的“六種”思想

六種關係示意圖

當然,各種之間不是完全獨立隔絕,而是又有著相互的關係。其境界由低到高,逐漸遞升。俗與奸是儒的變種,本沒有情,談不上對情的解決。

儒道佛都是根於對人的熱“情”關注上的,也是對情不同解決。石頭後來變成寶玉,以及女媧作為女性的“清爽”性“情”,寓示了儒與情的關係,儒家所本的還是“仁”之人情。

在儒道佛的解決中,作者更趨向於佛道消極出世,而不是儒家積極入世,因而作者在開篇就通過甄士隱和賈雨村兩人對小說通部都有入世出世之爭進行了綱領性寓示。他的這種趨向並不代表他對儒的否定,而是緣於他對社會現實的認識,即儒家積極入世在社會現實中的不合時宜與走不通。

他的這個認識在一開始頑石補天被棄的寓言中即呈顯了出來。即真正具有“情根”的“通靈”有用之“才”,卻往往不能被用。所以他一開始便感嘆“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含有了對社會現實的強烈批判和不滿。

道和佛是對情所進行的迴歸性的解決,而儒則是對情進行的轉移而暫發的解決,他把個體之情延展融入到社會群體的整體情境中。而個體生命存在的極致,也就是“情”,最終到底歸於何處?作者並未給出出路。

《石頭記》故事最後的境地跟之前的境地完全重合,只是多了一部《石頭記》以傳後世。這是沒有出路的出路,即化入文學的顯映和感嘆中。而對這個文學性的顯映和感嘆,作者也通過這些人名暗示了。他感嘆並“警”示這一切都是一場“渺渺”“茫茫”的“幻”象,是“空空”的。他告訴讀者《石頭記》是假語村言(所謂“賈雨村”)的編造,世界上根本沒有寶玉所在的青埂峰(所謂“吳玉峰”),書中的“紅樓”只是一場“夢”,寶玉只是塊石頭,黛玉只是一株草,《紅樓夢》是他借草石編造的故事。

他是畏罹“禍起”(霍啟),所以假語村言想獲得僥倖(嬌杏)。而這一切,結果都是“應憐”的(所謂英蓮)。作者於是通過開篇首回的人物,通過人物名稱及其性格特點,將其所代表的各種思想進行了全面的展露,並在其中暗藏了他的褒貶態度。這是《紅樓夢》開篇的情旨內涵在人物這個作文手段上的寓託。

寫作時間: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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