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高粱》是張藝謀執導的第一部電影,上映於1987年。並於1988年,獲得西柏林電影節的金熊獎,是國內首部獲得國際A類電影獎的作品。這對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電影而言,具有重要歷史意義。
在電影《紅高粱》之前,沒有幾個人知道莫言的這部小說。
電影上映後,隨著一首《妹妹你大膽往前走》紅遍中國,莫言的《紅高粱》才算徹底被觀眾熟知。
攝影師出身的張藝謀,在這之前,相繼攝影過《一個和八個》,《黃土地》。這兩部作品,都有著很明顯的張藝謀影像風格。(其中《一個和八個》是被公認的第五代導演的開山之作)
而在《紅高粱》電影裡,張藝謀可以說是把他高度風格化的影像發揮到了極致。
影片的色彩濃重而奔放,鋪天蓋地的紅色不斷衝擊著觀眾的視覺:從九兒的紅嫁衣,紅花轎,紅色高粱酒;到後面豆官的紅色肚兜,抗日烈士們的紅色鮮血,以及最後完全被紅色濾鏡渲染的餘佔鰲。
張藝謀試圖通過這大片的紅,把東北高密那群血性兒女的內心世界無限外化出來,他的手法無疑是誇張的,但同時也是革命性的。
他用色彩和鏡頭,淡化了電影的故事性,集中塑造了人物形象,突出了影片主題。
但經典的電影,之所以能成為經典,是因為它無一不經典。今天我們這篇文章,就先忽略張藝謀的影像風格,去分析影片其他的經典部分。
敢愛敢恨的人物形象,是《紅高粱》電影的靈魂。
在莫言的原著小說中,高密東北鄉是地球上最美麗最醜陋,最超脫最世俗,最聖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
透過這段文字,我們不難看出,高密這個土地,滋生出來的是一種極為矛盾的民風文化。
尤其是後面那兩句“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可以說在影片人物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 九兒
她是影片畫外音口中的“奶奶”。和菊豆一樣,九兒也是可以買賣的“貨物”。只不過賣她的,卻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十八里坡燒酒鍋掌櫃李大頭,年紀五十多歲,是個“流白膿,淌黃水”的麻風病人。他僅用一匹黑騾子,就從九兒父親手裡把她“買”過來做了老婆。
九兒面對自己的命運,展現出來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剛強與率性。
她先是在出嫁途中,把剪刀藏在身上,誓死捍衛命運的自主權。又在回門時,面對父親的“循循善誘”,毫不猶豫地掀翻了飯桌,同他決裂,挑戰了封建社會的父權。
另外,在李大頭死後,九兒打破了世俗對女人的偏見,挑起了十八里坡燒酒鍋的大梁。
而且,當面對曾經的救命恩人劉羅漢,被日軍活活折磨死時;九兒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態度和行為,也展現出她超越性別的勇氣與決心。
但同時,九兒也有離經叛道,甚至可以說得上是“齷齪”與“骯髒”的一面。
在迎親途中,九兒那雙穿著紅色繡花鞋象徵性暗示的腳,時不時會伸出轎子外,這是一種邊緣性的試探。
在張藝謀的鏡頭語言裡,他毫不避諱性慾望,甚至還刻意的將這種慾望外化出來。如果說九兒的腳是試探,那麼不斷給予特寫的餘佔鰲黑黝黝、汗津津且富有力量的背脊則就是慾望的誘惑。
看到這樣的餘佔鰲,再想到自己即將要嫁的李大頭,九兒內心是失落的。
所以才會在劫匪出現時,露出那不合時宜的笑容。在她心裡,被劫匪劫走,甚至劫色,都比嫁給李大頭這個麻風病人要強得多。但真要去高粱地時,她又遲疑了。
網上很多評論都說九兒的二次回頭,是為了故意引誘餘佔鰲去救自己,很顯然是錯誤的。
從九兒被劫到被救,她態度一直都這麼隨意就可以看出,其根本不在意被劫。回頭,僅僅是對餘佔鰲的長相好奇,以及為自己不能嫁這樣的人而遺憾。
九兒是大膽和直白的,從始至終,她都沒有掩飾過自己慾望。這也是為什麼到了十八里坡,蓋上紅蓋頭的九兒,還會第三次回頭的原因。
張藝謀通過這“回頭”,多次強調這兩人之間微妙的慾望。所以,當看到他們兩個人在高粱地野合時,觀眾一點都不意外。
2.餘佔鰲
他是畫外音口中的“爺爺”。
在九兒成親那天,餘佔鰲是抬她的轎伕。面對偷看自己的新娘,餘佔鰲顯示出了他流氓的一面,不斷地用言語去調戲九兒。
後面遇到假冒禿三炮的劫匪搶劫,在九兒被挾持走向高粱地時的兩次回頭中,他們之間產生了微妙的感情,而餘佔鰲對她產生了原始的性慾望。
他先是試探性的摸腳,最後直接在青殺口“搶親”,完成了兩人既“聖潔又齷齪”的一次野合。
在李大頭死後,餘佔鰲曾兩次來到十八里坡的燒酒鍋。第一次是純屬耍流氓,繪聲繪色地跟燒酒鍋伙計們炫耀他跟新掌櫃九兒的“野合”。
第二次是來宣示主權,先是惡作劇般撒了一泡尿到新釀的高粱酒裡,然後又當著夥計們的面,直接把九兒“扛”走了,可以說是很混蛋了。
但就這樣一個“混不吝”的,卻也有血性的一面。
當禿三炮把九兒綁走,餘佔鰲以為自己女人被土匪禍害時。他毫不猶豫地來到了禿三炮據點,想要殺死對方來替九兒報仇。得知禿三炮只是要了三千大洋,並未染指九兒時,餘佔鰲又很爽快地把人放了。
另外就是劉羅漢的死;即便知道去炸日本人的汽車會凶多吉少,但為了報仇,也為了心中的民族大義,餘佔鰲和燒酒鍋的夥計們毅然決然的衝上去了。
九兒和餘佔鰲這兩個角色,可以說是電影裡最純粹,也最真實的靈魂人物。愛就是愛,恨就是恨。
敢愛,也敢恨。
3.劉羅漢
在人物個性都顯得十分鮮明的《紅高粱》裡,劉羅漢這個角色看起來有點過於平淡。但實際,他卻是少有的“狠角色”。
電影中,劉羅漢喜歡九兒,所以才會在她睡在院子時,用高粱酒“畫圈”消毒。會在九兒被綁架時,到處籌錢。如果仔細看電影,就能發現李大頭死後,燒酒鍋伙計第二天收拾行李要走時,在一旁抽水煙的劉羅漢身邊並沒有行李,這說明他壓根就沒想過離開。
另外,對於電影裡一大疑問,李大頭究竟是被誰殺死的。我想兇手並不是“我”口中的大家都認為的我爺爺餘佔鰲,而是劉羅漢。
首先是夥計們說的“大門二門鎖未動,房間錢財也未動”,這就說明是熟人作案。
另外,就是餘佔鰲挾持禿三炮,後來卻把他放了;對窮兇極惡,又致九兒於險境的土匪尚且不會下殺手,何況是九兒名面上的丈夫。
最後就是鏡頭語言,在九兒的新婚之夜,鏡頭特意給了劉羅漢點燈熬油抽水煙的模樣,隨著九兒一聲尖叫,他才熄燈睡覺。這無形中,就是在暗示劉羅漢對九兒不一樣的態度。
綜上可以推斷出,劉羅漢才是殺死李大頭的人。
如果沒有餘佔鰲的強行介入,他和九兒在一起,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最後看到九兒選擇了餘佔鰲,劉羅漢自知沒有機會,在高粱酒“十八里紅”釀成的夜晚,離開了十八里坡。
那一晚,是劉羅漢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稱九兒為“九兒”,而非掌櫃的。
最後他會選擇成為八路,也是預料之中。面對日軍的剝皮酷刑,劉羅漢只是破口大罵,從未求饒。
在劉羅漢的身上,我們也不難看出灑脫和血性。所謂大丈夫,能屈能伸。拿的起,也放得下。在民族大義面前,無畏生死。
4.禿三炮、胡二
這兩個人物是電影中反差最大的,在日軍沒進入青殺口時,禿三炮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一方土匪惡霸。而胡二,就是為虎作倀的爪牙。
但誰成想,這兩人最後卻成了抗日英雄。
乍一看,好似覺得不可思議。實際從電影的一些細節處,也不難發現這設定的合理性。
在餘佔鰲挾持禿三炮試圖為九兒報仇時,在放手後卻被三炮反挾持。若是換其他土匪,餘佔鰲肯定沒命了。但禿三炮念其之前並未對他下殺手,於是也選擇了放餘佔鰲一馬。
從這就可以看出,禿三炮並非平常的土匪。他有原則,也有道義,更有血性。說他是“綠林好漢”都不為過,只有這樣的土匪,才會在面臨家國破滅時,挺身而出。
《紅高粱》中的人物,在張藝謀的鏡頭裡,被塑造的各有特點,但都激情而又張揚,充滿了生命力。他們是這片土地的英雄兒女,迸發著最原始的愛恨情仇。
正因為有了這些有血有肉的人物,整部電影看下來才那麼“有勁”,有力量。
獨特的敘事模式,也是電影的一大亮點。
著重分析完了人物,我們再來看一下電影的敘事方式。
這部電影,除了以時間線索敘事為主外,又另外加了一條畫外音“我”。實際這樣的敘事模式並不少見,在電影《肖申克的救贖》中,畫外音是獄友瑞德。而在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裡,畫外音是成年後的馬小軍。
但和這兩部作品不同的是,電影中的“我”具有雙重身份,既是“爺爺”和“奶奶”的後人,同時也是這個故事的講述者。另外,這個故事是留下來的傳說,並非是“我”親身經歷的事情。
所以,這個畫外音除了對影片的劇情發展作補充外,也讓電影介於了神秘與真實之間,增加了影片的趣味性。
在電影中,畫外音一共出現了十二次,影片主要的人物關係、民俗與情節轉換,幾乎都是通過畫外音實現的。像九兒和李大頭的關係,顛轎和出嫁三天回門,以及李大頭被殺和九兒被禿三炮綁架等,都是通過畫外音完成。
另外,影片中的畫外音也承擔了“預告片”功能。在電影開場,從“我”的口中,觀眾既知道了九兒是“奶奶”,也知道了轎把式餘佔鰲後來成為了“我爺爺”。這樣設定,無疑增加了觀眾對影片的期待,同時也深化了故事的戲劇張力與趣味性。
不得不說,張藝謀這樣處理很高明。使得整部電影的敘事,顯得遊刃有餘。
富有民族特色的配樂,除了體現民俗奇觀外,也是電影情節的重要推動力。
張藝謀早期的電影,都有很多民俗元素。像我們上一篇文章菊豆,在那部電影裡,我們可以看到古老的染布技藝。同時,電影的配樂也曾用到“鑼”和童謠。
而在這部電影裡,我們不僅可以看到釀酒技藝,也可以看到顛轎以及出嫁三天回門的民俗。另外,電影的配樂可以說是相當的具有民族特色。
整部電影,使用了很多陝北民歌和民謠,它們是電影情節不可或缺的推動力量。
最典型的有二首,第一首是餘佔鰲獨唱的《妹妹你大膽往前走》,這也是當年電影大火時,最廣為流傳的歌曲。這首歌,餘佔鰲在影片裡,一共唱了三次。分別對應了不同時期的情節發展和情緒變化,也反應了餘佔鰲同九兒的情感糾葛。
第二首就是《酒神曲》,它一共在影片裡出現了兩次。第一次是劉羅漢帶領大傢伙釀新酒,酒成後,祭拜酒神。充滿了激情與張揚,人物情感是高昂的。
第二次出現就是劉羅漢死後,九兒帶領著燒酒鍋伙計並餘佔鰲和兒子豆官兒祭拜劉羅漢。領唱人是餘佔鰲,因為決定第二天要炸日本人汽車,替劉羅漢報仇,整個曲調的韻味就更像先秦的《大風歌》,是出征之曲,亦是英雄的輓歌。情感在高昂之外,又多了淒涼和悲壯。
以歌頌生命為主題,是電影能被西方評委會認可的重要因素。
這部電影的主題,就是歌頌生命。所有一系列的愛恨情仇,都是對生命的禮讚。
影片刻意淡化了故事的發生背景,也淡化了人物間的社會關係。著重突出了人類作為生命體,最自由的存在形式,和最純粹的生活態度。
除了男女主角餘佔鰲和九兒,實際電影還有第三個非人類形式的主角,那就是青殺口自生自長的幾百畝紅高粱。
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這紅高粱無人種,也無人收。給一點水,就能瘋狂生長,具有最頑強也最自由的生命力。它是電影中,人類生命體的外化特徵,是人類生命力具象化的載體。
電影除了通過紅高粱外化人類生命力,也在影片中通過其他方式,多次體現生命力。
首先就是開場的顛轎,一群壯漢在嗩吶聲中,一邊唱著雄渾的《顛轎歌》,一邊左右變換肩膀顛轎。無不體現了原始生命的力量與激情。
其次就是青殺口的那一次搶親,在儀式感極強的“圓形”聖壇前,兩個壓抑已久的生命,獲得了原始慾望的徹底釋放。這次的野合,也暗合了“我父親”的降臨,是生命的誕生。
最後就是餘佔鰲率領燒酒鍋兄弟炸日本人汽車。在“奶奶”與長工們都死了,就剩“我爺爺”和“我父親”置身在一片血紅時,生命經歷了毀滅,又得以延續,重新煥發生機。
在十八里坡生活的人,他們的生命力就像他們釀的高粱酒,從裡到外,都是烈的,後勁十足。而生命綿延不絕的勃勃生機,也是電影要傳遞的真正意義。
《紅高粱》的很多形式和元素,都是傳統的,民族的。但它的內容,卻充滿了革命性與個性。這部電影,從裡到外,都散發著強烈的生機和恣意。也正因為如此,它才能以最簡陋最樸實的模樣,獲得中西方兩種不同文化的認同。
閱讀更多 小悝說電影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