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水浒》的集体发泄

鲍鹏山:《水浒》的集体发泄

△《鲍鹏山新批水浒传》,岳麓书社出版

鲍鹏山(ID:bao_pengshan)

很多很理性的学者很理性地指出《水浒传》中的暴力和血腥。但是,有一个问题似乎更需要我们的理性思考:为什么《水浒传》的作者——几百年间的书会才人和施耐庵这样的文人——要这样写,且写得津津乐道热血沸腾;几百年间城乡书场边的无数听众以及《水浒传》成书以后的无数读者又都听得或读得津津有味攘臂欲斗;更令人吃惊的是,包括李贽这样的顶尖思想家和金圣叹这样的顶尖文学鉴赏家,又同样对《水浒传》中的血腥描写杀人场景摩挲再三玩味不已称赏不休………

结论是:我们集体需要发泄。

鲁达拳打镇关西,第一拳,打在鼻子上, “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至此本来已经写足。可偏要再写出“恰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第二拳,打在眼眶际眉稍, “打得眼框缝裂,乌珠进出。”也已经写足,偏要再写出“也似开了个采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绽将出来。”

第三拳,打在太阳穴上,施大爷又是眉飞色舞:“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

施大爷为什么要这样写?

我的回答是:他自己很享受这个打人的过程。他心中郁积的东西太多,需要痛快淋漓的释放!

我在读这段文字时,内心里也在不停地喊:打死他!打死他!

手心里全是汗。我竟然如此暴力,如此嗜血!

可是,我几乎不用反省,因为,金圣叹在回前总评上说此段文字,是“一片热血直喷出来。”既然如此,我岂能无动于衷?

而我素所敬仰的李贽在这段文字的后面,连声赞叹:“好文章!好文章!直令人手舞足蹈!”

李贽的手心里,汗不比我少,甚至他的脚心里,都是汗。

而他对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鲁达,更是下了这样一连串的评语:“仁人、智人、勇人、圣人、神人、菩萨、罗汉、佛”!!!

我的感觉是:鲁达的拳头,打出了我们心中的恨,心中的怨,心中的冤,心中的仇。

《水浒传》,是一个民族集体仇恨的结晶。

我多年前读李贽,读鲁迅,就感觉出一个现象:在中国这样的文化传统和现实中,敏感而有良知的人,一定会有精神上的创伤和变态。

《水浒传》的作者,就是这样的一些有精神创伤和精神变态的人。

《水浒传》的读者中,又有多少这样的人?

请看下面的文字,多么令人恐惧:何涛奉上司之命带人来石碣村缉捕晁盖等人。阮小二提着锄头,跳上做公的船上来,“一锄头一个,排头打下去,脑浆也打出来。”

这些做公的,到石碣村来,是上司差遣,是职务行为,与阮小二等人素不相识,无冤无仇,阮小二对他们哪里来的如此仇恨?

百十来条船上的官兵,被晁盖等人一把火烧得逃到烂泥地里,公孙胜手里明晃晃地拿着一口宝剑,口里喝道:“休教走了一个!”于是,明晃晃的刀枪和鱼钩,排头儿搠将来,无移时,都搠死在烂泥地里。

是什么样的仇恨,让他们如此残忍?

金圣叹还在旁边说风凉话,他说:“乡间百姓锄头,千推不足供公人一饭也,岂意今日一锄头已足。”

医学上有一个词叫“带瘤生存”。同样,假如一个社会,总是处于一种无序的状态,总是强者暴弱,众者欺寡,总是强者制定规则,弱者被动接受,强者通吃,弱者无告;那么,弱者也就只能压抑着怒火,带着满腔的怨气,很压抑地生存。

我把它称做:“带气生存”。

问题是,从个人角度讲,气积压在心头,年长日久,越积越多,人的心理也就不正常了。从社会角度讲,大面积的“带气生存”,大面积的有心理问题的人,全社会也就充满火气,充满一股可怕的暴戾之气。

这种火气,曾经烧掉过阿房宫,曾经让“内库烧为锦绣灰”。

这暴戾之气,曾经在“天街踏尽公卿骨。”

多年前,我读十六国历史,看到石勒凡俘获二千石以上晋官,除去极少确实不贪污的,一律就地处决;攻入城池,肆意破坏劫杀。我就知道,这不是一个“残暴”的道德标签就可以说清的问题。

殷天锡殴死柴皇城。柴进说,“我家放着有护持圣旨,……放着明明的条例,和他打官司。”

李逵说:“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我只是前打后商量。那厮若还去告,和那鸟官一发都砍了!”

结果是,李逵还真是把那殷天锡和鸟官高廉一起砍了。

这倒真的怪不得李逵。因为他已经给出了警告:只要条例还依得,就不砍你。

可惜条例依不得了。

一个社会,假如不能做到完全不让人生气,那就要尽量能让人消气,给人消气的渠道。比如,有一些条例,而且,这些条例还能依得。不然,这天下,就充斥着石勒、李逵这样动不动就“排头砍去”,大叫“吃我杀得快活”的杀星了。

鲍鹏山(ID:bao_pengshan)

鲍鹏山:《水浒》的集体发泄

《鲍鹏山新批水浒传》

作 者:施耐庵 著;鲍鹏山 批

定 价:¥180.00

《水浒传》精彩,你可能读过,但未必读懂!鲍鹏山评点,发人所未发,道你所不知!

古有金圣叹,善于揭橥《水浒传》用笔之妙,从人性与道德角度品评人物,三百年来无人能出其右。今有鲍鹏山,从文化、制度的视角,在道德与人性的纠结中,文化与制度的困惑里,以激情熔铸文字,以性情体察英雄,笔如刀品评人物,心如火洞悉世道,每有惊人之语,常发不刊之论。鲍氏批评本之于金圣叹,继承其形式突破其格局,金氏说到说对之处,固不可掩;金氏未及未达之境,正需开拓。盖新时代,有新时代之高度;新作者,有新作者之角度也。三百年来,多少读者拍案叹;三百年后,《水浒传》宜有新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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