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和死神搶病人」|對話援鄂ICU醫生李聖青


「我在和死神搶病人」|對話援鄂ICU醫生李聖青

「應收盡收」的當下,武漢最驚心動魄的戰場已經轉移到了重症病房。2月22日下午5點,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附屬同濟醫院光谷院區的ICU病區裡,醫生辦公室的大屏幕正監控著每張病床的情況。11床和19床的患者剛剛去世,護士在一根一根拔掉他們身上的管子。

幾位醫生站在屏幕前,看著房間裡的一切,很沮喪。其中一位患者本不在危重名單內,上午評估時情況都還不錯,下午便急轉直下。一位醫生說,「每個人都拼盡了全力想保(病人的)命,但是病情變化太快了,沒有給你一點準備的機會。」到了晚上,又傳來消息,18床的患者也去世了。一天之內,該院區ICU死亡3人。

同濟醫院光谷院區一共有17支醫療隊,管理全院828張重症床位。其中上海華山醫院醫療隊,整編制接管了重症監護室,收的都是其他病區轉運的危重症病人。意外常常會發生,在他們的死亡病例裡,有些病人是死在廁所裡,有些吃飯吃到一半就去世了,根本來不及搶救。

從2月11日開始,每天下午3點,死亡討論會在報告廳準時召開,17支隊伍派出代表,討論疑難與死亡病例。一位醫生在會上提到自己的患者在吃飯時突然去世,表達了痛苦和困惑:「怎麼會這麼快,這麼猛?給人感覺一根稻草就把這個駱駝給壓死了。」

同濟光谷院區ICU的負責人李聖青,是華山醫院呼吸科主任,經歷過SARS,但此次新冠疫情的慘烈程度仍在她的經驗之外。她把自己的工作總結為「和死神搶病人」。在ICU的病床上,會看到有的病人已經上了幾臺機器,「那麼小小的身軀被一群機器圍住,很多病人都是這樣,完全被機器圍繞了……我是覺得真是太慘烈,如果你在我們ICU長期幹,你會知道簡直太慘烈了,太慘烈了。」

在經歷了幾位病人的去世之後,李聖青一直在呼籲關口前移,提前介入,提前治療。目前同濟醫院光谷院區的死亡率,已經低於大多數醫院。

以下是《人物》記者與李聖青的對話。

文|羅婷

《人物》:你接管ICU已經十多天了,剛開始時是什麼感受?

李聖青:當初決定要來,就是想,我是搞呼吸危重症的,武漢前線這麼多同道倒下,病人死去,我坐不住,心裡著急,所以就來了。我經歷過SARS,知道該怎麼做。但到了之後,讓我崩潰的一點是我們所謂的重症ICU,還只有床和床頭櫃(注:該院區的ICU是臨時改造的),但要收最重的病人。所以想盡一切辦法,先把心電監護儀、呼吸機都蒐羅過來。到現在,呼吸機基本配置夠了,有將近30臺有創呼吸機。

實際上,我們這兒的病人都要上有創(呼吸機)的,因為在普通病區,吸氧和無創他都給病人上過了,如果還搞不定,到這兒來一定是要插管的。我們一共30張床,最多的時候有27個病人插管。

《人物》:你反覆提到「關口前移」,是在什麼狀況下得到的這個結論?

李聖青:之所以這麼提,是因為有血的教訓。應該是四天前吧,我進去查房,所有病人我挨個看了一遍,把呼吸機也調了一遍,病人都很平穩,我還挺開心的,我覺得今天可能不會有病人死了,很高興地脫了防護服出去,還沒走到醫生辦公室,他們就告訴我,15床成直線了,4床也成直線了,這簡直是太讓我吃驚了,你想想我是什麼感受。

那兩個病人還都是沒上(有創)呼吸機的啊,他們無創吹得好好的,指脈氧也挺好的,大概是92%、93%,因為當時指南(指《新型冠狀病毒診療方案》)中說,指脈氧維持在88%到93%之間就可以,我想在這個範圍嘛,是不是就不需要給他升級插管呢?結果就這樣了。所以我下定決心,一定要關口前移。

《人物》:成直線了,是不是就意味著已經是無法搶救了?

李聖青:對,就是這樣一個結局。指南寫的(指脈氧)範圍是88%到93%,我就提升到93%以上,如果你達不到93%,我就要給你插管。(甚至)93%、94%我都認為是危險的。在患病後期,病情是呈加速度地發展和惡化。我吃過這麼多次虧之後,現在反覆強調,關口前移,再前移都沒有錯,但如果錯過了搶救這個病人的機會,真的就是無法挽回了。

《人物》:你說「吃過多次虧」,就是說這樣的事情不止發生過一次?

李聖青:還有一個病人,我查房的時候發現他在吸氧情況下,95%已經維持不住了,只有93%。馬上給他上了無創(呼吸機),上了之後發現改善還是不明顯,還是93%,我就跟他的主管醫生說,立刻要插管上呼吸機,請了插管隊來。但插管隊猶豫,說病人堅決不同意。我說你不管他,我跟他家屬聯繫,你先趕緊給我穿了衣服進去。

他們穿衣服進去,我就徵得家屬同意。等麻醉科醫生進去插管的時候,他的指脈氧在無創的情況下只有85%,就半個小時,掉得這麼快。緊急插上管之後,現在100%。所以為什麼我反覆提關口前移的問題,如果等他85%、86%,我們穿好衣服再進去,你就不用進去了,病人已經結束了,真的就是這麼快。

「我在和死神搶病人」|對話援鄂ICU醫生李聖青

李聖青(左一)在和醫護人員討論病人病情受訪者供圖

《人物》:指脈氧85%,這個數據意味著什麼?

李聖青:意味著嚴重的呼吸衰竭,馬上就要死人了,也意味著你要在三五分鐘內給他插管解決。

《人物》:為什麼能快到這個程度,就像你說的,爭分奪秒。

李聖青:這是這個疾病的特點決定的,進展非常迅速,而且是多臟器功能的損害,尤其是危及心臟和腎臟。很多病人都是因為爆發性心肌炎,引起心衰、猝死,發生率非常高。他們呼吸都好好的,是死於心功能衰竭,心跳驟停。

我感覺我每天像打仗一樣,就是在和死神在搶病人。他搶我也搶,看誰搶得厲害,看誰手快。我一眨眼他就搶了好幾個病人走,我就關口前移,先給你把住,否則根本來不及反應。不是說像普通病房,這個病人還挺好的,再等等,等到他不行的時候,你說哎呀要插管了插管了,穿了半個小時防護服進來,不用進來,不用穿了。

《人物》:上次死亡討論會上一位醫生說,ICU大多數的新冠病人不是死在床上,而是在廁所,還有在吃飯時突然去世。據說還有病人是在無創轉有創的那幾分鐘裡去世的,為什麼會這樣?

李聖青:其實病人已經處於氧耗竭狀態,沒有任何的氧儲備。只要離開了呼吸支持,不能夠維持重要臟器的氧供應,很快就會死掉。有時候對這個疾病還是輕敵了,這樣的病人要儘快上呼吸機、插管。有時候晚了一分鐘,就再沒機會了。

(注:會上醫生們的討論顯示,並非每個死亡病例,醫生們都知道死因。因為很難做到在移動危重症病人去做CT和心臟超聲的同時,還給他們供氧,所以一些醫生表示,有時不能及時發現病人身體的細微變化。也因為很多病人都有基礎性疾病,他們最終是否死於原有的其他疾病,也需要討論。李聖青的做法是每隔五到十分鐘記錄病人的相關數據,比如心率、血壓、呼吸、氧飽和等等,看看病人是死於心衰,還是呼衰,還是其他問題。)

《人物》:如果是這樣的情況,關口前移,具體可以有哪些措施?

李聖青:如果危及腎臟的話,那我們可以腎替代治療,這倒沒關係。危及心臟呢,我現在想到的提前介入的方法就是先上IABP(主動脈內球囊反搏,是機械性輔助循環方法之一,能增加冠狀動脈供血、改善心肌功能)。我把這一項介入操作提前,起到一個心臟輔助作用。而事實證明,我們把這個提前確實也降低了死亡率。

如果危及肺臟,就先插管,我們重症ICU很多送進來,氧飽和70%、 80%,這屬於搶救的,肯定要插管,不用猶豫。還有一些有疑惑,93%、94%,你覺得還行啊,到底插不插?你再問病人,病人說我不插,你就猶豫。你敢猶豫半個小時,他也就沒命了。

「我在和死神搶病人」|對話援鄂ICU醫生李聖青

一個奄奄一息的重症病人尹夕遠 攝

《人物》:你是呼吸科主任,也經歷過SARS,之前見過這樣的場景嗎?

李聖青:沒有,雖然我搞呼吸危重症,但也沒有見過這麼大的場面。我病房裡頭可能有三四個這樣的,最重也就是這樣的病例,但沒有這麼密集,大家都已經累得腳不沾地了。SARS的時候我還在西京醫院呼吸科,接觸的病人也都是比較輕的。這是我生平第一次,30張床,27個在插管,一個上ECMO,還有5、6個都在做腎替代治療。我們把所有的手段都上上,硬是拉住病人不讓死,現在就是這種情況。

《人物》:我們今天在病房看到,有一位病人上了三臺機器,ECMO、腎代替治療和呼吸機。

李聖青:是,那麼小小的身軀被一群機器圍住,很多病人都是這樣,完全被機器圍繞了,多慘。你看看就知道,我們做出多大的努力一定要留住他。我是覺得真是太慘烈,如果你在我們ICU長期幹,你會知道簡直太慘烈了,太慘烈了。

而且你想想,每一個病人死的時候,周圍沒有任何親人,都是我們這種陌生人,而且陌生人他連臉都看不到,眼睛還是在護目鏡後面。死了之後,他家裡人能領到的就是一盒骨灰,是不是太悲慘了。每一個人他活在世界上他都值得被愛,值得被尊重。但是就是因為這個疫情,讓武漢很多的新冠肺炎患者在離去的時候毫無尊嚴,毫無愛的感受。

《人物》:而且從監控裡看,病房裡每個醫護人員的工作量都非常大,一直都沒有停。

李聖青:因為病情的瞬息萬變,我要求醫生根據病情的需要,隨時查看病人、巡視病房,在裡面就是跑個不停。另外每個插管病人配一個護士,護士每30分鐘要去巡視一次,不停地巡視,隨時發現病情變化,隨時調整治療方案。真的就是像在打仗,所以我跟他們說,我們都是生死之交的戰友。

我們現在的床護比1比6,一張床6個護士。平常的ICU 1比3,有時候還可能1比2吧。短期之內這麼多的重症病人,而且你工作時間有限,一般就4到6個小時,時間再長,防護作用失去了,這種情況我絕對不可能讓大家冒險的。

「我在和死神搶病人」|對話援鄂ICU醫生李聖青

重症監護室醫生辦公室的監控屏幕受訪者供圖

《人物》:大家也會覺得,這已經是全中國最知道怎麼把人留住的一群人了,但是有些死亡還是不可避免。

李聖青:對,為什麼病人上廁所他就死,為什麼他吃口飯他就死,這說明我們對這個疾病的嚴重性缺少一個預判和預估。關口前移之後,你就可以避免他吃飯死,上廁所死,就是降低死亡率。我現在目的就是降低死亡率,其他先不談,我先把能用的手段我全部用上,生命支持手段先全支持上,先保住他的命,先讓他不死,後面我慢慢再來了。

《人物》:在ICU,還有一小部分病人是清醒的、可以表達的,他們說得最多的是什麼?

李聖青:其實也沒有說什麼,我發現病人有一個特點,進了ICU之後,好像他們自己都做好最壞的打算了,這個ICU就是最後一站。能不能出去都是個問號,我們現在總共也就出去了5個人。

《人物》:插管之後,他們是否還有變好的可能性,有多大?

李聖青:我們在努力,現在是維持住,不準死,先給你拽住在這兒,這樣我們還有機會。之前我們有個相對比較輕的病人,已經拔管了。明天我挑一個病人讓他做一下SBT(自主呼吸測試)——就是把呼吸機的各種參數下調,把對他的支持下調,我看他的自主呼吸情況怎麼樣,如果可以的話,我就給他脫機,但我還給他戴著管子,我隨時可以接上,如果他脫機之後他都很好,那我就可以安全地拔。

現在他們得到了足夠的呼吸支持,之後就是精細化的重症ICU管理,我希望再通過多學科協作,讓我們這些插管的病人能夠儘可能脫機,離開ICU,這就是我們下一步努力奮鬥的目標。

「我在和死神搶病人」|對話援鄂ICU醫生李聖青

紅十字醫院重症監護室,醫生在進行搶救工作尹夕遠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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