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7 《被統治的藝術》:宗族、倭寇、衛學、分香頭,軍戶們繞不開的事

每年的正月初九,福建省莆田市平海的居民們都會舉行盛大的節慶儀式,他們抬出城隍,繞著城市巡遊。年復一年,從明初開始,一直延續到現在,這個習俗,從來沒有改變過。

平海在明朝的時候,叫平海衛。“衛”是一個軍事單位,最高長官叫指揮使,共計5600人,有5個下級單位“千戶所”,每個所1120人,千戶下面還有“百戶所”,每個百戶所又由若干個“軍戶”組成。

平海衛在當時,是一個重要的軍事駐地。那麼,這些歷年不衰的民間節慶又是怎麼發展而來的呢? “軍戶”有著密切的關係。

《被統治的藝術》這本書講的就是沿海衛所與軍戶的事。作者宋怡明教授是哈佛大學東亞語言文明系的中國歷史學教授,他精通明清及中國近代社會史。

他在描寫這段浩繁的明代歷史時,從小處著手,大處著眼。用明代軍戶制度的變化,給讀者們展現了一張明代民眾生活的長卷。

他們智慧、狡詰、短視、近利、市儈、負重、團結,有些甚至刻入了沿海人民的血脈,深深地影響著他們的日常生活。

人們接受、順從、適應、挑戰那些事關資源的控制、生產或分配的規範和規則,並通過剋制的、平凡的、微妙的表達和行為完成社會的推進。

《被統治的藝術》:宗族、倭寇、衛學、分香頭,軍戶們繞不開的事

《被統治的藝術》中文版

獨特的明代軍戶制度。

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初,他就開創了獨特的軍事管理制度。大明王朝,有兩條重要的衛所駐紮線,一條橫貫東西,一條縱橫南北。東西線以長城為地標,從東到西,守衛大明江山安全。作為南北線的軍事防務,以經濟動脈的大運河線走向為駐軍地點。

雖然在他執政時期,採取的是閉關鎖國政策,但架不住海洋經濟的衝擊,如何守衛海防線,就是類似於平海衛這種衛所存在的價值。沿海一帶駐紮了非常多的衛所,由一個個軍戶組成。

明代的民眾分為四類:民戶、軍戶、匠戶、灶戶。這些都是世襲的。如果編為軍戶,則需要永久性、世代相傳地為軍隊提供軍士。這種世襲制度一直沿用到明代滅亡。

01徵兵與入籍

徵兵的渠道主要有:從徵、歸附、謫發、垛集。

從徵即為那些與朱元璋馬上得天下且有幸活著的人,他們成為世襲軍官,成為了衛所指揮使。

歸附即那些元朝的軍隊歸降而成為軍戶,納入明朝軍戶體制內。

謫發就是充軍了,這些罪犯家族進入世襲軍戶。

垛集即在衛所當地徵軍,強徵入伍,連帶他們的家庭,被列入世襲軍戶。沿海衛所的軍戶大多來源此方式。

02分派與調轉

士兵一般會分派在與自己家遠近適宜的地點,一方面讓他們與家鄉的距離足夠遠,解決駐軍與鄉里關係複雜的問題,一方面又能讓士兵儘量靠近自己的家鄉,以降低勞民傷財的概率。在這個區域內,不同衛所間輪番換防。

03補伍與勾軍

當某一家軍戶派出一員男丁參軍,如果男丁去世、受傷、失去行動力,甚至當了逃兵時,軍戶就需要從家族中挑出合適的男丁來勾補上這個缺。

04定居

到朱棣執政時,發現將士兵及軍眷安置在一個衛所是一件利大於弊的事,勾軍補伍也非常方便,於是就鼓勵士兵在衛所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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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軍隊

軍戶制度運作過程中各類社會關係的平衡

在這個過程中,軍戶所涉及的社會關係非常複雜:士兵與家族間的關係、再域化過程中與當地各類關係間的衝撞、對抗到融入。

01軍戶與家族間的博弈關係

隨著家族的繁衍與擴充,同一個祖先分出了各房各支,讓哪一支的兒子去當兵就成為了整個家族必須要關心的問題。

倪姓家族從太祖開始,每多生一個兒子,就多一房出來,但從家族來講,只要軍隊有需求,那他們就只要從某一房中抽出一個兒子,送入軍隊即可。

甚至有些家族,家大業大,不用出自己的兒子,可以過繼別人家的,送到軍隊去抵數。哪怕沒有兒子,送女婿去,也是一樣的。

這些被送去衛所服軍役的人叫“正軍”。

正軍離開家族後,基本上就和整個家族漸行漸遠了。因為只要不是生老病死,他就一直呆在遠離家鄉的衛所裡。

但這種方式,並不能切斷正軍與家族間的關係。他們在利益上,是相互捆綁的關係。

正軍去當兵了,作為家族,必須每年要支付一定的費用給他們,以彌補他為家族所作出的犧牲。同時,也是為了讓正軍安安心心服役,不要做逃兵,不要給家族帶來麻煩。

而正軍在衛所正常服役,對於遠在故鄉的家族,可以免受勾軍官吏的騷擾。另一方面可以維護自己在稅務方面的特權。

就這樣,世襲兵役使相隔千里的宗親長期保持聯繫。百姓們也絕不是“自然而然”地希望維持這種聯繫。這種軍隊政策帶來的家族行為模式,同樣影響著日後的海外華人社會。幾百年後,散佈在世界各地的華僑家庭也在設法保持與家鄉父老間的團結,抱團取暖,互惠互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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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譜

02軍戶與衛所反客為主的再域化關係

軍戶在初到衛所之時,是被孤立與割離本地社會的,但在逐步發展的過程中,軍戶們利用軍戶制度進行套利,從而在衛所反客為主,掌握了社會組織的話語權與領導權。這是在再域化過程中,所衍生出來的副產品。這些副產品,連朝廷都沒有預估到。

軍戶制度的副產品之一:“倭寇” 90%是中國沿海的居民。

據南京湖廣道御史屠仲律的估計,被指為“外國匪徒”的人當中,外國人真正所佔的比例還不到十分之一。真正的“倭寇”身份,更多的是聚集在福建三大州府:漳州府、泉州府和福州府的士兵與百姓。

軍戶從士兵和軍官演變成海盜,有其複雜性與社會性。軍戶在被徵入伍前,處在與原籍錯綜複雜的社會關係關係中。

朱元璋及其繼任者,不僅出於軍事上的考量,還有著其它的原因:如果士兵服役留在原籍,他們利用原有的社會關係,很容易為所欲為。所以,採取了“再域化”的手段,讓他們紮根於新的衛所。

但初衷往往會跑偏。士兵們在“再域化”過程中,重塑了新的社會關係網,在衛所開花結果,形成了一張新的網絡。在這個網絡下,他們顛覆原來所服務的制度,為自己獲取新的身份,謀取新的利益。

嘉靖8年,浙江盤石衛,因為軍餉拖欠數月,引發了眾怒。數百士兵逮住了當地衙門主簿要求發餉。最後鬧到朝廷,嘉靖帝要求徹查。最後的真實情況是盤石衛的指揮使與走私者及“倭寇”狼狽為奸,劫掠地方。

官兵為什麼參與走私、成為海盜呢?要麼是迫於生計,要麼是懷有野心,要麼是投機取巧。

引發這一問題的原因之一在於軍戶制度本身。雖然衛所的兵員數量是固定不變的,但自從實行了士兵本地化政策之後,漸漸地使士兵家庭成員越來越多,人口增長成為了棘手的問題。

當那些士兵在衛所成家立業後,再也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狀態了,他們需要養活整個家庭,一份軍餉是不夠全家人開支的,如果再被拖欠,那隻能開闢新的途徑。

沿海衛所的士兵,最容易接觸到船隻及航海技術。在明代的大部分時間裡,衛所是唯一可以合法建造大型遠洋船舶的地方,這為他們的非法走私貿易提供了便利條件。

同時,衛所的守軍佔盡了地利優勢,這就給士兵們提供了有機可乘的機會。他們嚮往來的商船徵收非正式的通行費,還為自己的買賣提供各種方便。

士兵們與當地的精英家庭結成聯盟關係,包庇、欺瞞、出售情報等等,結成了一道緊密的利益關係網絡,使他們在非法貿易過程中更為肆無忌憚。

雖然明代自朱棣開始開放海禁,派鄭和出使西洋,使其一度成為了海洋強國,但明代海盜依然橫行,屢禁屢犯,從來沒有得到根治。

那些謀劃著在軍戶制度中如何更好地生活、操縱著體制為自己謀利的人們,在這個時代裡,或是考量著在何種程度上可以接受或拒絕國家控制,或者繼續成為海盜,陽奉陰違地打著制度的擦邊球,或者成為海外僑民,或者在全球貿易網絡的發展中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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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抗倭圖》

軍戶制度的副產品之二:再域化產生的新型社會關係(婚姻、衛學、寺廟)

婚姻是再域化構建社會網絡的重要工具。最初是軍戶與軍戶間進行聯姻。如果與非軍戶聯姻,那麼,潛在的親家會害怕自身也受到軍役的牽累。所以,大部分情況下,都是軍戶之間互相結親。

隨著軍戶在本地社交網絡的增大,軍戶也開始和民戶通婚,從此逐漸跨越了戶籍上的鴻溝。

嘉靖十年秋,15歲的何鵬繼任蒲歧千戶。他是何家第8任千戶。他的曾祖父、祖父和叔叔都娶了其它軍戶之女,他的父親則娶了當地一名出身書香門第的女子。等到他婚配的時候,在家族的建議下,也娶了當地的民戶之女。

何鵬英勇善戰,屢立奇功,並且在抗倭中取得勝利,受到了官府的通報表揚。但他的社會圈子,不光光是在軍隊,並且通過他母親及妻子的關係,何鵬和他的家族成為了浙南地方精英階層的一員,實現了階層的遷躍。

軍戶在再域化過程中,女性發揮著重要的作用。軍戶通過婚姻,改變了在當地孤立無依的社會地位。通過婚姻,讓他們在當地的社會網絡中,地位越來越鞏固。

衛學是再域化得以鞏固的手段。如果衛所沒有衛學,那麼軍戶子弟要回原籍入學、應舉。譬如出生於鎮海衛的周瑛,由於鎮海衛當時沒有衛學,他為了應舉,必須返回祖籍莆田,在那裡生活、學習、考試。他的生活重心,不是在有父母在的鎮海,而是在鎮海。

這對於再域化,無疑是個打臉的行為,社會黏度不夠。

但自從辦起衛學後,這些子弟就能在當地學習與生活。雖然能入朝為官的機率不高,但他們可以參與和領導地方事務,紮根並服務於本地,成為本地的精英群體。

隨著軍戶們社會關係的越來越強大,他們的外人身份、漂泊不定被人們漸漸淡忘,反而成為了在再域地安家立業,參與公共生活的最穩固的社會人群。

寺廟是再域化得以融合的產物。

衛所一般有三種神衹存在。

官方信仰。“關帝廟”,這是朝廷規定的。因為關公與軍事有關,所以,明朝的每一個衛所,必須要供奉。

本地信仰。 “城隍廟”,負責保佑本地居民的守護神,基本每一個地方都有這樣一位神明。除了城隍之外,他們還供奉其他的神靈。每個地方的信仰都不一樣,比如位於莆田的銅山所所供奉的是“九鯉湖仙公”,這是當地最大的廟宇之一。

原籍地信仰。當軍戶派出一名男丁去指定的衛所服役時,都會從老家供奉的寺廟或神龕中取出一些香灰,將本地的神祇引入到衛所居住地供奉,這種做法叫“分香”。

銅山所的軍戶有供奉“三山國王”的,這是一個原籍潮州地區的軍戶,由該軍戶“分香”帶到了銅山所,以便他的子孫後代供奉。

軍戶通過前兩種的信仰,融入到當地社會中,和當地人一般無二的信奉這些神祇。但同時又保持著相對的獨立性,自家供奉的原籍信仰,使自己與原藉保持著精神上的相對一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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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衛城隍廟

軍戶制度的遺產

明王朝的覆滅,意味著這一歷史上獨特的軍事制度終結了。但它所留下來的遺產,不僅影響是清代的體制格局,甚至在現代社會里,依然可以看到當時所留下的印跡。

01體制消亡後殘留下來的義務

滿族人的“八旗軍+綠營”模式是清朝軍隊的基本結構。他們看不上明代的世襲軍戶及衛所制度,所以衛所很快被取消,世代為兵的軍戶制度也隨之廢除。“軍籍”走進了歷史。

衛所取消了,但衛所的社群關係還在,整個明代所建立起來的複雜的社會關係網,並不能隨之而消失。

清朝前期威脅之一來自於“國姓爺”鄭成功。他打出“反清復明”的旗號,率領部隊攻佔沿海大部分地區。最終兵敗撤回臺灣。

清政府為了切斷鄭氏政權的物資補給,下令沿海地區的居民強行遷到距離大海數十里甚至數百里的地方,很多曾經的軍戶也背井離鄉,苦不堪言。

等鄭氏政權覆亡後,清政府又讓他們遷回到原來居住的衛所,而此時,他們的家鄉已經是滿目蒼夷。

02體制消亡後眾人努力維持的特權

在新體制上能夠維持原來的特權,就必須採取抱團取暖的方式,來增強宗族內部的凝聚力,甚至同宗異姓也能成為同一個宗族。

軍戶很早就設立了族產,這些族產的作用,搖身一變,成為了助力當地倡導理學的精英們實現願景的物質基礎,而這些精英在實現願景後,又為宗族的勢力鞏固提供必要的幫助。

03新目的下對於體制的再造

原有的軍戶,在清朝消失了戶籍。這在當時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沒有“戶”就沒有任何地位,他們無法參加科舉考試,也很容易被在籍的鄰居佔便宜。

於是買賣戶籍也開始風行起來,但畢竟僧多粥少,還是滿足不了軍戶入籍的要求。

有一些衛所集合全衛所的各宗族,團結起來組成一個共同的、虛構的宗族,並共同推舉一個姓氏,關帝是他們共同的祖先,以此來處理明代身份造成的歷史遺留問題。

他們利用共同身份,作為某種組織性資源,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創造新的社會關係,併發揮著重要的社會作用。

《被統治的藝術》:宗族、倭寇、衛學、分香頭,軍戶們繞不開的事

作者宋怡明教授

用族譜、碑刻以及其他家庭文書等這些田野調查取證形式,整合還原出了明代一個在微生態的日常生活中,以及東南沿海軍戶在整整一個朝代中的活動軌跡。

透過他們,讓我們看完了這群沿海老百姓的真實生活。作為被兵役和戶籍制度牢牢束縛的群體,他們在制度的博弈中謀取自己的利益;又在“陽奉陰違”中,實現圈層躍遷;藝術地讓自己“被恰當地”統治,且讓弊端最小化。

這是留給後人的一份沉甸甸的文化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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