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6 他們接管了“重災區”

他们接管了“重灾区”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李強/攝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李 強

腳下的地,是黏的。那是潑灑在地面上的藥水得不到及時清洗造成的。

57歲的郭亞兵很少在醫院碰到這樣的情形,即使是17年前在北京小湯山醫院抗擊“非典”時。但當1月26日他帶領廣東省9家醫院組成的126人的臨時醫療隊,接管武漢市漢口醫院一個“重災區”時,他感覺自己像被“潑了一瓢冷水”。

在武漢市漢口醫院3號樓2層呼吸科第六病區,病房裡擠著80個危重症新冠肺炎患者,只有兩個護士和兩個眼科醫生守著;十幾個病人同時按響床頭鈴呼叫護士,總有病人無人搭理;醫療垃圾堆在病區最裡面的一間屋子裡,滿滿一屋子沒人收;地,黏乎乎的,沒人拖;緩衝區空間昏暗狹小,每次僅容兩人穿脫防護服。實際上這只是這所有400張病床的臨時傳染病醫院的一部分。

“天呀,怎麼這麼多重病人。” 醫療隊42歲的護士長李利也被嚇壞了。

每開一個病區,一天就收滿了

援兵到來之前,武漢市漢口醫院醫務部主任呂清泉,已經連續工作了23天。從1月3日,漢口醫院收到第一個有華南海鮮市場接觸史的疑似病例開始,他的工作就再沒停歇。大多數的夜晚,他都是在辦公室裡的行軍床上度過的。

“當時認為可能沒有傳染性,但我們還是非常警惕。”呂清泉告訴記者,1月5日,漢口醫院將位於一棟獨立小樓二樓的呼吸科和內分泌科騰空,作為最早收治病人的病區。這也是後來廣東醫療隊接管的病區。

發熱門診就診人數越來越多,影像學檢查顯示“病毒性肺炎”越來越多。1月13日晚上9點,醫院又將住著近70位病人的心內科病房騰空,科室與病人臨時調整到外科大樓。

“我們每開一個病區,一天就收滿了。”呂清泉說,“1月19日發現情況不對,病人太多了,醫務人員不夠。我們就把內分泌科關掉了。”

1月20日,國家衛健委高級別專家組介紹,這種肺炎存在“人傳人”的現象。當天,廣東省衛健委通報了廣東省首例輸入性新冠肺炎的確診病例。1月21日,武漢市漢口醫院成為武漢市最早接收新冠肺炎患者的3家定點醫院之一。郭亞兵所在的廣東南方醫科大學南方醫院,也在同一天成為新冠肺炎定點醫院。

南方醫院呼吸科主治醫師肖冠華已經預感到自己可能要去支援,他跟妻子散步時,問她,“武漢那邊可能會需要人,我想去,你支不支持?” 妻子丟了一句話:“你要是不去,就不是你了。”

漢口醫院從1月21日起,把將近200個非肺炎病人清空,一夜之間開了10個發熱門診。”呂清泉說,“當天晚上,接了400個發熱病人。第二天1200人,第3天1500人。”

大量病人湧向醫院,擔心感染的護工離開了,行政人員臨時充當清潔工和搬運工。

呂清泉最擔心的問題也出現了:陸續有同事“中招”——感染新冠肺炎。

“每倒一個人,意味著空位置需要有人來填。”但呂清泉找不到人,“剛開始50歲以上的醫生沒讓上一線的。後來50多歲,快退休的醫生全部都進來。”

有時候他自己也必須擠進人滿為患的發熱門診,處理糾紛。臘月廿九,他被一個70多歲老人揪著脖子要求看高血壓,還有普通發燒的病人,由於恐慌要求住院。

“有的醫生頭天晚上還在值夜班搶救病人,第二天就住院。”呂清泉記得,他們經歷了兩次醫務人員感染高峰,第一次是1月20日之前,第二次是1月21日至1月29日之間。

第一批“中招”的醫護人員,主要集中在呼吸科與重症醫學科。“因為新的診療指南出來之前,我們可能無意識地增加了醫務人員暴露風險。後來,第二撥人又特別疲勞休息不夠,身體抵抗力下降。”呂清泉說,“我24小時手機不關機,最長紀錄是5天4夜沒睡。”

1月23日,連續工作21天的呂清泉被院領導要求強制休息半天,“手機關機,天塌下來,你不管它。”但呂清泉沒關掉手機,他給“中招”的醫生打電話,電話那頭的醫生說:“我一旦好了,要立刻返回崗位。”呂清泉聽得直流淚。

那時候,支援武漢的廣東省醫療隊已經開始“備戰”。

除夕夜,有人只在年夜飯的餐桌上吃了兩塊三文魚;有人到了武漢之後才跟母親打電話說自己來了一線,母親哭了;有人找了個藉口說“有一臺手術要做”,便匆匆回到單位,至今還瞞著父母;有人把銀行卡、支付寶密碼記在本子上,留給家人。有人捧著東拼西湊做成的兩束花前來送行,告別時有人哭了。

大年初一凌晨,醫療隊126名醫護人員抵達武漢時,天正下著小雨,室外溫度零下5℃,很多人沒提前備好羽絨服,有的帶著西服就來了。

當天晚上,郭亞兵前去漢口醫院,準備接手的是一個擁有39個床位的病區。但第二天上午交接時,“變了——80張病床!”

他们接管了“重灾区”

2月25日,武漢市漢口醫院負責物品搬運的人。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李強/攝

我們這些人來對了

其實,廣東省醫療隊已經是第三批支援漢口醫院的醫療隊。呂清泉告訴記者,1月21日,武漢市中心醫院曾派醫療隊支援過,但1月29日便離開了。1月24日,海軍軍醫大學醫療隊也趕赴漢口醫院,但2月2日轉戰火神山醫院。

漢口醫院已經守了很久,損失慘重。“他們的院領導好幾個都倒下了。” 郭亞兵向記者回憶,“他們看到援軍來了,眼淚都下來了。”

最後,郭亞兵接手時數了數,“可能也就六七個醫生,不到20個護士。他們真的管不過來。”

“每個病房都住得滿滿當當。”護士長李利說,“當時護士很疲勞,危重病人多,整個病區髒亂差。”

“我們這些人來對了。” 李利說。

工作開始調整,“這種時候不是進去的人越多越好,減少感染率,要最少的人進去才合適。” 醫療隊實行彈性排班,輪休保證醫護人員每週有3天休息時間,並將80個病床進行ABC分區管理。

這個武漢市的二甲醫院,雖然迎來了廣州三甲醫院的“精英”,但匱乏的醫療資源,讓大家很頭疼。

11位檢驗科的醫生,由於醫院達不到進行核酸檢測的標準,他們只能臨時充當起“清潔工”“司機”“搬運工”;重症醫學科的醫生只能在由普通病房臨時改造的病房裡搶救病人;那些在三甲醫院順手就能夠找到的醫療器材,這裡很難找到;郭亞兵至今沒在醫院裡見到ECMO(體外生命支持)。

重症醫學科醫生吳鳳遇到一例呼吸困難患者,需要做胸腔積液穿刺引流術,但找不到配套的引流管,最後找了一根尿管,通過改造接口也達到很好的引流效果。

郭亞兵做的第一步就是改造病區。提到當年在小湯山醫院,他最多的記憶也是與“感染控制”有關。

“漢口醫院平時不是按照傳染病醫院來管理,病人亂串,病人家屬亂串,完全是開放的病房。”郭亞兵注意到,在僅有兩道門與隔離區分開的辦公室裡,竟然有醫生在這裡吃飯,且不戴口罩。緩衝區只是閘了3道木門,但門頭上有空隙沒被封死,且緩衝區沒有裝燈,每次只能夠容下兩個人穿脫防護服。

“吃飯的辦公室趕緊清掉,緩衝區重新做,門口打膠全封死。”在改造緩衝區的時候,郭亞兵遇到一個修門的師傅,在將前兩扇門改造好之後,最接近汙染區的那扇門死活不願幹,連鎖也不願意裝好,“他說你給我1萬塊錢一天我也不幹。”

在廣東醫療隊接管的混亂的第一天,這個病區就送走了5位病人。郭亞兵記得,“有一個從急診科直接推到我們這個地方,實際上已經不行了。” “很無助!你看著病人倒下,沒多少辦法。”郭亞兵感覺到無可奈何。

第一天下來,有的護士嚇哭了,有的ICU醫生夜裡做了噩夢,有的吃下安眠藥入睡。

“來的時候雄心壯志、豪情萬丈,咚地一下掉到冰窟窿裡去。”郭亞兵說,起初大家有些悲觀。曾跟隨郭亞兵支援過小湯山醫院的護士長李利也覺得,“它傳染性太強了,而且潛伏期太長,這是比‘非典’更可怕的地方。”

郭亞兵的印象裡,17年前在小湯山醫院,“所有的後勤供給給你安排得好好的,你管好自己不感染,幹好活兒。現在好多事情都要自己幹。”

在如今的病區裡,護士成了護工、清潔工、送餐員,要負責汙染區的垃圾清理、拖地開窗、端水送飯喂元宵、擦屎倒尿換窗簾,甚至搬運四五十公斤重的氧氣瓶。

一位1996年出生的小護士,人生中第一次搬氧氣瓶。入行6年的護士張志博每天拉著小車要送20個氧氣瓶,整個病區每天至少需要搬六七十瓶。漢口醫院也有中心供氧的管道,但由於耗氧量達到往常的10倍,管道氧壓不足。

接管病區的第二天,郭亞兵就開始尋找氧氣。郭亞兵去急診留觀室拉氧氣瓶的時候,卻感受到另一種“可怕”的場景。

“留觀室真是躺得滿地都是,很悲壯。”郭亞兵第一天到達漢口醫院時並未來過這裡,他透過一扇玻璃門看到急診留觀室裡:有的坐在凳子上,有的躺到簡易床上,有的在地上,全都是病人,也收不進去,最多隻能打吊針。室外,條件好的把吊針掛在私家車裡,條件差的就在三輪車上杵個棍。

那天晚上,郭亞兵拉了十幾瓶氧氣,僅解了一時之渴。

接下來的幾天,凡是領導下來慰問,醫療隊便提出希望解決氧氣瓶的問題;弄來三五十臺家用製氧機,減少管道氧氣的用量;改善儲氧面罩,提高用氧效率。

“語言,藥物,氧氣,是這裡治療的三大法寶。”吳鳳在一次值夜班時,遇到過一個老人,陪護家屬無法安撫病人情緒。但只要醫生護士在旁邊不停地跟他講話,老人的血氧飽和度就可以達到85%,但只要稍微走一會兒,“回來一看又只有74%”。吳鳳說那天晚上的大部分時間,她都站在老人的病床前說,反覆說,“沒事的,你放心好了。”但白班時醫生都很忙,沒人能夠像晚上一樣陪他說話。次日傍晚,老人走了。

她最後連她想喝的水都沒喝到

其實漢口醫院並非沒有ICU病房,這裡有一個擁有16張床位的外科ICU病房,但被專家們判了“死刑”,至今空置未用。“呼吸機上不上去,氧壓還是不夠。更嚴重的問題是,病房通風不行,會造成很大的威脅。之前他們ICU的醫生,插管插了3個病人,結果7個醫生6個‘中招’。”

如今一個月過去了,醫療隊並未有人感染。

“至少它是同一個呼吸道的疾病,它預防的方式一樣。”郭亞兵說,“非典”時他們做到了“零感染”,雖然這次病毒不同於“非典”,比“非典”傳染性更強,更狡猾,但他第一個目標還是零感染,帶著大家平平安安來,平平安安回。

從大年初一,醫療隊到武漢的那天,高強度的“防護培訓”就開始了。醫療隊花了半天時間訓練穿脫防護服,並要求他們兩兩互相監督。這是郭亞兵“非典”時汲取的經驗:防護要做嚴格,但心態要放輕鬆,“該吃吃該玩玩該睡睡”。

真正走進病房,護士張志博總感覺“防護服是不是在漏風?”在郭亞兵看來,“怕,我們就放心了。就怕你不怕,慢慢油條了,膽子大了,那種往往容易中招。”

“走路跟企鵝似的,衣服全是汗,護目鏡上全是霧,眼睛看不清,聽力也會受到影響,所以第一天基本就是靠吼。”張志博告訴記者,戴著3層手套讓手指失去了靈活度,第一天扎針的成功率只有60%左右,“還是有些受打擊的”。

工作不幾日,幾個醫生選擇了剃成光頭,而給他們剃頭的同行護士,在此之前只給她家的薩摩耶犬理過毛。

郭亞兵頭髮早已花白,在這支隊伍裡,他是年齡最大的。像採集咽拭子這類暴露風險高的任務,他總攬在手上,“你們年輕,我來,我有經驗”。有一天他取了20個咽拭子。

疫情一天天地好轉,發熱門診的門診量也降了下來,病區的情況趨於穩定。病房的垃圾被清理乾淨了,病區氧氣瓶的供應,也從最初的四處搜尋,到每天在固定的位置搬用。

前兩天醫療隊的群裡,有人說“這個星期好像沒怎麼走人了。”李利記得,起初醫療隊到的時候,這個病區平均每天要送走兩位病人,“這樣的情況維持了一週左右,後來就一週去世一個。”

吳鳳也有同樣的感受,院方已經不再催著病區接收新病人,一些新住進醫院的病人,症狀也相對較輕。她見過氧療3周、從大白肺到肺部纖維化完全吸收的68歲的病人,也見過48歲的退役老兵,在無法住進醫院之前在家中靠製氧機自救,住進醫院後肺部開始慢慢恢復。

呂清泉在連續工作超過50天以後,此前“中招”倒下的同事逐漸出院,呼吸科的醫生開始回來了,向他申請上一線。

武漢的天氣漸漸暖起來,病房也是。比如有人走路去醫院時,在酒店門口遇到陌生人,說“我送你們去醫院吧”;比如在病區,陪床家屬會在空閒時,幫忙搬運氧氣瓶,清理垃圾;比如突然聽到一個身體慢慢恢復的病人叫出自己的名字;比如出院的小姑娘會留下一幅畫著櫻花和熱乾麵的畫;再比如當一個陪床家屬在護士下班時問,“你明天還上班嗎?”眼神裡滿是期待。

護士張志博最近送走了一位50多歲的病人。

那是個危重患者,上著無創呼吸機和心電監護。張志博看到她的時候,她的血氧飽和度不到70%,心率為107次。交接班時,同事告訴他,前一天晚上剛通過胸外按壓的方式把她搶救回來。交接班後,張志博便去給其他病人輸液,一會兒有同事喊他,“你的床(病人)要喝水”。

病區裡只有開水,張志博拿著杯子接了一杯開水,端在手裡用勺子攪著。透過護目鏡,他看到水還冒著熱氣,條件反射般地想用嘴吹一下。勺子又在空氣中晾了一會兒。

張志博把扣在她嘴上的呼吸面罩取了下來,水送到了她嘴邊。

“她喝了一下,說‘哦好燙,好燙’。”張志博趕忙把她的面罩扣回去,繼續讓水在杯子裡晾著。晾了一會兒再喂時,她仍然覺得燙。

“晾一下我再喝。”這個病人說。張志博把呼吸面罩又扣了回去,看了看血氧飽和度,80%,“比我接班時好很多”。放下杯子,張志博去寫護理記錄單。

過了一會兒,同事告訴他:“她現在(心率)只有50幾次。”張志博感覺情況不對勁,立馬往病人床前走,並讓同事幫忙叫管床醫生。“我過去看她,心率已明顯慢下來了。56次。然後我們就開始搶救。” 最終她還是走了。

她走後,張志博摸了摸那個40分鐘之前還盛著熱水的杯子,水已經涼了。

“她最後連她想喝的水都沒喝到。”張志博有點兒自責,“哎,這杯水我應該給她準備成溫水。”

在汙染區裡,原則上不允許有人陪床,但醫院一直都有部分病人存在家屬陪床的情況。女兒“陪床”80多歲的父親,死活不肯離開;一個意識障礙的男人確診後,老伴兒寧可感染了,也不願離開。

“有很多現實的問題。”呼吸內科副主任醫師胡國棟告訴記者,“很多危重的患者,除了我們醫療積極的救治以外,有一個很好的家屬去陪伴也是很好的。”但醫生們都明白,陪床者很可能是流動的傳染源,胡國棟說問題的根源還是醫護人員人手不足。

大多數病人並沒有家屬陪床。護士長李利說,“很多病人都是一家人得病,都在醫院。”

郭亞兵但求能夠把隊伍平安帶回,肖冠華希望疫情早點兒結束,他想看看每天自己叫著名字卻看不到面容的同事,到底長什麼樣子,張志博想回家看父母。

東道主呂清泉也盼望能摘下口罩,看看這一群救兵。他盼望著疫情在3月初結束,他要帶他們去武大看櫻花,“3月初正是武漢最美的時候。”

護士的陪護任務很重。一天晚上,李利跟女兒打電話時,女兒說自己的作業寫完了,要等媽媽回來的時候再對答案,李利哭了。

李利很少有摘掉口罩的時候,除了一個人在房間,或者陽光好的時候,爬上酒店空曠的天台,就像17年前在小湯山醫院一塊空曠的草地上。

醫療隊住的酒店離長江只有3000米,他們卻沒去過。那個被高樓大廈環繞的天台成為許多醫護人員放風的地方,有人散步,有人聽歌,有人閒聊,有人晾曬衣裳,有人在此第一次見到雪花從天空飄落。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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