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7 情話綿綿,勝過欲說還休——論“囉嗦”在秦觀詞中的抒情藝術

文|墨萱薦書

情話綿綿,勝過欲說還休——論“囉嗦”在秦觀詞中的抒情藝術

秦觀

我先來講個跟兩位著名詞人——蘇軾和秦觀有關的故事。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提到過,有一次蘇軾見到秦觀,問他最近寫了什麼新詞,秦觀拿出一首《水龍吟》,開頭兩句是“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

蘇軾笑著說:“十三個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從樓前過。”

情話綿綿,勝過欲說還休——論“囉嗦”在秦觀詞中的抒情藝術

從這個段子,你大概可以體會,作為婉約派大家的秦觀,在蘇軾看來,其實相當囉嗦。

古漢語的寫作有一個一以貫之的特點:凝練

那為什麼到了秦觀這裡,表達就不凝練了呢?不凝練的詞,有什麼好處嗎?

有好處的。秦觀詞因此成為絕佳情歌。

你大概也很熟悉那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吧?

情話綿綿,勝過欲說還休——論“囉嗦”在秦觀詞中的抒情藝術

秦觀《鵲橋仙》

詞中的“囉嗦”才是最好的抒情

迂迴之所以不好,是因為《人間詞話》區分好詞和壞詞的最重要的指標就是“隔”與“不隔”。

簡而言之,王國維的意思是說,詞給人帶來的審美體驗越直接越好,“直接”就是“不隔”,相反,拐彎抹角就會“隔”。

那麼,用“桂華”代替“月”,行文多費一倍的篇幅,效果反而更壞,這真是事倍功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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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們同樣推崇言簡意賅、直截了當的行文風格,但事實上,我們依然會在很多時候迂迴曲折,使用替代字。

舉一個不雅的例子:你在宴會上,大腸突然產生了強烈的排洩衝動,那麼在這個時候,你對同伴們最直接的表達應該是:“我去拉屎。”

當然沒人會這麼講,因為這太直接了,會給人帶來不舒服的聯想,破壞飯桌上的美好氣氛。所以你需要替代字,比如:“我去茅房。”

這樣的替代字在很久以前一定有過很得體的時候,但顯然在今天也已經很不得體了。

說了“茅房”會在下意識裡迅速引發“排洩”的聯想,這樣的替代就失去了意義,人們就需要新的替代字來取代舊的替代字,於是陸續有了“廁所”、“衛生間”、“盥洗室”。

這樣的替代字,生活上稱為委婉語。委婉語的功能意義,就是製造“隔”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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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桂華”代替“月”,雖然不能說是委婉語的文學應用,但畢竟起到了委婉語的效果,讓人首先想到桂花的顏色和芳香,而桂花香特有的瀰漫感像極了月光的瀰漫感,月光因此有了活色生香的新感覺,在流動中帶著桂花的味道。

王國維指出的缺點,我倒覺得恰恰正是詞的優點。

詞特別適合委婉的表達,而委婉的表達難免囉嗦一些。

王國維討厭囉嗦,認為囉嗦話要麼是為了湊字數,要麼是為了湊文采,所以秦觀詞裡的“小樓連苑”、“繡轂雕鞍”那些話才會被蘇軾取笑。(《人間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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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個故事還有下半段,秦觀大概有點不好意思,岔開話題問蘇軾有什麼新作。

蘇軾說道:“我也有一首詞說的是樓上之事,有一句是‘

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

旁邊的人感嘆道:“三句話說盡張建封燕子樓一段故事,奇哉!”(《吹劍三錄》)

燕子樓裡,曾經發生過唐代名妓關盼盼悽美的愛情故事,白居易為此寫過好幾首詩。

戀人間的情話一定囉嗦

秦觀的囉嗦反襯出蘇軾的簡潔,一繁一簡,似乎高下立判。

但如果填詞的藝術性真的在用這個標準來評判高下的話,那麼可想而知的是,蘇軾應該是公認的填詞大師,秦觀卻很難在詞壇混出什麼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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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實剛好相反,在同時代的人看來,蘇軾的詞雖然文采好,境界高,但劍走偏鋒,用寫詩的手法填詞,最多算是非主流的名家。

秦觀的詞才是根正苗紅的詞,才是主流詞壇裡的範本,體現出填詞藝術的最高水平。

我們一起讀一讀秦觀那首《水龍吟》的全文:

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

朱簾半卷,單衣初試,清明時候。

破暖輕風,弄晴微雨,欲無還有。

賣花聲過盡,垂楊院落,紅成陣、飛鴛甃。

玉佩丁東別後。悵佳期、參差難又。

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

花下重門,柳邊深巷,不堪回首。

念多情但有,當時皓月,向人依舊。

如果我們用蘇軾和王國維的標準來看這首詞,就會發現何止前兩句囉嗦,簡直通篇都是廢話。

先看上闋,從頭到尾就沒講出什麼實質性的內容。先說一個人騎馬從樓前過,只不過樓是“小樓連苑橫空”,顯然是一座高級的樓。

馬是“繡轂雕鞍”,顯然是一匹華貴的馬。換到今天的語境,相當於一個富家子弟開著法拉利經過一處高檔娛樂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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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的女人向下張望,不是愣頭愣腦地張望,而是“朱簾半卷”,既想看清楚,又帶著幾分羞澀,不敢把窗簾完全拉開。

接下來交代時間:“單衣初試,清明時候”,天氣暖起來了,剛剛換上單衣,這是清明時節,對古人來說,這不是像今天一樣的掃墓季節,而是踏青戀愛的季節。

戀愛的季節有著戀愛的天氣,那是“破暖輕風,弄晴微雨”,明明天氣轉暖了,卻有輕柔的涼風破壞了這份暖意,明明天晴了,卻又下起了小雨,雨水彷彿在故意逗弄著太陽。

風太輕柔,像是停下來了,但還是絲絲縷縷地吹著;雨太微弱,像是要放晴了,偏偏又淅淅瀝瀝地繼續下了起來。

風和雨,還有戀愛的感覺,都是“欲無還有”。寒對於暖,雨對於晴,陰對於陽,女對於男,那輕輕柔柔的“破”與“弄”,充滿著不曾說破的撩撥意味。

“賣花聲過盡,垂楊院落,紅成陣、飛鴛甃”,賣花人的吆喝聲已經聽不到了,院子裡搖曳著嫋娜的垂柳,落花漫天飄飛,落在井口有著鴛鴦圖案的磚上。

這裡之所以提到鴛鴦,是因為戀愛中的人會特別關注這種成雙成對的象徵著長相廝守的吉祥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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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首詞寫到這裡,已經完成了一半,但幾乎什麼事都沒講,只是反反覆覆地渲染氣氛。

下闋才終於進入正題:“玉佩丁東別後。悵佳期、參差難又”,分別之後,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

“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詞人必須追求仕途上的發展,沒辦法和意中人長相廝守,相思和無奈把人折磨得消瘦、憔悴。

“花下重門,柳邊深巷,不堪回首”,回憶當初的耳鬢廝磨,一分記憶,一分傷感。

“念多情但有,當時皓月,向人依舊”,緣分怕是無法再續,如今陪伴自己的,也只有舊時的明月了。

這首詞寫的是一段真實的愛情故事,上闋的第一句“小樓連苑橫空”和下闋的第一句“玉佩丁東別後”嵌著女主角的名字“樓東玉”。

今天我們雖然不知道這首詞的唱腔,但即便只是讀下來,那長短參差的句子,欲說還休的暗示,三番五次的旁敲側擊,語著羞澀的吞吞吐吐,很美,很溫柔。

詩就很難寫出這種味道,因為太齊整的句子和太工整的對稱怎麼都不可能營造出吞吞吐吐、柔腸百轉的語感。

情話綿綿,勝過欲說還休——論“囉嗦”在秦觀詞中的抒情藝術

另一方面,詞是一種即時性的視聽藝術,很像今天的音頻節目。做音頻節目,口語化的處理是很必要的技術,如果用凝練的書面好好說。尤其是結構精巧的複句,聽眾吃不消。

說到凝練,用典是所有修辭方式裡最凝練的一種,而秦觀這首《水龍吟》更接近於口語,但又不是純粹的、過於日常化的口語,通篇只用到半個典故,就是“玉佩丁東別後”。

但蘇軾那句以簡練著稱的“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就是標標準準的用典了,你必須事先知道唐代名妓關盼盼的軼事,還得知道白居易的燕子樓詩,才能理解詞意。

這樣的凝練,在視聽藝術裡顯然並不合適。只有等詞逐漸脫離了音樂之後,把詩和詞一視同仁才算有了幾分道理。

墨萱說

所以說,在古代所有的文學體裁裡,詞是最善於言情的一種。

而且,越是句式長短不齊,越容易駕馭百轉千回的情感表達。

從這個角度看,詞的不凝練也就有了實際的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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