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生前出版的最後一本散文集《對照記》裡，有一張照片很顯眼：
《對照記》裡一共有54張照片，除了張愛玲自己，展示的都是家人。照片上站立著的是李香蘭，她也是書中唯一的“外人”。張愛玲給照片寫的圖說如下：
1943年在園遊會中遇見影星李香蘭（原是日本人山口淑子），要合拍張照，我太高，並立會相映成趣，有人找了張椅子讓我坐下，只好委屈她侍立一旁。《餘韻》書中提起我祖母的一床夾被的被面做的衣服，就是這一件。是我姑姑拆下來保存的。雖說“陳絲如爛草”，那裁縫居然不皺眉，一聲不出拿了去，照炎櫻的設計做了來。米色薄綢上灑淡墨點，隱著暗紫鳳凰，很有畫意，別處沒看見過類似的圖案。——《對照記——看老照相簿》
她絮絮叨叨寫了那麼多祖母老被面做的裙子，帶著一點得意洋洋的記憶猶新。可惜卻把最重要的時間地點統統弄錯。
1943年的張愛玲初出茅廬，李香蘭則憑藉在《萬世流芳》中演唱的“賣糖歌”成為真正的實力頂流，兩個人這樣拍照的可能性非常小。
賣糖歌李香蘭 - 群星會 42 李香蘭（珍藏系列）
我很快找到了答案。
這張照片的拍攝時間是在1945年7月21日《雜誌》雜誌在“咸陽路二號”辦的納涼茶會。證據是《雜誌》一月號上對這次茶會進行了報道：
出席者：
陳彬龢先生 金雄白先生 李香蘭女士 張愛玲女士
來賓
松本大尉 川喜多長政先生 炎櫻女士 陳女士 張女士
本社記者
魯風 吳江楓 朱慕松三人
不僅如此，還有一張多人照片，背景和《對照記》裡的一樣，張愛玲的身後是炎櫻，左側是姑姑張茂淵，右側則站著李香蘭，李香蘭右邊的兩個男人，一位是《申報》社長陳彬龢，一位是《平報》社長金雄白。
咸陽路這個地名從前未曾聽說，邵迎建先生在《張愛玲的傳奇文學與流言人生》裡考證，咸陽路是陝西南路在1943年到1945年的稱呼，我們更熟悉的名字是“亞爾培路”，據此他考證出照片拍攝的地點是亞爾培路二號金雄白的私宅花園。
照片上的張愛玲，雖然垂著眼，卻顯見春風得意。1945年，她是上海灘風頭正勁的當紅女作家，《申報》社長陳彬龢也許知道一點張愛玲的小秘密，兩個月之前，《申報》刊登了胡蘭成離婚啟事，妾身從此分明，張愛玲終於成為胡蘭成的太太（但實際上，胡蘭成還是沒有和另一位太太全慧文離婚）。但張愛玲不知道的是，此時此刻，在武漢的胡蘭成心裡眼裡全是他的新歡小周，張愛玲更無法預測，僅僅二十多天之後，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胡蘭成踏上了亡命天涯路。
李香蘭和張愛玲同為25歲，照片上看，李香蘭明顯成熟許多。對於張愛玲所說的“侍立”一旁，李香蘭有種大氣的包容，她含著笑，眸子裡有一種隱隱的憂傷。
2020年2月12日，是李香蘭的100歲生日。讓我們來聊聊李香蘭。
較之天真到近乎幼稚的張愛玲，李香蘭所經歷的要複雜許多得多。
1937年，北平舉辦了一場紀念”一二·九”死難同胞默禱會，每個人的眼裡含著淚，高呼不能讓同胞白白犧牲。有人問：“假如日軍侵入北京，我們應該怎麼辦？”幾個年輕學生握緊拳頭說，我們要去南京找國民政府。另一群人則高呼，我們要去陝北參加紅軍。亦有人說，我們留下來，戰鬥到最後一刻。輪到李香蘭時，她回答：“我，站在北京的城牆上。”
大家熱烈鼓掌。
但沒人知道，這個問題對她來說特別難以回答。她後來在自傳裡還原了那一刻，“我只能這樣說。站在城牆上，從外面飛來的是日本炮火，從城牆裡面打來的是中國鉛彈，不管被哪一方打中，雙方的子彈都能打中我，我可能第一個死去。我本能地想，這是我最好的出路。”
是的，李香蘭是個地道的中國名字，李香蘭本人卻是個地道的日本人，她的本名叫山口淑子。
這個中國名字誕生於1932年。那一年中秋，12歲的山口淑子在睡夢中被搖醒，第二天，淑子一出家門，看見遍地鮮血——後來她才知道，在歷史書上，這一天叫“平頂山慘案”。淑子的父親山口文雄平時喜歡幫助中國人，因此被懷疑“通敵”，遭到了日本憲兵的拘捕，山口家不得不搬去奉天（今瀋陽）她們住在父親的朋友李際春小妾家，李曾被關東軍任命為“救國軍”總司令。李將軍很喜歡淑子，於是在年底認淑子為乾女兒，併為她取名——李香蘭。
1933年，患上肺病的李香蘭經俄羅斯好友柳芭推薦，拜俄羅斯著名歌劇演員波多列索夫夫人為師學習花腔女高音，曾在滿洲國的流行歌曲大賞賽中獲得頭獎——和周璇天生的金嗓子不同，李香蘭的聲音，一聽就受過專業培訓。
18歲那年，會說一口流利北京話的李香蘭被滿洲映畫協會選中，開始出演一系列宣傳電影。坦率講，無論是1938年的《蜜月快車》、1940年的《支 那之夜》還是1942年的《迎春花》，李香蘭在滿映總是扮演同一個角色，就像《紐約時報》總結的那樣，“一個備受欺凌但非常美麗的中國女人，一開始蔑視一個英俊的日本水手或士兵所提供的幫助，之後愛上了他。”滿映當然知道山口淑子的日本身份，但他們喜歡李香蘭這個名字，因為這可以配合電影的宣傳意義，偽滿洲國和日本親密無間，1991年，在接受《波士頓環球報》(Boston Globe)採訪時，山口淑子說：“我覺得我是在為滿洲人民做好事。”
但這並不代表山口淑子心中沒有矛盾和痛苦：“中國人不知道我是日本人，我欺騙了中國人。一種罪惡感纏繞著我的心，彷彿走進了一條死衚衕，陷入了絕境。”
唯一可以理解她的人，也許是劉吶鷗。
He was tall and handsome, a very talented man.（他又高又帥，才華橫溢）
1996年6月9日晚，李香蘭在東京接受學者彭小妍的採訪時，第一次開口評價劉吶鷗。
劉吶鷗和穆時英的文字都對我有著幾乎致命的吸引力，1905年出生於臺南柳營的他，是傳統的大地主家庭子弟。他的短篇小說集《都市風景線》是現代中國第一部“新感覺派”小說集。我有幸查閱到他1927年的日記，可讀性非常強，隨便拎出來都是新感覺典型的文字：
他不止寫小說，還拍電影，我見過那部珍貴的《持攝像機的男人》，畫面裡的他，確實高大帥氣，一點不輸給電影裡的明星。
對於電影，劉吶鷗的觀點是：電影是給眼睛吃的冰激凌，是給心靈坐的沙發椅。為此，他創辦了《現代電影》月刊，向主旋律宣戰。拋開政治，你會發現這個觀點非常前衛。
1940年6月，李香蘭主演的《支 那の夜》（在上海以《上海之夜》為名上映，戰後改名為《蘇州夜曲》）上映，該片由東寶映畫和中華電影公司聯合制作，劉吶鷗是這部片的資助者之一。李香蘭獲得女主角，據說和劉吶鷗的提攜有關。
劉吶鷗在這之前就聽過李香蘭的歌，她當時翻唱了周璇的《何日君再來》，在日本和中國放映，結果風靡兩國，很多人甚至忘了這首歌的原唱是周璇。
劉吶鷗和李香蘭都會說流利的日語，我甚至覺得劉吶鷗清楚李香蘭的日本身份，他本人的政治立場也完全能夠理解李香蘭的處境。在這之後，兩人日益走近，劉吶鷗想要把李香蘭介紹給內地電影公司，脫離滿映。也是在這時，胡蘭成介紹劉吶鷗接任《國民新聞社》社長一職。這個職務隸屬於汪偽政府，在當時屬於高危職業，因為上一任社長穆時英正是被刺殺的。有人勸劉儘量深居簡出，劉卻並不在意，因為他幼稚地認為只要把自己是臺灣人的身份講出去，就不會被當做漢奸（臺灣當時是日本人的管轄區域）。
然而，三個月之後，1940年9月3日，劉吶鷗在京華酒店遇刺。
9月4日的《申報》上這樣報道：
福州路昨日血案 劉吶鷗被擊死
昨日中午，福州路平望街六二三號京華酒家之一號房間內，有日華人十餘人，在彼午餐，興致甚濃。迨至二時十五分左右，杯盤狼藉，賓客鹹散。是時，賓客中有一身穿西裝之華籍男子，緩步下樓，擬賦歸去，不料步至半梯，突有西服者一名，豫俟在梯畔第一餐室內，瞥見其下樓，即疾步而出，出槍瞄準，連開三槍。該食客猝不及防，胸部當波擊中二彈，一時痛極狂呼，頃跌於梯畔血泊中。
跟劉吶鷗一起吃飯的松崎啟次回憶，在被刺之後，劉吶鷗襯衫上都是血，他用日語不停講著：“被殺了，被殺了。”
劉吶鷗是提前離席的，他跟松崎啟次說，自己要去派克飯店赴約談點事情。很多年之後，人們才知道，去派克飯店會面的是李香蘭。
“當劉吶鷗遭到暗殺時，我和他有個約會，正在等他。”——山口淑子1996年訪談
在劉吶鷗的私人相簿中，人們發現了三張李香蘭的照片，其中一張還寫著“李香蘭贈”。
1943年，李香蘭到臺灣參加《沙鴦之鐘》的拍攝，該片的拍攝地點是臺中霧社。拍攝完成之後，她謝絕了當地鄉紳的接待邀請，直奔新營的劉吶鷗家。在那裡，她祭拜了劉吶鷗墓，留下了和劉家人的合影照片。
李香蘭位於第一排的左三，是時髦的風衣涼鞋打扮，臉上雖然掛著笑，卻略帶肅穆的對著鏡頭，有些“明末遺恨”的氣息。右側是劉吶鷗的母親陳恨，左側更為嚴肅的是劉吶鷗的妻子，也是他的表姐，他們的婚姻來自劉母的安排，並不幸福，在劉吶鷗的日記裡，他曾經寫下“我被她強姦了”的字樣。
劉吶鷗的死也許加速了李香蘭和滿映分手的決定。據說她曾經想要對外宣佈自己是日本人，然而遭到了反對：“你不能破碎我們的夢！”在記者會上，她遭遇了記者的提問：“李香蘭小姐！你是中國人麼？為什麼拍攝《支 那之夜》那種侮蔑中國的片子？”
不久，李香蘭從“滿映”辭職，投身於川喜多長政門下的“中華電影公司”——滿映負責人甘粕正彥曾經猜測，劉吶鷗是被當做川喜多長政誤殺的。
1945年夏季，當李香蘭和張愛玲一起照相的時候，她在想些什麼呢？她當時的戀人是外務大臣的兒子松岡謙一郎，兩人地位懸殊，只能談一場沒有結果的地下戀愛。一直默默守護著她的是日本文藝部的兒玉英水，他以陸軍報道班成員的身份出征菲律賓，出發前他給她的信裡寫道：“我若能回來，還想保護你。”那個納涼晚會之前，李香蘭收到兒玉的信，他說菲律賓人也喜歡聽李香蘭的歌。
日本網站上關於三人戀愛關係時常有各種瑪麗蘇文
8月28日，胡蘭成攛掇二十九軍軍長“起義”僅僅十三天便宣告失敗，只得倉皇逃離漢口。同一天，李香蘭和“中華電影公司”的日方員工一同被關入虹口某收容所，她的精神狀態很差，一聽到汽車聲音，就嚇得躲起來。
她被正式逮捕，罪名是“身為中國人卻演玷汙中國的電影，為日本的大陸政策推波助瀾”。報紙上一度刊出槍決她的具體日子——“12月8日，李香蘭將在上海國際賽馬場槍決”。
最後，仍舊是她的童年密友柳芭幫助她獲得了自己的出生證明——她是山口淑子，不是李香蘭。
日本國籍使她從法律上得以免除叛國罪，但一名中國法官在法庭上譴責她，“在理論上和道義上你是存在問題的。你以中國人的藝名演的那些電影，在法律上雖不適用於漢奸審判，但本法庭認為是件很遺憾的行為。”
1946年2月，軍事法庭宣佈山口淑子無罪釋放。她很快乘坐日僑的撤離船“雲仙丸”號去往日本。出發那日，船漸漸開動，船上廣播開始播放《夜來香》——她在上海最為知名的歌曲。
夜來香李香蘭 - 夜來香
李香蘭淚如雨下。
在歸國船上，很多人認出了她。大家請求她為大家開一場演唱會，她說：“李香蘭已經死了。今後我要做回山口淑子。”
回到日本，朋友告訴她，就在1945年初夏，兒玉英水在馬尼拉喪命。人們發現他的胸前掛著一個雞心墜，打開，裡面是李香蘭的相片。
李香蘭放聲大哭：“終於明白了他對我的愛意。”
但以“山口淑子”名字活動的李香蘭並不獲得認可，她開始以“新人演員”的身份踏足電影。五十年代，她被邀請到香港拍戲，大家還是願意叫她“Ri Koran”（李香蘭的日文拼法）。李翰祥導演在回憶錄中曾經寫到李香蘭在香港拍戲時的逸聞：
李香蘭很念舊，所以到港拍的第一部片子，是王引（《萬世流芳》的男主角）導演的，第二部就是卜萬蒼（《萬世流芳》導演的《一夜風流》），男主角是趙雷，戲裡有一場男女主角熱吻的鏡頭，趙雷拍完之後跟我說：哥哥，李香蘭可真行，拍接吻鏡頭前，我真有點不好意思，可是她自自然然，大大方方。我跟她嘴一親，她就把舌頭伸過來，像真的一樣，好傢伙，實告訴你吧，戲假情真，弄得我渾身不自在，老二差點沒由褲子縫中脫穎而出。——《國會議員李香蘭》，李翰祥，《銀海千秋》，天地圖書有限公司1997
1957年，她和日本外交官大鷹弘結婚，這是她第二次結婚，第一段是和日裔美國雕塑家野口勇，那段婚姻非常短暫。
李香蘭和大鷹弘結婚的這一年，她的偶像周璇去世。《何日君再來》的曲作者劉雪庵因為這首歌成為右派。
何日君再來周璇 - 世紀歌典·三四十年代
1969年，劉雪庵被押送去河北軍糧城農場，在受盡折磨之後被遣送回家，人們看到的劉雪庵是這樣的：“他已被打得失明，每天坐在一張特製的椅子上，椅子挖了個洞，下面放個馬桶，椅子中間架個扶手，用一根木棍橫擋著，以免他摔下來，扶手上掛著幾個饅頭，讓老人家餓了可以吃。”
劉雪庵全家福
奇怪的是，《何日君再來》在臺灣也是“禁歌”，裡面那句“何日君再來”被認為是“臺灣民眾懷念日本人回來”。更為諷刺的是，汪偽政府認為《何日君再來》是一首抗日歌曲，歌詞暗指“何日國軍再回來”。
直到1978年，另一個女子把這首歌重新唱響，她叫鄧麗君。
何日君再來鄧麗君 - 珍貴歷史性演唱會精選
鄧麗君唱著《何日君再來》的時候，李香蘭在四年前當選了日本參議院議員。她是第一批承認日本在中國殘暴行為的日本知名人士，一直倡導日本人正視歷史。1972年中日恢復邦交的共同聲明簽訂儀式，李香蘭參與了電視直播，當看到周總理和時任日本首相田中角榮互相擁抱的時候，她扭過身去，背對攝像機開始哭泣——“我的祖國和母國終於握手言和。”
1982年，劉雪庵拿到了自己的平反書，但結論中，《何日君再來》仍舊是“黃色歌曲”。他沒能等來這首歌的解 禁，三年後，劉雪庵去世。
1991年，日本四季劇團創作了歌劇《李香蘭》，在日本上演的時候，很多日本民眾大為驚訝，因為許多在20世紀50年代之後長大的日本人對日軍的侵略行為幾乎一無所知。
2001年，臺灣記者洪金珠採訪李香蘭，她帶去的禮物是剛剛出版的《劉吶鷗全集》。李香蘭凝視著那本書中劉吶鷗的照片，淚水奪眶而出。
2014年9月7日，李香蘭去世，享年94歲。
她這一生都致力於中日友好，2005年，她公開發表文章，勸誡時任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不要參拜神社，原因是“那會深深傷害中國人的心。”1992年，當她帶著歌劇《李香蘭》訪華時，曾經有民眾以“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來歡迎她。這兩句詩，這幾天也出現在了日本舞鶴市捐贈的防疫物資上。
今天是日本人山口淑子誕辰一百週年紀念日，一百年過去了，我們仍舊習慣叫她李香蘭。
1、山口淑子/藤原作彌（作），李香蘭——我的前半生
2、許秦蓁，摩登·上海·新感覺 ──劉吶鷗(1905-1940），秀威出版2008
3、徐琳玲，因名李香蘭——一代女伶的傳奇人生，南方人物週刊2018-1-3
4、苦茶，餘音似訴舊山河：劉吶鷗、李香蘭、林獻堂的臺灣往事
5、徐蕭，為什麼國共雙方和日本人都批判過《何日君再來》，澎湃新聞2015-5-8
6、彭小妍，浪蕩天涯——劉吶鷗1927年日記，中國文哲研究集刊1998年3月
7、邵迎建，張愛玲的傳奇文學與流言人生，秀威出版2012
8、劉吶鷗——此心安處，便是吾鄉，《1927民國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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