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6 当我们谈论香港最后一个明星

文 | 县豪


曾经的玉面小生古天乐,如今已彻底「黑化」。

江湖上流传一句话,「能黑古天乐的,只有太阳」。这话很妙,一语双关,浅意是古天乐的肤色,深意,则是古天乐为人称道的建校慈善。尽管港媒曾报,古天乐为母亲在英国定制价值近5000万(港币)豪华游艇,从而引发争议,但毕竟由他在内地捐建的希望小学已超100所,故而他也得一「古校长」的称呼。古校长每有新片上映,便有观众义气十足地打趣,「校长没钱建学校了,得去支持一张电影票」。

当我们谈论香港最后一个明星

黑白古天乐

古校长还有一重身份,「劳模」。就说2019,从1月18日起,内地院线已上映6部古天乐主演电影,《家和万事惊》、《反贪风暴4》、《追龙2:贼王》、《扫毒2:天地对决》、《使徒行者2:谍影行动》、《犯罪现场》。而据豆瓣电影标记,2019余下的两个多月时间,古天乐还将有9部电影上映!

杜琪峰导演称古天乐为「香港最后一个明星」,想来,定是综合了他建校获得的慈善影响力、推出电影作品的速度与精度,以及他的不俗演技。尽管在如今的娱乐环境下,「明星」与「演员」这两个概念,在观众这里已愈发壁垒分明,但当我们谈论香港最后一个明星时,我们谈论的,或许是上世纪九十年代香港视野中被潜移默化的一种娱乐概念,即真正拥有演技或歌技的大众名人,才能被称为「明星」。所以杜琪峰这个判断,其实是借古天乐各方面的综合影响力,竖起了一个怀缅香港娱乐黄金时代的感伤标志。

那么,为什么被选择的,是古天乐?

当我们谈论香港最后一个明星

一、港片自我催眠中的古天乐

香港选送《扫毒2》竞选第92届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原最佳外语片),乍看,简单而愚蠢,其实不然。

首先,这是香港电影趋近彻底没落的一个强力标志。「港片没落」已是一个被说烂的话题,《扫毒2》的申奥,证明的,诚然是香港已无片可选,但更重要的一点,是香港电影制片家协会已完全失去了对世界最著名电影奖项的基本判断能力。

内地,香港,台湾,要拿下甚至入围最佳国际影片,其实都不太可能,但观众依然会根据三地每年的选送影片,暗暗判定输赢,此时的判定标准,即「谁在把握或接近奥斯卡的给奖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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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毒2》中的古天乐

此前,台湾以《刺客聂隐娘》、《日常对话》、《大佛普拉斯》等片的选送,一直最贴合奥斯卡外语片重艺术性与社会性的给奖风向,香港则以《一代宗师》、《黄金时代》、《踏血寻梅》等片的选送次之,但2019,在三地选片都令人难以信服的情况下,香港却凭借《扫毒2》成为出征华语片中最令人无语的一部。

而在不少香港网友眼中,黄秋生主演的《沦落人》,其实更贴近奥斯卡准则。尽管《沦落人》发行方表示参加了候选,然而香港电影制片家协会依然投票选择了《扫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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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片人的心理无从捉摸,但依然有迹可循。

从影片本身来看,如果忽略《扫毒2》是一部纯粹被工业化的新世纪香港警匪片,相比其它更缺乏角色魅力的行活类型片,它至少提供了地藏这一拥有复杂情感的人物,这丝复杂,或许给了选片人一点说服自己的理由。而地藏一角,恰好由古天乐出演。古天乐那种独特的人物诠释方式(具体是什么方式,下面会简析),则使地藏成为一件游说选片人的「武器」。《扫毒2》结尾的地铁飙车戏证明香港电影拥有制造惊喜视效的工业实力;古天乐的角色及其情感的扑朔迷离,则证明港片叙事依然未失去令人着迷的多义性——如果用这两点不断催眠自己,选送《扫毒2》申奥也就不难理解。

同时,也能隐约感觉选片人对港式巨星的潜意识迷恋。最近几年,香港申奥片几乎都由梁朝伟、刘青云、郭富城、余文乐等主演,这一方面证明香港演员已出现严重的年龄断层,另一方面,证明香港电影始终依赖着曾经的异彩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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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届奥斯卡香港选送片《踏血寻梅》中的郭富城

《扫毒2》集齐刘德华、古天乐两大香港巨星,无论表层的排面,还是深层的演技,都令人放心,而古天乐近几年的劳模表现,相信更会给足香港电影「我仍未死」的心理暗示。所以,古天乐对香港电影,意味着一丝永远不会消散的余韵,只要提及古天乐,观众就知道,自己仍有港片可看。

古天乐也确实在以自己的财力与实力,清醒地保持港片尊严。

他曾在采访中回应自己为何不来内地发展,「我仅仅想为香港电影做点事」,也曾为香港90后新导演李骏硕投资LGBT影片《翠丝》,「放心去拍,不用考虑内地市场」。这些,都足以证明,古天乐对得起港片的现今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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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丝》剧照

二、古天乐的表演独行路

古天乐最新上映的影片是《犯罪现场》

这不是一部单纯的警匪大片,它在香港制式警匪片基础上,缩小格局,并带有一点精神分析、作者意识,同时兼具阿加莎·克里斯蒂「东方快车」式犯罪设计。

它最重要的特征,即模糊好人、坏人之间的界限,这份思辨的绝大部分,刚好落在古天乐饰演的珠宝行劫匪头目汪新元身上。汪新元患有轻度思觉失调,这种病症,是这一角色在「好」、「坏」之外的第三个层次,影片最后的维多利亚港照片及眼角膜捐献,则呈现出汪新元的第四层次,「奉献」。古天乐凭借自己多年的表演经验,极具感染力地剖开了汪新元的每一面,可以预见,他将以这一角色再度被提名香港电影金像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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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是否证明汪新元是一个极难驾驭的复杂角色?

其实不然。

汪新元的人物层次虽多达四层,但他的每一个层次都非常清晰,因此,只要在每一个情节节点,严格按照人物当时的性格需要进行表演,就不会出问题,比如,抢劫时,狠,动心时,甜,发病时,疯。但古天乐不这样演,他偏偏采用自己独特的人物诠释方式,即让那些原本简单的角色,通过表演变得复杂,让那些本来好演的角色,经他一诠释,令观众觉得「这真是难演的角色」

2017《杀破狼·贪狼》中的李忠志一角,让古天乐夺得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主角,由此,古天乐基本确立了自己的角色风格——善邪难辨,以及自己的表演风格——去简单化。

这种表演风格,有三个关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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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天乐在《杀破狼·贪狼》中的高光时刻

第一关键语,「抓取表演空间」。

古天乐擅长在一部故事、人物皆不出彩的电影中,见缝插针抓取让人物情绪更为可信的表演空间。这种抓取,是在故事空间并不充足的情况下,依靠自己强大、精准的表情及动作管理完成。

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追龙2》中拆炸弹那场戏。「拆炸弹」这一情节,在《追龙2》整部电影中,并没有重要意义,时长也短,但古天乐硬是凭借身体的紧绷、面部表情的张力,以及那滴因想起母亲而久久未落的眼泪,使这一场景成为全片最惊心动魄的一幕!他在这一幕中,用自己的身体状态让观众聆听死神的脚步,同时,母亲的意象则使这一幕在千钧一发中饱含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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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天乐在《追龙2》中的拆弹戏

由此,可以引出第二关键语,「糅合情绪」。

近年香港警匪片那些看似复杂实则简陋的剧本中,应该很少对角色情绪提出复合、叠加的要求,因为观众可明显感受到这些影片在故事上的急功近利,诸如《无间道》梁朝伟、刘德华对峙的复杂心理情境,今时已再难得见。

但古天乐偏偏要在简单中依靠表演丰富角色及故事层次。他惯于在一个单纯场景中,糅合两种及以上的情绪。比如《犯罪现场》中,汪新元喝糖水,镜头专注于古天乐的脸,他的表演重点,应是思觉失调,糖水碗中乍现的臭虫幻影,也会辅助他的脸共同呈现这种病症。但从转瞬即逝的他的面部特写上,观众分明还能感觉到汪新元第一次被人关爱的心悸。这也是一种紧张情绪。古天乐将之与思觉失调的紧张区分,而又令这两种紧张布满在同一时刻的同一张脸上。

由此可见,香港警匪片导演请古天乐演戏,在表演上是稳赚不赔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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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其第三个关键语,则是「好认」。

所谓「好认」,就是让观众产生强烈记忆点。记忆点,可以是角色,也可以是表演片段。

如韩国忠武路三驾马车中,宋康昊的表演,就比崔岷植和薛景求好认,为什么?只提《杀人回忆》、《寄生虫》两部电影最后的眼神。那两个眼神,都在凝视,都充满张力,表面似无不同,但仔细一看,就能明显将这两个相同眼神区分为两种不同的视线方向——《杀人回忆》中,他凝视的是自己内心,在那里,所有的案件分析、线索在千丝万缕涌动,他似乎从那里看到了一个确定的答案,但这个答案终究未浮出水面;《寄生虫》中,他凝视的是外部环境(而不仅是社长一人),在那里,不断向下的阶梯、疯狂的暴雨、富人的清高与调情等,都在形成强力刺激。这就是典型的「宋康昊表演」,没人能够模糊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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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康昊在《杀人回忆》中向内的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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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康昊在《寄生虫》中向外的凝视

古天乐诚然未臻此境,但显而易见,他正在层出不穷的香港警匪片中修炼这种功力,如前面提及的「拆弹」、「糖水」。在不评价演技高低而只论表演风格的前提下,刘德华、张家辉、梁家辉等警匪片熟脸,显然都没有走古天乐这条路。

因为这一点,甚至可以说,《犯罪现场》这部影片中,香港电影音乐名家金培达那惊险、感伤、短促的配乐,都在贴合着古天乐的表演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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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为古天乐虚构一个困境

目前,古天乐有困境吗?

不见得。

《守阙者》、《死亡通知单之暗黑者》、《真·三国无双》、《明日战记》、《奇幻变形记》……古天乐将映的电影中,涵盖犯罪、惊悚、古装、科幻、奇幻等,想必会让他有更多发挥演技的空间,同时,这些影片的票房成绩也值得期待。作为一名心系港片的优质演员,古天乐的未来世界必然开阔。

然而,如果将古天乐放进整个当代电影世界的表演环境中考量,或许,也可以认为他目前正陷于某种困境之中,若要令自己演员的身份更上一个层阶,无疑需突破在此为其假设的困境,而这种突破,也无法仅凭古天乐一人苦修演技就可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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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片《明日战记》中的古天乐

那么,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困境?

这个困境就是,香港电影几乎已经没有真正可成经典的角色

真正得以流传的戏剧中演员与角色必是彼此成就的关系,如王祖贤之于聂小倩,张国荣之于程蝶衣,林青霞之于东方不败,梁朝伟之于黎耀辉。但如今的香港电影,再无这般绝色戏剧,亦缺这等戏剧角色。而古天乐,虽在电视剧中塑造过经典的杨过一角,但在电影中,尚无这种在观众心中人戏合一的表演。

古天乐拥有一张电影脸,他同韩国的河正宇一样,面临的是同种困境:每当有新电影问世,观众会以「他主演有保证」的心情去期待,却不会去期待他将塑造谁、演绎谁,甚至影片结束后,观众会很快忘记角色本身,仅仅记得这位演员又有了一部表演成熟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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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演员河正宇

真正传世的表演不可能脱离角色本身而单独在演员这里存在

比如华金·菲尼克斯之于《小丑》。华金很好地诠释了小丑一角,但同时,小丑的IP属性及其本身复杂的人物弧光也在成就华金。同样,提及希斯·莱杰,影迷的第一反应同样是小丑。而演技本不突出的罗伯特·帕丁森在接到蝙蝠侠一角时,全球观众也会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即使会毁,观众也渴望看到他如何毁掉这一角色。足见,无论华金、希斯·莱杰的爆发性表演,还是蝙蝠侠演员的持续性表演输出,大部分为人瞩目并铭传于世的历史记忆般的表演,都有赖强有力的IP加持(或者如奥斯卡历年表演奖项那样,背后拥有一个不赖的故事文本),因为观众会期待并评价角色,同时也期待并评价演员,演员角色合一,方能形成全民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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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金·菲尼克斯与小丑

一直以来,内地其实都拥有这样一些角色。比如前段时间乌尔善《封神三部曲》释出角色海报,黄渤版姜子牙、夏雨版申公豹、李雪健版姬昌等引发热议,这种热议针对的,便并非单独的演员或单独的角色,而是演员与角色的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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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三部曲》角色海报:黄渤版姜子牙

这一点,相比内地,香港形同荒漠。如何在这片荒漠中,完成演员与角色的植株共生,从而让自己不仅是香港最后一个明星而是华语电影的永恒记忆,想来,这是明星古天乐和演员古天乐需要凝视的严峻环境与灼热内心。

当我们谈论香港最后一个明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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