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2 毛晉與汲古閣

毛晉與汲古閣

明天啟七年,毛晉再一次鄉試落榜。發榜當天,毛晉就離開金陵,僱舟東歸。其時,西風正勁,長江的層浪浩浩東去,夕照中的鐘山雲蒸霞蔚,瑰麗無比。

目送這一葉東去的歸帆,上蒼的內心萬分慶幸:中國少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官僚,卻得到了一位傑出的藏書家和出版家!

毛晉端坐船頭,背對鐘山,再不肯回一次頭。過幾個月,就是他的而立之年,他不會再為功名來金陵了,他自有他的事業。是夜,在浩浩的江聲裡,毛晉做了一個清晰的夢,醒來便喚紙筆,記夢曰:夢登明遠樓,中蟠一龍,口吐雙珠,各隱隱籀文,惟頂光中一“山”字,皎皎露出,仰見兩楹分懸紅牌,金書“十三經”和“十七史”字樣,遂寤。

鎩羽而歸的毛晉把舟中夢境告知父母。母親道:“夢神不過教子讀盡經史耳。”父親毛清撫髯默默,有頃,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吾兒平時對何事耿耿於懷耶?”

毛晉不答,卻講出一件事來。上次去金陵赴鄉試,在客棧結識一位鎮江學子劉生。劉生最愛王維詩,能熟背王維全部詩文,號稱“劉王維”。一次書生聚會,劉生即席吟詠王維詩《春日與裴迪過新昌訪呂逸人不遇》。有人指出末句有誤,並出示書本來佐證。當是“閉戶著書多歲月,種松皆老作龍鱗”,而非“種松皆作老龍鱗”。此番又去金陵,得知劉生已患癔症,幾成廢人,原因竟是為“老龍鱗”之誤。原來“老龍鱗”之誤非劉生記憶出錯,而是他手中那本《王維詩》有舛誤。劉生就此抑鬱成病。固然劉生心胸太窄,但劣本謬種流傳確能貽誤後學。

毛清聽畢,已知兒子心志,道:“我毛氏本耕讀世家,以田養書,亦情理中事。”

次日,毛晉披蓑下田,與僱工同耕,一干就是小半年。這是毛晉關於“以田養書”的象徵性演義。藏書事業畢竟需要強大的經濟支撐,田是必須種好的。毛晉就此開始了“為讀為耕身並司”的非凡生涯。

毛晉把他的藏書樓名為“汲古閣”。“汲汲”,急切追求之狀,透露了毛晉集藏古籍善本的渴望。

幾乎每個藏書家都是書痴。他們的背後都有許多許多得書失書的傳奇,毛晉亦然。

為宋本《姚少監詩集》,毛晉“廣搜博訪十有餘年”,可謂“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崇禎十五年秋,毛晉在一個收廢換糖的擔子上見到了這本書。這本他苦苦尋覓的書竟然被人當作廢紙換了巴掌大一塊麥芽糖。毛晉意外得書,大喜過望,“擊節欣賞三日夜”。

為《白蓮集》,毛晉“夢想十餘年”而不得。一日,毛晉偶然注意到一個小男孩手中正握著《白蓮集》的扉頁——那紙是包著油浸浸的茨菰片的!小孩領他去見到那個賣茨菰片的小販時,《白蓮集》已經沒了封面丟了多頁。經過一番忙亂,封面和書頁終於追回。毛晉用皂角汁一一仔細拭淨油汙,用熨斗小心撫平。手捧僥倖得到的《白蓮集》,毛晉專程去了一次文廟,在孔子像前納頭便拜,他相信有此等深幸,必是孔老夫子在暗中助他。

為了廣開書源,毛晉在家門口貼出廣告:“有宋槧本至者,門內主人計頁酬錢,每頁出二百;有以舊抄本至者,每頁出四十;有以時下善本至者,別家出一千,主人出一千二百。”“以頁計”是計費的標準,還起到了鼓勵攜殘本登門的作用。《白蓮集》的線索,不正是一張包茨菰片的殘頁提供的麼?

毛家的這則高價徵書廣告不脛而走,許多書商聞風而至,遂有鄉諺雲:“三百六十行,不如鬻書於毛氏。”

一日,毛晉到吳江訪書,偶在一書生家中壁上見到一幅周之冕的工筆花鳥畫,心生詫異——這不是毛家的藏品嗎?及至仔細考究,才看出這是一幅贗品。毛晉在書生處得知,摹畫人是書生的好友劉臣。劉臣在常熟城裡的一家裱畫店謀生,而毛家曾去那家裱畫店裱過畫。回到常熟,毛晉找到劉臣,發現劉臣原來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便邀他到汲古閣,請他仿做一本宋版書。毛晉在劉臣的幫助下反覆試驗,逐漸形成一套“影抄”圖書的方法,成為他的一大發明。因為毛晉影抄的大多是宋版善本,這種影抄本被世人稱為“毛氏影宋抄”。其方法是將薄紙覆於書頁,按原書的行款、字體、版式,照樣摹寫,儘量保持原書的風貌。影抄之書,紙白如玉,墨光如漆,界欄細如髮絲,邊檔均勻如帶,酷如原書,可謂精美絕倫。世人以得到“毛抄本”為幸事,到了後代,毛氏影宋抄本更是和宋版書一樣受到尊崇。

清嘉慶年間,浙江海寧的大藏書家陳鱣在吳縣某書商處見到毛抄本《周易集解》,正議價時,本地大藏書家黃丕烈也得到消息趕到。兩人雖是朋友,但為這本書誰也不肯讓步,爭得面紅耳赤。客分先後,書最後還是被陳鱣買走。為此,黃丕烈竟然一病不起。陳鱣不忍心,把書讓給黃丕烈。得書後,黃的病立即好了,特製一隻楠木櫝盛書,到大年夜“祭書”時將此書供於最高一排。陳讓書時有個條件——若以後黃出賣此書,陳有優先買進的權利。黃丕烈晚年窮困潦倒,不得不以三十金把書賣給陳。這是後話。

距離常熟不遠的蘇嘉杭地區集中了一大批著名藏書家。自發明影抄之法,凡是無法買到的宋元善本,毛晉就千方百計借抄別家的藏書。買抄兼行,汲古閣的藏書更見豐富起來。鼎盛時,毛氏藏書達到8.4萬部,約42萬卷。絳雲樓火災之後,錢謙益曾說:“自是江左藏書之家,遂以先生汲古閣及錢曾述古堂為巨擘矣。”事實上,汲古閣藏書之富不僅翹楚江南,還在明代全國藏書家中數一數二。

毛氏藏書不但以數量見富,還以質量見勝。從版本看,毛晉收藏了大量宋刻本、元刻本、宋抄本、元抄本、名家抄本和孤本。毛晉在談到陸游著作的收藏時自信地說:“餘於放翁逸詩遺文,凡史籍載記及稗官野冊,摭拾幾盡,又訂正《南唐書》、《老學庵筆記》附後,意謂放翁小碎,亦無遺珠矣。”

毛家汲古閣是一個專藏宋元善本的書庫,其他書籍藏於別處。

汲古閣上下兩層,每層三間,書架以十二地支為序排列,藏書以儒、釋、道分為三大類,而儒書又分經、史、子、集四類。每部書各就各位,秩序井然。藏書中每夾芸香,以驅蠹蟲。毛晉《書帶草》詩有“休問王孫芳草路,讀書檯畔笑迎君”句,詩中“君”指芸香,而書帶草是芸香的雅稱。

毛晉是一位開放型的藏書家,也是一位情趣盎然的性情中人。除了“坐擁書萬卷,躬耕硯北田”,毛晉把讀書、交友和遊覽當作人生三大樂事。汲古閣所在的七星橋(今屬常熟沙家浜)常常車水馬龍,絡繹不絕,來的不是書商便是書友。“江左三大家”中的錢謙益和吳梅村都是這裡的常客。吳梅村曾作《汲古閣歌》,以“君獲奇書好示人”句稱道毛晉的開放性。大藏書家錢曾曾經向汲古閣借過許多書,而且常常一借多月,就此抄了不少好書。毛晉常親自指導家人釀酒,以招待親朋。招待用的酒非藏過千日不開甏,號稱“千日酒”。除了書帶草,毛晉還愛梅,每到梅開時節便會呼朋喚友作攜酒探梅之遊。曾排名梅花勝景曰:姑蘇光福者三,臨安西溪者二,金陵靈谷者一。毛晉在藏書刻書上往往揮金如土,而家居生活卻是非常節儉,所謂“布衣惡食,無綺紈膏粱之色”。即便是“攜酒探梅”這樣的風雅之事,亦不過“甏中自家酒,一船皆知己”而已。

就投工之多,成本之高,影抄本堪比精美的藝術品,無法大批生產,圖書若要流播於世,還得靠刻印才是。珍愛宋元古籍又渴望珍本流傳的毛晉,毅然展開了他四十年的刻書活動。

經過數十年發展,汲古閣擁有固定刻工20名,抄書及其他工匠200名,在私家刻書中堪稱規模第一,共刊梓600種書帙,積書版近11萬塊。

毛氏刻書不以營利為主要目的,具有高度的社會責任感。首先是慎選底本。毛晉本人既是著述家,又是鑑賞家和版本學家,所刻之書必為宋版元刊,珍善秘帙,且經過親手校讎和題評,覺得“無憾於心”了,才肯付梓。許多書商訂購《孔子家語》,利潤看好。毛晉找來多種版本,參閱比勘,發現“經近代改篡,非復古本”,便斷然擱置了刻書計劃。幾年之後,毛晉到無錫訪書,在一家小飯店吃飯時,窗外有一後生以書遮陽而過,那書正是《孔子家語》。毛晉大呼:“後生留步!後生留步!”不料那後生是個浪子,常幹些偷雞摸狗行徑,那書就是偷來的,聽人急呼,拋書而逃。毛晉撿書一看,正是北宋版的原本,便留一錠銀子託飯店老闆交予後生,攜書而歸。那後生知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毛晉,居然輾轉來七星橋找毛晉。毛晉留下後生,讓他跟師學技。此生後來成了一位相當好的刻版工。

毛晉發現流傳的《華嚴經》多有疏誤,很想刻印此經,卻總未找到佳本。一日,毛晉去廟中燒香,跪在菩薩面前時又想起《華嚴經》的事。忽聽得兩個後生在不遠處正說《華嚴經》的事,其中一個說他有一本家傳的古本《華嚴經》正押在典當裡。毛晉“欣然問之,以二十金贖歸,若有神者命之也”。所謂神助,便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耳。

為提高刻書質量,毛晉親自為毛刻書撰寫題跋,或考其源流,或辨其真偽,或提要鉤玄,為讀者指點門徑。這樣的題跋累計達249篇之多,後毛晉選取125篇匯成《隱湖題跋》一書,具有相當高的學術價值;毛晉的兒子毛扆也是一位嚴謹的出版家,精校密讎一絲不苟,士林稱讚他校勘過的書“與真本無毫髮之異”。

為了保證印刷質量,汲古閣的印書紙都是在江西特製的。紙分兩種,厚的稱“毛邊”,薄的稱“毛太”。這兩個名字至今還在延用。

既重視底本的選定,又重視校勘、紙張和裝幀,所以“毛刻本”刻印精良,書品高雅,形神兼備,以“毛氏之書走天下”的美談聞名遐邇。一時間,南北書商往返於七星橋,“載箱之盛,近古所無”。

有詩讚曰:

高閣藏書擁百城,主人匡坐校讎精。

名傳海外雞林識,學重都門虎觀驚。

為了刻書,毛晉耗費巨大。僅《十三經》(80萬宇)和《十七史》(2500萬字)兩部書的耗銀就達15480兩。毛家有祖田數千畝,收益大多用於藏書和刻書。明末清初,戰火仍頻,經濟蕭條,毛晉一次就賣掉祖田300畝。後來經費越來越緊張,數千畝田產幾乎出賣殆盡。

即便在這樣的亂世,毛晉還為鄉民們做了不少好事。天啟四年,常熟遭遇特大水災,毛晉率眾抗洪救災,幫助鄉親重建家園。崇禎十五年,常熟又遭大水,毛晉在除夕之夜想起遍地災民,突然叫停家宴,痛心地說:“此夕不知幾人當病飢,我不忍獨歡也!”大年初一,毛家開倉,窮其所有遍濟災民。

《十三經》和《十七史》刻印中途遭遇了明清兩個王朝的交替。一時間兵火四起,天下大亂。毛晉在湖邊搭起幾處貌似魚寮的草房子,把刻成的書板藏在裡頭。雖命兒孫扮作漁夫日夜守護,但因動亂長達數年,丟失和損壞的書板還是不少。毛晉記此事曰:“水火魚鼠,十傷二三,呼天號地,莫可誰何?”是的,在那樣的亂世,去向誰求助啊!

動亂甫定,神州易主。為了穩定局勢,撲滅反清怒火,清廷特派繡衣使者到常熟活動。繡衣使者手握皇命,一切可便宜處置,驕橫不可一世,所到之處,一片惶恐。

一日,繡衣使者突然率眾到七星橋。毛家大門被擂得山響。敲門聲驚動七星橋鄉親,都為毛家攥了把汗,擔心災禍降臨毛家。

大門開處,毛家父子衣袂飄飄,神色泰然。

繡衣使者下馬拱手,道:“冒昧造訪,多有唐突,毛公恕罪。”又轉身對聚攏來的鄉民說,“久聞毛刻書之名,又知毛家樂善好施,德行高潔,今慕名而來,欲識汲古閣耳。”及至進門,果然“但問書史,握手勞苦,不及他事。”眾人這才鬆了口氣。

毛晉在刻完《十三經》和《十七史》之後感慨萬千,道“回首丁卯至今三十年,卷帙從衡,丹黃紛雜,夏不知暑,冬不知寒,晝不知出戶,夜不知掩扉,迄今頭顱如雪,目睛如霧矣……”

成書那天,毛晉給自己斟上三杯酒,一一喝盡,對兒子說起了幾十年前在長江上做的那個清晰的夢,嘆道:莫非刻印《十三經》和《十七史》是上蒼予我的使命麼?上蒼的託付就是天命啊。如今天命既酬,我也就不枉此生了啊!

話至此,毛晉流下兩行老淚。淚中有辛酸,更多的是欣慰。

毛晉又斟酒三杯,說:兒啊,做我的兒子,難為你了,喝下這三杯酒吧!

看著滿頭白髮的父親,想起這幾十年來的艱辛,毛扆泣不成聲。

在長江上,毛晉也許真的做過那個“經史之夢”。那夢並非上蒼所託,所演繹的分明是毛晉內心深處的一種強烈的人生渴望。他知道那些珍本善本正是中華文化的骨骼和血肉,他知道他的事業可以讓“宋槧之無存者,賴以傳之朽”,他知道文明蓋因智慧而流傳,歷史則因文字而永續……於是,他就把他的一生作了無悔的傾注,而這正是他一生的渴望呀!

毛晉是一位忠誠而偉大的文化守望者。讀書人,你應該記住這個鏗鏘的名字。

清順治十六年,毛晉去世,終年六十三歲。

毛晉去世時《說文解字》一書未及刻完。毛扆再次變賣家產勉力將書刻成。

書成,毛扆捧書於父親靈前,伏地不起。“家祭無忘告乃翁”,這凝重的一幕,以一種前仆後繼的決絕、悲愴與壯美洞穿了我們的胸膛。

毛晉的妻子乃嚴訥的曾孫女,出身名門,治家謹嚴,在毛晉去世後又“持門戶二十一年”。嚴氏去世後,子孫離散,汲古閣藏書不久便作雲煙之散。

毛晉的孫輩良莠不齊。相傳中有一個喜喝名茶的,竟以毛晉嘔心瀝血所刻書板用作了煮茶的柴薪,說“以此作薪,茶味當倍佳也。”遂每天劈燒不止。

這個汲古閣不肖子孫的渴望居然是一杯好茶!

這一杯用書板煮出的茶,使我們感到一陣陣的疼痛。

(《常熟日報》虞山·文學版○鄉賢名人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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