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八哥
小二變了，她以前很聽話，很安靜的，嗯……至少不敢親我！還威脅我不讓我告訴母親，否則要給我生孩子，這讓我很惱火，不想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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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九歲的冬天裡看見她的，當我放學揹著書包回家時，叔叔們與我打笑，說是母親給我領了個媳婦回來，好看的嘞，我沒有理她們，他們經常這樣和我說，要鬧著給我娶媳婦。但似乎這次不像在說笑，我真看見了一個陌生大姐姐坐在門前過道的板凳上看夕陽。
母親應該是去奶奶的院子裡與嬸嬸們說事去了，我進屋放下包卻不敢出去與她說話，還是她往屋內探了頭，問我餓了沒，我搖了搖頭沒說話，她“哦”了一下便繼續靠著牆看山頭的風光了，其實沒什麼可看的，光禿禿的大山，連日落都讓人覺得無力、覺得憔悴。
那天夜裡我很難過，可能是因為小二的衣服有些破舊，可能是因為小二頭髮亂糟糟的，也可能是因為我暗暗喜歡著英子……總之，聽到母親希望把我的床分她一半時，我淌眼淚了。
“要不，我睡地上吧？”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小心思，她在徵求我的意見。
我沒說話，默默流著淚水。她拿了草墊，裹著床單就躺下了，大概是冷，空氣裡除了她的呼吸聲，還有草墊窸窸窣窣的響動聲，她在顫抖。我後悔了，家庭經濟並不好，三個屋，我佔了一個，她很可憐。
“你還是睡床上吧，地上涼。”
“我睡這裡就行，你不用管我。”她聲音也有些顫抖。
“床上暖和，你來睡吧。”
“那你不哭了？”
“嗯。”
次日清晨，她給我做好了早餐，我去上學時匆匆吃了一點。父親母親在外面做生意，很少管我，我自己會弄一些簡單的吃的，要是早晨懶，就直接不吃早餐去學校了。她儼然成了我的丫鬟，我自然是不敢享受的，我年紀較小，卻懂得很多。
隔壁鄰居們就說小二是要等著我長大嫁給我的，我知道是笑話，可也很生氣。我從母親那兒得知，小二是母親從外婆家附近撿到的，她一個人蹲在馬路上哭，母親問了才知道，是她父母將她趕出來了，母親可憐她才將她領了回來。事實上，母親一直想要個女兒，家裡三個兒子讓她覺得有些鬧心。於是小二就這樣住下了，不過是以我姐姐的身份。
後來的日子裡，小二要時常照顧我兄弟三人，真的像一個負責的姐姐。寒假過完，母親問她，是否願意去上學，她搖頭說不願意，她說上學無趣，不想去。我知道她是騙人的，我的新書發下來的時候，她可給我借了全看完了，還小心翼翼的找了報紙給我包裝好，比我還寶貝那些書。
不知是誰在班級裡說，我娶了媳婦，連英子也笑我，我拼命解釋，他們就都笑，說是解釋，只不過是不希望英子誤會而已，小鄉村裡的人說，不好好讀書的人結婚是沒出息的，會被別人笑話的，她像別的同學嘲笑我，讓我覺得她不是英子，英子很漂亮，還很善良，從不會與別人打趣。那幾日，我就不想去上學了，偷偷躲在床下，還是被小二給揪出來了，她問我逃學的原因，我沒說，無從解釋，可能是怕別人笑話我，可能是我的前桌英子成了我不認識的英子。母親的棍棒使我屈服，從小犯事就會被母親狠狠教訓，別人說我家教嚴，是有原因的，我乖乖的去上學了，日子長了，同學們也就忘記這件事了，不過我卻刻意地保持了和小二的距離，儘管我們還躺在一張床上。
暑假的時候，父親與母親更忙了，早出夜歸，而我得到了充分的自由，自然是不可能想起要去做作業的，一個暑假下來，落了太多的作業沒有完成，甚至在暑假最後一天，我還想著夜裡不睡覺寫完它。
小二見我一直不去睡覺，便偷偷起床來看我。當看見我奮筆疾書的那一刻，她笑得可開心了，我沒理她，她就坐在旁邊看我寫作業。
“哎，這個寫錯了，不該這樣寫！”她發現了我作業的問題，給我指著。
我自然知道她說的是對的，但我沒去理她，看了看時間，很晚了，要是不再快點，明日開學報道檢查作業老師肯定不給過。
終於，我實在熬不住了，眼皮沉重得很，眯了一下，微風吹來，我一個激靈，嚇醒了，被暑假作業支配的恐懼讓我險些哭了出來。
“你怎麼沒叫醒我？！”我有些生氣，她就坐在旁邊，看著我睡著也不叫我。
“你也沒讓我叫你呀。”她很自然的反駁我。
我無言以對，低頭一看，寫過的地方還被畫了幾道，太困了，手也不聽指揮了。
“給你說個秘密，我會魔法！一施法作業就做完了！”
“真的？”
“真的！”她很自信。
“那你幫我！”
“為什麼？”
“你是我姐！”
“你又沒叫過。”
的確，我從來沒稱呼過她，沒叫過她小二，沒叫過她姐，一直用“你”來交流。我被恐懼佔據了心理，顫顫巍巍地叫了一聲姐，她痛快地應著，然後讓我去睡覺，她要施展魔法了，我熬不住，便去睡覺了。如果要說小學時最害怕的事，自然是沒做完的作業，做夢時都是沒寫完作業，老師板著臉在訓斥我。醒來發現小二不在床上，去隔壁一看，她握著我的筆還在認真的寫著，天空已露出了魚肚白。她騙我，她不會魔法，可是她的字寫得真好看，是娟秀的楷書，我欣賞不了老師們亂七八糟的草書，這大概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字了，我喜歡寫字好看的人，她給我作業時，真的全做完了，她念過中學。小二答應替我保守秘密，給我做作業的事自然是要瞞著父母了，但從那以後，小二便一直監督我做作業了。
也就從那時起，我們的關係就變得不像從前，失去了彼此的彬彬有禮。她開始會欺負我，給我搶電視看，學著臺灣腔與我說話只得到我的白眼，我也開始喚她小二打趣她，有時甚至大打出手，我自然是打不過她，我便哭，但她總能哄好我。她還交了一群狐朋狗友，其實都是隔壁哥哥姐姐們，不務正業，總是與我開玩笑，因為我長得乖巧，總愛逗我。她在一個看完電視劇夜裡，哭的稀裡糊塗的，睡覺時輕輕摁住我，親了我，我心裡很是抗拒，只是沒去理她，每個姐姐在情竇初開的年紀都需要一個弟弟來練手。
家裡把門噴漆的那天中午，我暈過去了，父母依然不在家。是小二與小嬸輪流著將我背到醫院的，我發著燒，軟綿綿地躺在小二的背上，能感覺到她的衣服溼溼的，出汗了吧。村裡的診所對我的症狀毫無辦法，輸液吃藥都不管用，小二很著急，一直和我說話，讓我別睡覺，我想笑她，電視劇看多了，人都傻了，可我沒力氣做多餘的動作。
一個月裡，我吃什麼吐什麼，幾乎處在昏迷狀態，好幾次醒來我看見母親偷偷在我床邊抹眼淚，小二也在，我很安心。
後來有人介紹去某醫院試試，母親當日便和小二帶著我去了，幾個小時的車程。果然能治好我，不過輸了兩天的液就好了，醫生說還是我命硬，燒到快四十二度還沒死。
夜裡小二抱著我說，以後別生病了，嚇壞她了，她每日都在給我求菩薩求佛祖。我笑她，說，姐，你都這麼大了，還信這些。她愣了會兒，捂著枕頭便哭了。我第一次叫她姐，那麼親切。
小二真的是很善良，很懂事了。她與她的狐朋狗友不一樣，她總能很勤快的把家務給做完，父親母親回來時總能吃到熱乎乎的飯菜，她的私人時間很少，最大的愛好就是在坐在門前盯著山頭看了。我說，有啥可看的，她笑笑不說話。她還喜歡夜裡的繁星，很深邃，我覺得像她的眼睛。
熊孩子之所以熊是因為有恃無恐。嬸嬸們的幾個孩子總愛欺負小二，但小二總笑著不說什麼。但當我看見那幾個屁孩子在小二發呆的時候往她臉上吐唾沫時，我忍不住了，順手抽了貼牆上的竹竿一頓亂打，他們與我一般年紀，卻是如此無知幼稚。我討厭那些大人，在背後編小二的故事。我問小二，你怎麼能讓他們這麼欺負你，她說沒事啊，小孩子嘛，鬧玩笑，你不也一樣。我有些哭腔說，哪裡一樣，你還欺負我。她說她得管著我，不能讓我做壞小孩。那時，我真的心疼她，我和她鬧行，因為她是我姐，別人侮辱她，怎麼可以呢？
第一次看見小二和男孩子打架還是為了我，我不曾詳細的記得原因，那就讓他背鍋好了，肯定是他的錯。我身體較弱，打架這種事自然是要以失敗告終的，只記得他用石頭砸了我腦門一下，出血了，還撕破了我的褲子。小二看見我狼狽的樣子後，很生氣，我第一次看見她如此生氣，給我包紮一下，拉著我理直氣壯的去報仇了。
那個男孩子哭哭唧唧的，他父母領著他來我家告狀來著，我打心裡瞧不起他。我腦門上還有疤，而他只不過是被小二打了一耳光。他母親不依不饒，說女孩子打了男生耳光要放炮（披著紅布，買鞭炮道歉。有習俗，女孩子給別人放炮後很難嫁出去的。），母親和他們吵了起來。後來一發不可收拾，母親讓我和小二跪下，狠狠地一人一耳光，小二鼻血都給打了出來，這是母親第一次打小二。母親說，要放炮不行，我的孩子是教育了，還想怎麼做？那家人悻悻而去。
母親給我藥，讓我給小二塗上，一個人的份，我卻沒有難過。小二哭了，她的臉腫了一塊，挺好看的臉臃腫了起來。我也忍不住，抱著她哭了。我說，姐，以後誰敢欺負你我替你打他。她就哽咽，抱著枕頭蜷成一團。
本以為日子很久遠，小二能等到我長大。我讀中學的時候，家裡來了兩個陌生人，一男一女，說是小二的父母。
母親那天一直陰著臉，那兩人賠笑送禮的，說一直對不起小二，想要接她回家好好對她。父親說了一句畜牲後，砸門而去。母親喚來小二，問她願不願意跟他們回家，她沒說話。那兩人特意給小二和我們兄弟買了新衣服，還遞錢給我們，母親讓他們拿回去，不然就燒了。傍晚的時候，小二坐上了他們開來的車，走了。母親好不容易有了女兒，幾年了，給別人帶走了，眼圈腫得紅紅的。
小二走之前，靠著牆，沒對著夕陽發呆，哭了很久。她對我說，要好好讀書。我點頭，卻不再理她，我覺得她背叛了我們。
很久以後，我離開了家鄉，去了縣城讀書，夜裡總是很想家，很想父母，我在窗戶旁看著落日，突然很想哭，那幾年，小二也是這樣想家的嗎？可是，父母和我，弟弟都是她的家人呀。
當真正習慣沒有小二的時候，她回來了，是在春節的時候，陪她一起來的，是她老公和孩子。我還是叫她姐，但是很生疏，我沒能原諒她。她的老公長得真的很欠揍，我很想將他踢出去。小二給我錢，我沒要，我讓她把日子過好點，她嘴角抽搐一下，眼淚攢在眼眶，笑著說肯定，也不忘告誡我好好讀書。那是我最後一次見著小二。
後來母親告訴我，小二是被她父母賣出去的，接她回家是因為別人給錢了，那男人大了她十歲！我大腦一片空白，冷笑一下。小二真的蠢，蠢到我心疼。
很多年以後的一天，家裡越發蕭條了，這時候，母親告訴我，小二給她打錢了。我已經很久沒有去回憶關於有她的那段日子了，母親告訴我，她早離婚了，不知道在何處打工，一個人帶著孩子，很是落魄，可她從未給母親提起，都是外婆家那面的親戚告訴母親這些的，可是小二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
寒假回家的時候，母親接到了小二的電話，她倆寒暄了很久，我終於有機會與她說上幾句。我叫姐叫得很自然，似乎回到了從前，聊了很久，她沒說她的一點不好。我給她說，別撐著，還有三個弟弟呢，還能讓你苦著了，回家吧。她哽咽一會兒說她很好，也別記號碼，要換手機了，等換了會打給我，我答應著說好。她問我，想她嗎？我說，想啊，我姐長得漂亮，還那麼善良，肯定想啊！她哭了好久，說是開心的，我想抱抱她，伸手只有空氣。
別人說的是，漂亮的女人會騙人，小二呀，卻總是被騙，被她家人騙，被她男人騙，連陌生人也騙她。當初家裡條件好一些，母親會讓她上學，她也不會拒絕。她說她很好，我信了。
我仔細回憶著她，與我做伴的那些年。太陽落下地面的時候不再蒼白，我看見一個女孩子牽著父母的手，突然父母使壞拌了她一下，她摔倒了，沒哭沒鬧，可憐兮兮的等著媽媽再牽她的手……小二從來只管母親叫姨，母親讓她叫媽媽，她猶豫好久叫出來還是姨。小二是我姐，我不會像她那樣猶豫，她比我大了好幾歲，感情卻沒我理得清楚。
我說，姐，回來吧，我養你。
她裝作沒聽見，嗯一聲後，掛了電話。
我搖頭，她變得那麼堅強，不需要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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