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2 對話《邪不壓正》編劇何冀平:印在心底的蒼涼融於戲中(1576期)

對話《邪不壓正》編劇何冀平:印在心底的蒼涼融於戲中(1576期)

文丨劉江平

30年前的6月,話劇《天下第一樓》轟動京城,這部寫透了人間百味、世事變遷的大戲,幕後編劇是當時年僅37歲的何冀平,而她動筆時,才30出頭。

早年展長才,她的創作人生本應自此波瀾壯闊。但時運動盪,上世紀80年代末,何冀平離開熟悉的創作環境移居香港。沉寂3年之後,《天下第一樓》赴香港演出,劇院裡坐著當時香港電影界第一把交椅——徐克。看完戲,他當即找到何冀平,與她合作了《新龍門客棧》。這部影片一改香港武俠片無厘頭的傳統,開啟了人文底色濃郁的“西部往事”時代,同時也改變了張曼玉的戲路。

何冀平這位深受中國古典文化薰陶的劇作家,在港臺影視劇的黃金時代繡口一吐,便有了《黃飛鴻》《新白娘子傳奇》《西楚霸王》《楚留香》等風靡一時之作。近年來,隨著香港導演北上,她又有《龍門飛甲》《投名狀》《明月幾時有》等風格迥異的佳片問世。

对话《邪不压正》编剧何冀平:印在心底的苍凉融于戏中(1576期)

何冀平

姜文執導的《邪不壓正》即將上映,何冀平為其撰寫了前三稿。與大氣磅礴、濃墨重彩的作品相比,這位從藝術高校課本里走出的傳奇女子低調謙和、溫潤如水。她在採訪中講述了自己多年的創作感悟和對當下行業的思考。

寫就千秋家國夢 明月何曾是兩鄉——

談創作:故事從生活中來,核心是普世價值

“我的一生是以劇本編年。 ”從大陸到港臺,從話劇到影視劇,時代的動盪改變了何冀平的創作環境和藝術形式,香港迴歸又讓她重提話劇之筆。與時代風雲的緊密聯繫,讓她的創作極具現實主義魅力。家國夢、故園情皆可入戲,大時代、兒女情絲絲入扣。

說起創作經驗,何冀平說:“選材至關重要,給你兩張票,一個是鋼鐵廠的故事,一個烤鴨的故事,你想看哪個?”她說:“藝術從業者離不開自己熟悉的生活,童年會影響一生 。我不寫身邊事,寫的題材都是我不熟悉的生活,但都不是憑空而造的,即便是改編,也要親自去採訪,靠耳目直覺,從中找切入點。”

因父親的外國友人來北京都要吃烤鴨,於是她創作出了“好一座危樓,誰是主人誰是客,只三件老屋,時宜明月時宜風”的《天下第一樓》;它成為《茶館》之後演出場次最多的話劇,並代表中國話劇的水準和氣派,在十九大時,向中外記者展演。

对话《邪不压正》编剧何冀平:印在心底的苍凉融于戏中(1576期)

《天下第一樓》劇照

發現香港一直混雜著西方文明與東方文化的衝突與融合,她創作了第一部走進國家大劇院的香港話劇《德齡與慈禧》。“留學歸來的德齡公主與深宮的陳規舊律發生了激烈的碰撞,同時又與慈禧相悖相惜,像一股春風吹進了重門深鎖的紫禁城”,這正是何冀平對香港現實的思考,“寫歷史不必拘泥於歷史,而是以歷史的精神觀照當下”;

2003年,SARS疫情來襲,香港經濟處於衰退的泥潭中,人心惶惶,全城氣氛低迷。當時的特區政府希望透過藝術作品鼓舞人心,何冀平在40天內創作了音樂劇《酸酸甜甜香港地》,“我寫劇本,黃霑作詞,顧家煇作曲,這部劇展現了香港人樂觀向上、拼搏奮爭、絕不言敗的精神。”這也是她多年在港的深切體會;

以前港臺的武俠片全是青山綠水,從《新龍門客棧》開始,把場景移到了西北大漠風沙裡,而飛沙走石的西北正是何冀平十幾歲時下鄉的地方;

“我要寫的東西我必須要親自去採訪,《明月幾時有》要寫1942年香港抗日的故事”,何冀平看了三米厚的文字資料以及影像、錄像、訪問。“但那裡面的人物,是我從現實生活當中提煉出來的。”許多觀眾看完這部最有詩意的抗戰影片後表示,一點抗戰神劇的影子都找不到,甚至沒有一句標語,都是小人物的生活,平凡卻動人。

对话《邪不压正》编剧何冀平:印在心底的苍凉融于戏中(1576期)

受姜文之邀創作《邪不壓正》,最初打動何冀平的正是姜文想重現她所熟悉的“舊京古都的風華”,他們都深深懷念舊時的北京,那是有錢人的精神家園,老百姓的清平世界。

從熟悉的生活中尋找題材和故事,還要“步步起高樓”。寫戲先寫人,寫人先寫心。“為什麼《天下第一樓》感動了很多人,因為在這裡面觀眾能感受到清晰的人性。戲劇永恆的主題,其實就是人和自己命運的鬥爭。”

探尋人類共通的情感,是許多藝術家的追求,“人物要帶出人生,作品要有普世真理。這個普世真理不是複雜的東西,而是在看戲時你能想到自己。經常有人問,您覺得什麼東西才是最好看的,我說就是在你看的時候你能聯想到自己或者身邊人,這就是好作品。”

何冀平曾說,“創作關鍵在於作者的心,心正作品就正,心大格局就大。作為一名職業編劇,能想到的基本都能寫得出來,但我覺得,寫不寫得了是技術問題,寫不寫得到是心的問題。

世事一場大戲,人生幾度秋涼——

論風格:深愛古典戲曲,深感命運蒼涼

談到不同時代編劇的創作,何冀平分享了她獨特的人生經歷。父輩們的海外背景,使得何冀平的童年歲月非常孤獨,“我那時候穿的衣服是父親從海外寄來的,身邊的孩子們都覺得我不一樣,他們從家長嘴裡也知道我家裡的情況,把我排斥出他們的範圍。所以我小時候很孤獨,這些會在小孩的心裡造成一種隔膜。他們不跟我玩,沒辦法,我就自己在家裡看書,看畫,自己跟自己玩,自己哄自己玩,這些都與後來的創作有關聯。”

小時候看見外婆讀《紅樓夢》,何冀平也拿來看,她發現,“這部書裡什麼都有,現實、虛幻、悖論、幻想、神化、民俗、市景、人情、細節、事故、五行八作無所不包。《紅樓夢》很難講出故事,高在筆斷而意連,從什麼地方都能看下去,尤其人物寫的好,寥寥幾筆就能勾勒出一個鮮活人物,寫作者能從中學到很多。 ”

对话《邪不压正》编剧何冀平:印在心底的苍凉融于戏中(1576期)

每一代人的創作經歷多少都與時運相關。年幼的時候經歷了一些變動之後,何冀平目睹了身邊各種各樣人物命運的轉變,“而且我自己並不是很順的。所以這些帶給我一種人生蒼涼、滄桑的感受,我經歷這些東西,會比現在的年輕人早得多,很多感受從小就懂。

那些對命運無常的感觸和創傷,肯定會反映到到作品當中去。何冀平說:“曹禺問《天下第一樓》的那種蒼涼感,你尚且年輕,怎麼來的?我也回答不出來,但我想這是印在心裡的。一個劇本的主題和結局有很多選擇,為什麼我會選擇這樣的結局和這樣的人物命運呢?這跟自己的生活經歷有很大的關聯。”

說到初到香港的經歷,何冀平心懷感恩:“感謝我的一技之長,沒有經歷過移民人士的艱辛和不融合的痛苦。 ”

何冀平說,“藝術是創作者們對社會、歷史、人生的思索體悟,編劇要對精神有追求、對自我有要求,才能從看似平凡的題材中悟出生命的悲劇和喜劇,看到人與命運的不懈抗爭,自身的修煉到位了,作品的格局和立意就會開闊一些、深遠一些

。”

何冀平被稱讚是“才華橫溢、大氣非常”的劇作家,除了個人經歷的淬鍊外,更有天賦加持。何冀平常說“大陸給了我傳統文化的根基,香港給了我商業的敏感”。她透露,自己從小就喜歡古典文學,“可能是天性”。

“我從小就很喜歡中國古典文學,對戲曲著迷,戲曲對我的創作起了很大的作用。”她透露自己現在也喜歡看戲,看崑曲的劇本,這些潛移默化影響著她的創作風格。

當下的古裝劇製作越來越華麗,但很難再感受到古典意境和文學底蘊。影視劇在語言上本就沒有太多考究,但有人說看《龍門飛甲》時隱約看到了過去古典武俠片的魂魄,在《新白娘子傳奇》的對話中也不時閃現富含禪機的詞句。

对话《邪不压正》编剧何冀平:印在心底的苍凉融于戏中(1576期)

她有著深厚的國學基礎。“1998年,話劇《慈禧與德齡》在香港演出時引起轟動,說實話,當時的香港還是比較缺乏具有中國傳統文化根底的編劇。”這部戲也扭轉了世人對“香港文化沙漠”的偏見。此外,“話劇是在藝術形式裡面最難寫的,給我打了一個紮實的底子。”

何冀平在中央戲劇學院的老師是譚霈生先生,她記得老師曾說過:“編劇首先拼的是生活,生活資料、生活素材;然後是拼技巧,就是你的筆法、手法;最後拼的是修養。

這是創作的三重境界。有志於做這一行,個人的修養非常重要。這種修養能把你內心感受最深的東西昇華。至於如何培養,各人有各人的路。

“比如香港的導演,像陳可辛、徐克,他們都是從最基層做起的,做過場記,有些做過編劇,一點點摸索出來的。你想一夜成名,我想在這一行裡是做不到的。可能有一時的喧囂,但是達不到永久。我們這一行很孤寂,要耐得住寂寞。如果沒有準備好,就不要做這一行,不如去做點舒服的事情。

言曲盡人情,戲裡藏真我——

說職業:優秀的藝術家大多純真,寫戲清苦而任重

姜文是有濃烈個人風格的導演。《邪不壓正》只保留了原著《俠隱》的架構和人物,對情節和角色性格做了徹底地改編。原著中散淡的市井人物,變成超現實感的荒誕角色,身披披風甚至可以躲避子彈。

对话《邪不压正》编剧何冀平:印在心底的苍凉融于戏中(1576期)

男主角李天然(彭于晏飾)原本是個花邊小報的編輯,電影中變成了婦科大夫;關巧紅(周韻飾)的身世融入了施劍翹的故事;最誇張的是原著中很少露面的反派朱潛龍(廖凡飾),他戲份多且野心大,最大理想竟然是“反清復明”,自己當皇帝,這一點是從他的名字中解析出來的,原著則完全沒有提到。

談到《邪不壓正》的劇本創作,何冀平說:“姜文非常重視劇本,他想法多,時時變化,他很尊重編劇,待人真誠,和他談劇本,不沉悶,很有意思。我們討論劇本討論過很多次,有一位清華的學霸小陳現場整理,討論稿我有一抽屜。”何冀平說。

对话《邪不压正》编剧何冀平:印在心底的苍凉融于戏中(1576期)

“我會摸索他真正想表達的東西,會非常注意他的取向。因為最後要我來執筆,我要把他的訴求、他喜歡的東西,容納到電影裡面來。不僅是姜文,我會捕捉每一位導演的訴求。”何冀平說。2016年春她寫完第三稿,電影立項籌拍。

曾經張國榮那一部未竟之作《偷心》為了追求完美,一鳴驚人,特意請何冀平來擔任編劇。她也懂得張國榮那時那刻的情緒。

聊起和張國榮最後時光裡的往事,何冀平回憶:”他看過我寫的一臺話劇,感嘆‘一個這樣的題材,竟被她寫得這麼好’,就來找我寫劇本。在他家裡,他喝紅酒我喝茶,談了很多,我為那部電影去青島找場景,他一天一個電話,關懷倍至。從我們談的內容,他當時想要表達的是對藝術的追求和感情的糾纏。創作過程中,他興致很高,沒有一絲沮喪,還和我說下一部想拍《玉卿嫂》。“

很可惜……他漠然離去魂歸故里。我寫了一篇文章《莫到瓊樓最上層》記念他。 “

合作過這麼多優秀的影人,何冀平總結說:”他們都極有性格,個個不同,但都有一個特點,認真、不敷衍,真誠,不虛偽。托爾斯泰對契剋夫說,‘純真,是上帝放在你心中的寶石’。做藝術,純真很重要。我們從事的這一行最個人,但又來不得半點個人,沒有那點純真,一腦門子私慾,做出來的不是藝術。

"

如今有許多項目找過來,何冀平說首先考慮的也是這個導演能不能合作,我認為雙方要互相懂得,這很重要,“我的東西有時候會比較隱密,他要是不懂可能就把你最重要的東西抹去了,這是難免的事。”

“好多時候我也想自己寫點東西,但是我現在沒有時間,沒有這個機會,全是來料加工。”在何冀平看來:“作為編劇,你要有堅持,但是不固執。找來的題材全是導演或製片人的想法。那我怎麼辦?我不能說我另外寫一個吧。我的辦法是把我自己放進去,這樣我在寫的時候就不會覺得太困苦,因為裡面有我。

話劇曲高和寡,當下年輕人追逐一些缺少文化內涵的作品,對此,何冀平說:“創作者是有責任的,做我們這一行的不能去迎合,也不能去跟風。要做出一些好的東西讓年輕人從小就培養出好的品味,這非常重要。看倒了胃口、看壞了眼光,這一生就分不清好壞了。”

說到當下編劇行業,何冀平有些疑惑:“原來編劇是很冷門的,現在怎麼好像變成大熱門了?全要學編劇?”

網劇網大的興起,影視市場急功近利,降低了創作門檻。但何冀平認為,寫戲沒有捷徑可走,“有些年輕人誤以為小品是話劇,其實差得很遠很遠。所謂的經典就是經過時間的考驗,才能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地流傳下去,這個真的是要花功夫的。”

“現在行業什麼都要求快,快可以,但是不能把藝術創作最根本的東西衝垮,戲劇元素不能垮。不然觀眾看完就忘了,沒有人物、沒有思索,也不會有太大的衝擊,就是熱鬧一下眼睛。這是一個普遍的問題,不光是影視,舞臺劇也有這個問題。”她有些心痛地說:“我不知道是怎麼造成這些現象,那樣的戲比較難寫吧。”

劇作大師曹禺先生曾對何冀平說:“搞戲是清苦的,你這個戲(《天下第一樓》)不是寫了敬業精神嘛!寫戲也要有這種精神。”

对话《邪不压正》编剧何冀平:印在心底的苍凉融于戏中(1576期)

據悉,何冀平有一個櫃子,放著寫過的各種題材的本子。她詳細記錄下每一次創作的過程,“我本想根據這些記錄找到可以避免的錯誤或者可以借鑑的東西,但是這個目標從來沒有達到過,寫作是沒有舊路可尋的,每次都是全新的。 ”

除了清苦和艱辛,編劇這個行當還是幕後的幕後,是不太受重視的。“一個項目出來,最早想到的是編劇,最先忘記的也是編劇。

她曾分享過兩段往事,《新龍門客棧》一個月就要寫完劇本,但寫完之後,突然說要增加林青霞,要把兩男一女的故事改成兩女一男的故事,且要在一個星期內完成,這樣才能保證開拍;《新白娘子傳奇》,片方找到何冀平寫的時候,劇組就已經開拍了,這20集幾乎是一天一集寫出來的,然後用傳真機一張一張傳到現場去拍攝。“我覺得這麼多年來寫作就是我人生的道場,我是在這當中修煉的。”

“但我們還是要堅定做下去,認真做下去,因為我們知道,戲劇也好,電影也好,裡面的文學價值還是編劇賦予的。”

對於新入行的編劇新人,何冀平建議:“編劇這一行不容易,新人要提升,就要跟著好的製作團隊學習,跟著好導演、好編劇,這很重要。真的有這種機會的時候,不要想我拿多少錢,出多大名,就想這個機會太好了,通過這一次學習我的眼界、能力、悟性能上一個大臺階,那個時候去追求錢、名聲,是很容易的事情。一定要懂得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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