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9 夜話丨史鐵生:老家

老家(節選)

史鐵生

夜话丨史铁生:老家

常要在各種表格上填寫籍貫,有時候我寫北京,有時候寫河北涿州,完全即興。寫北京,因為我生在北京長在北京。寫涿州,則因為我從小被告知那是我的老家,我的父母及祖上若干輩人都曾在那兒生活。查詞典,“籍貫”一詞的解釋是:祖居或個人出生地。——我的即興碰巧不錯。

可是這個被稱為老家的地方,我是直到四十六歲的春天才第一次見到它。此前只是不斷地聽見它。但從未見過它,連照片也沒有。奶奶說,曾有過幾張在老家的照片,可惜都在我懂事之前就銷燬了。

四十六歲的春天,我去親眼證實了它的存在;我跟父親、伯父和叔叔一起,坐了幾小時汽車到了老家。涿州——我有點兒不敢這樣叫它。涿州太具體,太實際,因而太陌生。而老家在我的印象裡一向虛虛幻幻,更多的是一種情緒、一種聲音,甚或一種光線、一種氣息,與一個實際的地點相距太遠。我想我不妨就叫它Z州吧,一個非地理意義的所在,更適合連接起一個延續了四十六年的傳說。

然而它果真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地方,有殘斷的城牆,有一對接近坍圮的古塔,市中心一堆蒿草叢生的黃土據說是當年鐘鼓樓的遺址,當然也有嶄新的酒店、餐館、商廈,滿街的人群,滿街的陽光、塵土和叫賣。城區的格局與舊北京城近似,只是縮小些、簡單些。中心大街的路口聳立著一座仿古牌樓(也許確鑿是個古蹟,唯因旅遊事業而修葺一新),匾額上五個大字:天下第一州。

我們幾乎走遍了城中所有的街巷。父親、伯父和叔叔一路指指點點感慨萬千:這兒是什麼,那兒是什麼,此一家商號過去是什麼樣子,彼一座宅院曾經屬於一戶怎樣的人家,某一座寺廟當年如何如何香火旺盛,廟會上賣風箏,賣兔爺,賣蓮蓬,賣糖人兒、麵茶、老豆腐……廟後那條小街曾經多麼僻靜呀,風傳有鬼魅出沒,天黑了一個人不敢去走……城北的大石橋呢?哦,還在還在,倒還是老樣子,小時候上學放學他們天天都要從那橋上過,橋旁垂柳依依,橋下流水潺潺,當初可是Z州一處著名的景觀啊……咱們的小學校呢?在哪兒?那座大樓嗎?哎哎,真可是今非昔比啦……

我的老家便是這樣。Z州,一向都在沉默中。但沉默的深處悲歡俱在,無比生動。那是因為,沉默著的並不就是普遍,而獨具的心流恰是被一個普遍讀本簡化成了沉默。

汽車終於停下,停在了“我們家”的門口。

但他們都不下車,只坐在車裡看,看斑駁的院門,看門兩邊的石墩,看屋簷上搖動的枯草,看屋脊上露出的樹梢……伯父首先聲明他不想進去:“這樣看看,我說就行了。”父親於是附和:“我說也是,看看就走吧。”我說:“大老遠來了,就為看看這房簷上的草嗎?”伯父說:“你知道這兒現在住的誰?”“管他住的誰!”“你知道人家會怎麼想?人家要是問咱們來幹嗎,咱們怎麼說?”“胡漢三又回來了唄!”我說。他們笑笑,笑得依然謹慎。伯父和父親執意留在汽車上,叔叔推著我進了院門。院子裡沒人,屋門也都鎖著,兩棵棗樹尚未發芽,疙疙瘩瘩的枝條與屋簷碰撞發出輕響。叔叔指著兩間耳房對我說:“你爸和你媽,當年就在這兩間屋裡結的婚。”“你看見的?”“當然我看見的。那天史家的人去接你媽,我跟著去了。那時我十三四歲,你媽坐上花轎,我就跟在後頭一路跑,直跑回家……”我仔細打量那兩間老屋,心想,說不定,我就是從這兒進入人間的。

從那院子裡出來,見父親和伯父在街上來來回回地走,向一個個院門裡望,緊張,又似抱著期待。街上沒人,處處都安靜得近乎怪誕。“走嗎?”“走吧。”雖是這樣說,但他們仍四處張望。“要不就再歇會兒?”“不啦,走吧。”這時候街的那邊出現一個人,慢慢朝這邊走。他們便都往路旁靠一靠,看著那個人,看他一步步走近,看他走過面前,又看著他一步步走遠。不認識。這個人他們不認識。這個人太年輕了他們不可能認識,也許這個人的父親或者爺爺他們認識。起風了,風吹動屋簷上的荒草,吹動屋簷下的三頂白髮。已經走遠的那個人還在回頭張望,他必是想:這幾個老人站在那兒等什麼?

夜话丨史铁生:老家

今日話題:

您的老家在哪裡?

有沒有對於老家的溫馨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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