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5 晉陽之戰探微:對比智瑤與趙無恤,是時候拋棄過去的刻板人設了

晉陽之戰探微:對比智瑤與趙無恤,是時候拋棄過去的刻板人設了

司馬光的論述

在論及晉陽之戰智瑤以勝取敗的原因時,人們大都依照儒家的傳統,將其與吳王夫差等人相提並論,認為他們“不行仁義而務廣地”,是“極武而亡”的典型。到司馬光編纂《資治通鑑》時,更是將其上升到了德行的高度,並作出一番精彩的論斷:

智伯之亡也,才勝德也。夫才與德異,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謂之賢,此其所以失人也。夫聰察強毅之謂才,正直中和之謂德。才者,德之資也;德者,才之帥也。雲夢之竹,天下之勁也,然而不矯揉,不羽括,則不能以入堅;棠溪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熔範,不砥礪,則不能以擊強。是故才德全盡謂之聖人,才德兼亡謂之愚人,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

如果說中行寅的失敗是因為“無才”的話,那麼智瑤的失敗,歸根結底,便是所謂的“才勝德也”。司馬光並不否認智瑤的才幹,但正是因為他有才而無德,這才導致智氏走向了最終失敗的命運。

史料中用以褒獎趙無恤賢德的故事有很多,用以諷刺智瑤失德的故事也有很多,相關故事在《 》《 》文中已多有提及,此處沒有必要一一列舉。

總的來說,將智瑤和趙無恤放在一起,這畫風簡直不要太美:他們一個生得英俊瀟灑、智勇雙全,同時還有各種女頻男主角的光環加持;另一個人則不僅長得醜,而且還沒才情、沒勇氣。若是一般的編劇或者小說作者,絕對不會讓自己的主角變成後者的模樣。

可現實就是這麼殘酷,長得帥的被人砍了頭,有才情的頭骨被人做了酒器,倒是那個連親爹都看不起的猥瑣男成了最後的贏家,你說氣人不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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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了,兩個人外在形象的強烈反差,更多的恐怕還是史家有意而為之,最終的目的是為儒家所推崇的德性論做鋪陳。

智瑤萬般皆好,唯一的缺點便是缺德——不仁,他的所作所為,顯然稱不上是正直中和,它身上所散發出來的貪婪、驕橫和刻薄寡恩,嚴重地拉低了全社會的道德水準。

趙無恤萬般不是,可人家就是德行高尚,且有著禮賢下士、居安思危的優良品質,使得即便是他這樣一個毫無亮點的人也能取得戰爭的勝利。

正是因為有著如此強烈的反差,才更能夠印證儒家“仁者無敵”的偉大、光榮、正確。

司馬光也正是以此為據,得出了他引以為傲的結論,認為自古以來,凡是導致家國敗亡的,都是“才有餘而德不足”之人。

推而廣之,他還將這個結論引申到現實政治中,指出,“才德全盡謂之聖人,才德兼亡謂之愚人,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人主在選拔人才的過程中,要將候選人的德行作為考察的首要標準,而不能僅僅看這個人才能的大小。

如果你運氣不好,實在找不出一個能達到聖人、君子水平的人可以任用,那麼與其選擇有才無德的小人,倒還不如找一個無才無德的愚人。

因為“君子挾才以為善,小人挾才以為惡”,小人一旦受到重用,就會無惡不作。這種人因為有智謀、有能量、有勇力,一旦做起惡來,沒有人能夠控制得住他,造成的危害也難以預估。相反,愚人雖也無德,可由於他能力不逮,就算是想要作惡,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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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光的缸

司馬光的這段話在我們如今很有市場,不少人至今都將其奉為金科玉律,視為擇人選人的黃金標準。但問題是,道德或者所謂的“德行”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古往今來從來都沒有一個統一的標尺。

在此情況下,界定一個人的“德行”是否高尚,顯然要比判斷一個人是否是庸才難得多,這無異於是給《資治通鑑》最初的讀者——也即當世的帝王們——出了一個巨大的難題。

既然這項技術太難掌握,弟子們學不會,那麼做出這些論斷的老先生是否又做到位了呢?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鑑》時正處於人生的低谷,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政敵王安石在東京城裡與神宗皇帝一唱一和,搞變法、改古制混得風生水起,而自己卻只能在洛陽城中看著夕陽著書立說,心中的苦悶自是無處發洩。

他將自己所有的怒氣都傾注在這部鴻篇鉅製當中,同時也將對王安石的批判全都滲透在這字裡行間,這裡所提到的“小人挾才以為惡”很大程度上便是對變法者無情的影射。

如果一切都止步於此的話,司馬光必定會以其偉大的著述流芳千古,不會留下絲毫的汙點。然而,他對於王安石的恨意實在太深了,恨得即便是搞到讓自己身敗名裂,也決不允許對方的新法繼續為害人間。

王安石退隱後,尤其是隨著宋神宗的去世,司馬光不顧自己年事已高,毅然決然離開洛陽回到了汴京,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便將王安石多年的心血譭棄殆盡,完全不顧自己的做法是否符合君子的本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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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光的極段做法給當世的人們樹立了一個惡劣的典型,使得此後的政治鬥爭完全脫離了現實社會的需求,陷入到了有關“君子”“小人”無休止的爭辯中去。

士大夫們但凡遇到政見不一的情況,往往不會就事論事去爭辯其中曲直,反而是如街頭掐架一般互相譏諷對方為小人。被攻擊者為了免於陷入道德困境,也不再關心國計民生,整個北宋王朝的政治風氣變得烏煙瘴氣。

這種讓人哭笑不得的政治鬥爭在此後幾十年中愈演愈烈,直到最後蔡京搞出了所謂的“元祐黨人碑”才算畫上了休止符,而大宋王朝令人回味的浩然之氣也由此被完全斬斷了。

司馬光譭棄王安石新法的影響還不止於此。

靖康之變後,宋高宗趙構在應天府倉皇登基,建立南宋。為了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同時也為自己的父親徽宗開脫,趙構將造成北宋衰落的根源都歸結於王安石“自任己見”“盡變神宗法度”,為王安石變法徹底定了性。

此後一直到明清兩代,人們一提到王安石,大都會認定其為北宋滅亡的罪魁禍首,這也無形中給那些試圖變法革新的人們製造了一道難以逾越的屏障。尤其是在張居正的改革失敗後,古代帝制王朝自我革新的基因更是蕩然無存,這些恐怕都與《資治通鑑》以及司馬光的道德理論有著脫不開的干係。

關於智瑤人設的諸多疑問

我們並不打算跟會砸缸的司馬光抬槓,因為這已經超出了本書所要討論的範疇。這裡需要指出的是,司馬光的德性論在具體的政治實踐中已經被證明是失敗的理論,其既不能指導北宋的政治生活,幫助頹敗的大宋帝國恢復漢唐氣象,對於上千年前人物是非得失的品評自然也難說是完全公道的。

至少在有關晉陽之戰的論述中,無論是前代的儒家學者,還是後來的司馬光,對於智瑤和趙無恤的評價都缺乏了最起碼的客觀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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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以為趙無恤禮賢下士,而智瑤則刻薄寡恩、缺乏仁心,故而人人離心,其敗也可恥。可事實上,在有關晉陽之戰的通篇敘事當中,有關智瑤的人設是十分混亂的,甚至在不同的場景下還會出現自相矛盾的地方。

比如在智申選擇繼承人時,智果提出的反對意見中給智瑤畫了一個色彩鮮明的人物畫像,也即認為智瑤有五大優點,“美鬢長大則賢,射御足力則賢,伎藝畢給則賢,巧文辯惠則賢,強毅果敢則賢”,唯一的缺點便是“甚不仁”。

然而當進入實戰的時候,原本滿是優點的智瑤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全程智商不在線,總體表現貪婪、自大且愚蠢、昏昧的角色。

在汾河大堤上,他可以當著韓魏兩家主君的面說出“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國也”這樣的話;當身旁的智囊一再提醒,韓、魏兩家已有反意的時候,他不僅未能及時警覺,反而還大大咧咧地把這些話都轉述給對方;當韓魏兩家使出最原始的離間計為自己開脫的時候,他又照單全收,絲毫都不懷疑過對方的用心。

這種種跡象讓人不禁要產生疑惑,就這麼一個如蠢豬式的人物,是如何力壓三家那麼多年的?他的失敗分明是敗在了“蠢”字上,跟所謂的“不仁”又有什麼關係呢?

此外,在主要角色的臺詞中,我們經常可以看見這麼一句話,說是“知伯之為人,陽親而陰疏”“麁中而少親”。意思是說,智瑤這個人的殘暴是深植於內心的,從表面上看他是一個慈祥善良、和藹可親的長者,可實際上卻是睚眥必報、錙銖必較,眼裡容不下一點沙子的小人。這樣的人屬於是典型的笑面虎,你若是事事依從他還倒罷了,若有一事不遂其意,就保準會在背地裡暗算你。

智果在勸諫智申的時候也提到過,“宵之佷在面,瑤之佷在心”。智瑤雖然不仁,但卻不會把這些壞顯露在表面,可見是一個極有城府的人。

然而現實情況卻並非如此,在有限的史料中可見,智瑤是一個相當高調的壞人。在國際上,他敢指著鼻子把齊國的當家人田恆罵個狗血淋頭,在國內,對待同僚如趙無恤、韓虎等人也是極盡羞辱之能事,完全沒有一點城府的樣子,他所謂的“陽親而陰疏”又表現在哪裡了呢?

一些反例

與之相對應的是,素來為人們所稱頌的趙鞅、趙無恤父子,其道德品質也未必就如傳說中的那般高尚,智瑤身上存在的缺點,在他們的身上多少也有所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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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在趙鞅執政期間,由於其以一己之力打敗了有著眾多國際勢力支持的範氏、中行氏,真真的是軍功卓著,驕狂情緒自是難以掩飾,以至於連太史公都說他“趙名晉卿,實專晉權,奉邑侔於諸侯”,這股狂傲的架勢恐怕連智瑤都得甘拜下風。

至於趙無恤,《新序》中有一則故事,說是有一次,他連續飲酒五天五夜依然不止,對此他不僅不感到自責,反而還洋洋自得地跟一旁伺候的人說:“如今我連續喝了五天五夜,照樣是身體倍棒吃飯倍香,你說我這算不算是國士無雙?”

看到他的這幅恬不知恥的樣子,侍者優莫毫不客氣地指出:“您這也就是跟紂王的七天七夜差了兩天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這則故事的真實性我們無法確證,但至少可以反映出趙無恤的一些人生態度,恐怕沒有傳說中那般無可挑剔。

至於說智瑤的不仁,我們同樣能夠在儒家系統瑣碎的史料中找到一些反例,比如在《 》一文中提到的豫讓和長兒子魚的故事,這些淹沒在浩瀚煙海中的故事都為我們提供了另外的視角,使得智瑤的形象更加立體生動。

同樣的,跟智瑤的“不仁”比起來,趙無恤也是不遑多讓的。晉陽之戰爆發之初,在討論趙氏究竟該選擇何處保守時,史料中便提到,趙無恤在長子城耗盡民力修築城牆,在邯鄲又搜刮民脂民膏以充實倉廩,兩地百姓皆對其恨之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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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就意味著,他所謂的仁義,無非也僅限於作為宗保之地的晉陽,其餘各地的百姓,未必就比智氏家族統治下的民眾更加幸福。

更讓人感到不寒而慄的是,趙無恤在滅掉智氏之後,竟然將智瑤的頭顱割下,在他的頭骨上塗漆用來製作酒器——若是智瑤取得勝利,他恐怕未必能做出這麼喪心病狂的事情來。從這些事例來看,趙無恤無論如何也稱不上是什麼仁君。

另外我們再從“貪婪”的角度做個對比。智瑤對於韓、魏兩家的態度雖然極其惡劣,但當智果等人提醒他韓魏將反的時候,他一再強調自己早已與對方協商,事成之後要三家平分趙氏之邑。且在言談之間,我們看到智瑤對於這兩個盟友有著充分的信任,他自己也是坦誠相見,並沒有看到他準備賴賬的想法。反觀兩家與趙氏合謀攻滅智氏後,得到的結果卻是“知氏之地,趙氏分則多十城”,兩家實際所得顯然縮水了,可見趙無恤的器量未必會比智瑤更寬廣。

趙無恤的為人與智瑤並沒有太大的差異,只是出於“成王敗寇”的思維定式,以及為親者隱、為尊者諱的傳統,史家更傾向於為勝利者唱讚歌,使得他的這些缺點並未太多的展現罷了。所謂“五十步笑百步”,既然兩個人半斤八兩,那麼當人們在讚美趙無恤這個“英主”的時候,大可不必拿智瑤的“不仁”來開涮,以顯示道德上的優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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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說這些,並不是要為智瑤翻案,僅僅是想說明,在儒家史觀下所塑造出來的這些形象,往往是有選擇性的,並不能作為戰爭勝負的真正原因來做考量。智瑤或許真的是一個驕橫不仁的人,但橫向來進行對比,作為戰勝者的趙無恤也未必就是什麼謙謙君子。若要真正弄明白晉陽之戰的成敗原因,我們有必要拋開儒家的視角,對整場戰爭的進程進行重新梳理。而在此之前,我們還有必要弄清楚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晉出公究竟是何時出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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