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2 專訪莫言:我跟大多數人沒什麼區別


專訪莫言:我跟大多數人沒什麼區別


專訪莫言:我跟大多數人沒什麼區別



熱切的期盼中,中國沒能等來第二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莫言的期待也再次落了空。在過去許多公開場合裡,他曾多次提到一個心願:

“希望中國能儘快出第二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那樣,焦點都集中到他身上,我就可以躲到一邊安靜寫作了。”

自從2012年成為第一位中國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7年來,焦點從未從他的身上移開過。

有媒體在2016年做過一次統計,莫言得獎後的1500天裡,他去了全世界至少34個不同的城市,參加過18次講座、26次會議,更是題了幾千次字、簽了幾萬個名。

1500天裡,唯獨缺少新作品問世。

那時的莫言疲於應對接踵而至的需要他出席的場合,他曾承認,自己在2013年一整年沒有讀過一本書。

2013年中澳文學論壇上,另一位諾獎得主庫切不無惋惜地說道,“我非常同情莫言先生,諾獎有的時候頒給正處於寫作生涯中間狀態的作家……確實會有影響干擾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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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年12月10日,莫言領取諾貝爾獎。圖源:視覺中國


如今時間來到了2019年10月,距離獲獎後的第1500天又過去了1000多個日夜。

這1000多天是令人欣慰的。莫言終於又陸續在《收穫》《人民文學》等重要文學刊物上發表新作品,其中有小說,也有詩歌和劇本。在此期間,他還迷上了書法。最近,他出了一套作品全編《莫言作品典藏大系》。

種種跡象表明,身為作家的莫言正在慢慢迴歸。

同樣改變的或許還有心態。大眾的高度關注曾令他飽受困擾,現在的莫言嘗試著換個角度去理解它的存在,在接受《十點人物誌》採訪時他說:

“大家對我的關注高了,這未必不是件好事兒,與時代保持密切的關聯,才能讓作品與時俱進。”

▼點擊下方視頻,觀看「十點與莫言對談」


問鼎諾獎7年後,莫言有了新的變化。

以下是他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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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獎之後事情變多 未必是件壞事


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有人說我作品少了。客觀地講,首先是大家對我的關注度提高了,其次我的事情也多了,有很多事情必須得做,這勢必會使創作時間受到一些擠壓。

但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兒,一個人也不能一天到晚天天坐在書桌前。人需要生活,需要跟外界接觸,需要與時代保持一種密切的關聯,這樣才能使自己的作品與時俱進。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獲獎之後事情多也未必是壞事兒。

再者,我也不會再像年輕時那樣過多追求作品的數量。記得當初在解放軍藝術學院,同學之間比賽,好像誰在一年內發表的作品最多,誰就能受到大家的尊重。這樣的年紀已經過去了,作品還是要儘量寫得好,與其發表10篇一般般的小說,還不如發表一篇比較好的小說。

最近幾年,我進行了一些多文體的嘗試,戲劇、話劇、詩歌,小小說和筆記體小說也大概寫了幾十篇,甚至在寫毛筆字的時候也即興寫出一些很短的文字來。


倒不是說嘗試這些文體是為了給寫長篇小說練手,因為這些文本本身就有很高的審美價值,要把它們寫好也並不容易。比如說筆記小說,看起來寥寥數語,但通過這寥寥數語表達的思想,也許是一部長篇都難以表述出來的。此外像戲曲、話劇這種文體,要求就更高了。

儘量用多種文體來拓展自己的創作視野,拓寬自己的思路,開闊自己的眼界。說不上是為寫長篇小說做準備,我在寫這些文體的過程中就已經充滿了創作激情和樂趣。

至於外界的評價,我不是很在意。外人的評價是很難進入內心的,他們只是根據一些可量化的標準來衡量你。

真正對自己評價最準的,還是你自己。給自己設立的目標實現了沒有?追求的東西實現了沒有?如果實現了,那我會感覺自己完成得不錯。如果僅有外界給你的虛名,但你心中認為最神聖的東西遠遠沒有實現,那麼我對自己的評價也不會太高。

我自己的小目標,還是要寫點東西,目前已經有一些關於小說的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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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年冬天,莫言在日本北海道


有了外界給予的榮譽之後再寫新的東西,要說沒有顧慮是不可能的,也是不誠實的。在作品發表之前我會反覆看、隨時看、隨時改,希望能獲得大家的肯定,人都是這樣的。

無論多麼老,這點虛榮心還是有的。

另外,現在寫出來的小說在什麼水準線上,自己是基本知道的。如果讀者讀完之後認為作品有突破,有新的元素出現了,我當然會很高興。

也會有讀者指出來,什麼地方應該擺脫過去的老路子,關於這一點自己也要保持警醒。作家跟任何職業一樣都是有侷限性的,侷限受多方面的決定,體質、出身、學養……所以一個作家想要源源不斷地創新、徹頭徹尾地創新,這個其實很難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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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代作家底子差 先寫小說後識字


今年浙江文藝出版社出了26卷本的《莫言作品典藏大系》,把我的作品一部部排列開來,有一種編年史的感覺。作家的進步與退步、創作中的起起伏伏,通過全集是能夠看出來的。

我從事文學創作快40年了,全集裡一些年輕時候寫的作品,由於受到個人經驗及時代的限制,有諸多令我不滿意的地方。但是不諱少作嘛,如果現在再重新修改一遍,第一沒有時間,第二也顯得不正式。

那些作品,當年就是那樣寫的,相信讀者會通過文本回憶或想象當時的環境,也由此看到一個作家逐步成長的歷史。為什麼要出全集?就是向新讀者展示一個作家的心路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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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作品典藏大系》內封書影(部分)


很多人都會問我,你最喜歡自己的哪部作品?這真的很難評價。我的寫作是分階段的,中年之後寫的作品當然各方面比較成熟,但這不能否定初期寫作時“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

比如《紅高粱》這部小說,在寫作技巧上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包括語言的通順、詞語的用法等等,都可以更加規範一些。但一旦把這些修改掉了,那就不是《紅高粱》了,所以很難用現在去否定過去。

像《生死疲勞》《豐乳肥臀》《檀香刑》《酒國》,我真的很難分出它們哪一個應該排第一,因為都各有側重。

《生死疲勞》讓我感覺比較滿意的,是在結構上藉助六道輪迴,這樣一個不屈靈魂的轉世,通過動物之言觀看人類社會的變遷,這樣的結構還是比較新穎的。另外,語言也是流暢的,寫到動物的時候,狂歡的精神體現出來了。

最重要的一點,這部小說塑造了一些比較典型的人物形象,像藍臉,一個頑固地與時代對抗的人物,後來被時代證明了他的正確性,這是值得歷史學家反思的一個現象。

《豐乳肥臀》是家族小說,寫了那樣一個母親、那麼一個漫長的歷史,也塑造了像上官金童這樣永遠長不大的男人,永遠離不開母親的巨嬰。

《檀香刑》,更有個性的小說,塑造了一批不為人知的人物,有罪犯,有劊子手。另外,小說藉助了戲曲的形式,也是我對戲曲的感恩和致敬。

《酒國》,在90年代初也算是把一種極其複雜的拼圖式結構做到極致;《紅高粱》把戰爭小說換了一種寫法,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舊有文學觀念還很深入人心,這種寫法還是引起了一定震動的。

要我說,自己的作品只能每一部都分析一遍,如果要排出一二三四,對我來說比較困難。當然,讀者可以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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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頭想,如果在1979年的時候,我說我要寫作40年,那感覺真是太漫長了,“哎喲,40年啊,什麼時候才能熬到”。但現在真到了2019年,1979年彷彿就在眼前,一轉眼就過去了。

年輕時順時針往前看,好像日子非常遙遠,幾十年太遠了;但逆時針往後看,回想起10年前5年前,就感覺非常短暫。實際上時光是非常快的、不知不覺的,從青年人變成老年人的過程誰都攔不住,所以就只有更加勤奮、更加努力地寫作,才能不負光陰。

我們這一代作家,大多在上個世紀50年代60年代出生,嚴格地講,我們的文字文學基礎比較差。那時候學校基本不學習,所以我們這批作家,面臨著先寫小說後識字的過程。

現在我寫書法或寫詩歌,必須先要正音,瞭解這個字的演變過程、來龍去脈,需要從最基本的“小學”訓詁補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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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言軟筆書法親筆簽名




當然古人講了,“老而好學,如炳燭之明”,我是先寫小說後識字,現在到了識字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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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糧食始終充滿了崇拜


海明威說過,不幸的童年是作家的搖籃。一個人性格的養成,跟童年時期的各種遭遇有關係,很多作家的處女作也往往用童年視角寫成。

我小學五年級就早早輟學了。那時候辦人民公社,我力氣不夠,幹不了成年人的活,只好去放牛放羊,一個人牽著一兩隻羊在遼闊的草地上,為了讓羊吃得更飽,我中午也不回家,就帶著一塊饅頭吃。

有時候連饅頭也沒有,只是兩塊地瓜、一塊餅子。一個人在田地裡,當時不知道什麼叫孤獨,就是覺得特別想和人說話,但沒有交流對象;你大喊大叫,也沒有聽眾。這樣讓我感覺很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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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童年有什麼夢想,夢想是不斷變化的。當年餓得半死的時候,夢想就是趕快吃上一頓飽飯。還記得在60年代,聽著我母親和我嬸嬸用棒槌敲打野菜做飯的聲音,心裡就想,什麼時候能吃上一頓窩窩頭,一種玉米麵做的餅子,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後來吃上了玉米麵,就開始想,什麼時候能吃上小麥、吃上饅頭,就心滿意足了;吃上饅頭了,可能就想著吃魚吃肉了。生活物質上的夢想,是在不斷變化的,這跟人的慾望有關。

小時候對飢餓的記憶刻骨銘心,所以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對糧食充滿了特殊感情。有時去超市,一到糧食區我就流連忘返,豌豆、黃豆、豇豆、綠豆,各種各樣的大米,捧到手裡聞到那個味道,心裡很感動。

我是農民出身,知道一粒米得來多麼不容易。所以我對糧食始終充滿了崇拜的心情,我崇拜糧食,糧食就是農民的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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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在故鄉的集市上


其他方面的夢想當然也有,文學夢想很小就有。先讀小人書,後來讀長篇小說、歷史小說,讀多了之後就會想,既然作家是一種職業,那麼我能不能行呢?文學夢想就此產生了。

當時我的鄰居是一個大學生,學中文的,被錯劃成右派遣返回鄉,變回和我們一樣的農民。在勞動的間隙,他經常給我講他認識的作家,他了解的文學知識,於是我就會比一般農村孩子多瞭解一些文學知識。

文學夢想的另一個源頭,是從小聽故事的經歷。愛聽故事是兒童的天性,正好我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們,每個人肚子裡都好像有講不完的故事。再者是集市上的說書人,還有好多說唱隊,當時縣裡組織了一些有文藝才能的人下鄉演出,管飯,還有少許報酬。

這種口頭文學對我的影響非常大,聽得多了,按耐不住想把聽到的故事轉述給別人。轉述不可能原封不動地講一遍,往往要添油加醋,這已經算是一種創作了。

現在講故事變成了我們社會的一個俗語,好像每個人都在講故事。音樂家用琴鍵講故事,美術家用色彩講故事,舞蹈家用身體講故事——小說家,當然用文字講故事。

我終於成為了一個講故事的人,實現了童年時期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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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個謙虛的人比較舒服


說起我的母親,她對我影響最深的就是農村婦女勤勞、任勞任怨、忍受苦難的能力。我覺得中國農民最大的特點就是忍,他們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沒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

如果把中國農民放在一個非常艱苦的環境裡,他們也能活下去。這就是忍受苦難的能力,頑強的生命力,活下去的力量。這一點是我在農村這麼多年的深刻感受,也通過我的小說進行了淋漓盡致的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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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我的父親。他一直教育我們“矮半頭”哲學:做人要謙虛謹慎,夾緊尾巴做人,別張揚、別咋呼,別有一點點成績就覺得世界盛不下你了。

我父親一直都是這樣做的,他對我們的榜樣作用很大。

記得1982年我剛剛提幹,那時候農村青年在部隊被提拔成軍官,對家庭來說是件大事,因為這意味著命運發生了變化,變成了國家的人,拿國家的工資,即使轉業後分配工作,也是脫離農村了。

當時提幹的信到了,我父親剛從地裡回來,看到信之後什麼話都沒說,只是從院子的水缸裡舀了一瓢涼水,咕嘟咕嘟喝下去,就扛著鋤頭回去下地了。

同樣是兒子被提幹這件事,父親的一個遠房本家則是直接跑到集市上,敲鑼打鼓喊著,我兒子提幹了,我兒子當軍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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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夏的莫言


兩位老人的區別太明顯了。我父親就是這樣一類人,他在我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對我說,你得了獎,並不代表你就是最好的作家,只能說你比較幸運,如果這個時候你趾高氣昂擺出一副獲獎者的嘴臉,會令人憎惡。

父親這種低調的做法,也許會有人批評說,你這是市儈。但我認為這還是對的,做一個謙虛的人,總比做一個趾高氣昂的人讓人舒服。

我現在60多歲了,隨著年齡漸長,對時間也越來越敏感,感覺到時光流逝越來越快。童年廣闊天地間放羊,覺得時間是那麼漫長,現在則彷彿20年一晃就過去了。

我從來不總結自己的人生,也不太好總結。曾經我在總結時用了一些比較誇張的語言,後來成為了無數人攻擊我的把柄。

所以要我現在說,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跟大多數人沒什麼區別的人。

除註明外,其他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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