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9 專訪青年作家董夏青青:會一直留在新疆寫作嗎?矛盾!

最近,文學圈的聊天裡經常會聽到一個“新”名字:董夏青青。

其實,董夏青青也不算是寫作上的新人,這位生於1987年的女作家,2000年就在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校園風鈴》一書,2002年參加紀念沈從文誕辰100週年的鳳凰古城徵文大賽並獲得了一等獎,之後也一直在諸多文學雜誌上發表中短篇小說,2007年出版了《衚衕往事》一書。

但是董夏青青能獲得廣泛討論,還是因為最近幾年的寫作,包括小說題材、多重身份:新疆軍人、解放軍某部創作室創作員、獨生女、“80後”……

十多年前,出生在北京、成長於長沙的董夏青青,放下家中父母的暴怒,前赴新疆,與戍邊軍人生活在一起。從那時起,她身上的不同身份常常“打架”。她喜歡在新疆這片土地上創作,這裡既有戰友情的牽掛,也能找到解決中國問題的鑰匙。但她也是典型的獨生子女一代,遠離故土,年屆花甲的父母常常跟她唸叨:“你病了,父母無法照顧你,父母病了,也指望不上你”。

兩難之下,面對“你會一直留在新疆寫作嗎”這樣的問題,董夏青青坦言很矛盾:“我每天因為這個事情焦慮。留在新疆寫作很重要,但我也有作為人脆弱的一面。我爸說在家裡泡了一壺茶,想跟閨女喝個茶都沒機會。家裡燈泡忽然滅了,洗碗時發現碗碎裂成兩半,爸媽都會緊張。”

今年,董夏青青的短篇小說集《科恰裡特山下》出版,每一個故事都圍繞新疆軍人展開,極限環境中,有很多軍人像她一樣,需要與內心的困頓掙扎共處、應對理想與現實的撕扯。當代軍事文學發展到什麼樣的階段?“精神出軌的女兵”此類題材寫進軍事故事是否合適?作為一位女作家為什麼經常從男性的視角寫小說?近日,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就這些問題專訪了董夏青青。

专访青年作家董夏青青:会一直留在新疆写作吗?矛盾!

董夏青青

澎湃新聞:在《科恰裡特山下》這篇小說中,你選擇從第一人稱男性視角切入,為什麼不從自身的女性身份出發寫作?

董夏青青:題材的緣故。女性視角有時會妨礙表達,讀者會期待你的手法特別細膩,這和我想展示的文學、美學風格不一致。採用男性視角,把我跟他們相處瞭解到的心理活動,直接以他們的視角呈現,衝擊力會更強。選擇男性視角也和我自己的成長背景有關,我家並不重男輕女,但我是獨生女,在家中只有一個孩子的時候,家長的情感還是會複雜一些,他們希望你像男孩一樣有出息,又希望你有個女孩樣,所以我一直比較男孩氣。這還跟我的閱讀有關係,我從小閱讀的作品大多出自男性作者,也很早接觸俄羅斯文學,被雄渾的風格吸引。我現在也開始嘗試學習像愛麗絲·門羅、安妮·普魯這樣的女作家的寫作方法,儘管前者更顯女性化,後者雌雄難辨。不過最終會根據題材,選擇合適的性別角度來講述。

澎湃新聞:軍事文學中女兵似乎更缺少為她們發聲、表達的作者,你沒考慮承擔這份責任嗎?

董夏青青:新疆女兵太少,一個旅級單位,就幾個女兵的配額,沒人來,領導也不願要,因為很難管理,而且周圍絕大多數都是男兵,她的安全、生活有很多不便之處,就索性不要了。而且像邊防連隊,為什麼只有男人?因為女人在這裡受不了。《何日君再來》跟《旱獺》兩篇小說裡,我都提到一個情節,就是跟著軍醫去巡診。北疆有個連隊,他們的軍旗是全國唯一一個不掛在旗杆上,而是做成鐵板的軍旗,因為他們做過測試,六個小時內,掛在戶外的軍旗、衣服,都會被吹成爛布條子。也打不了傘,有天,我跟著軍醫去巡診,當時感覺無所謂,我說我的傘是德國的,扛風,結果走了半小時不到,傘就被吹壞了。過會天上開始下雹子,我們站在雪線附近,周圍連棵樹也沒有,沒地方躲,就只能站在那。軍醫開始鼓勵我,說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必須硬著頭皮往前走。我們繼續走,剛走出下雹子的地方,又飄來一片雲,下起摻著雪粒的凍雨。等到了牧民家,我已經不會說話了。那次下部隊回到家就病了,吃了半年中藥,瘦了十斤。

澎湃新聞:在您少數的關於女兵的故事中,《河流》這篇還選擇了一個“精神出軌的女兵”題材,這放在軍事文學的序列裡是不是不太適合?

董夏青青:其實,軍事文學也是文學,如果我們放眼世界,海明威、普希金、托爾斯泰他們的一系列作品也算是軍事文學。《河流》中雖然從女性視角入手,其實寫的還是男性,是談部隊中婚戀問題的難度。一個大齡未婚男青年,身邊全是男人,也沒法跟外界多接觸,只能等著有女性主動願意靠近,一不小心又被女性反感,錯失婚戀良機。又或者是結了婚,卻因為距離,交流越來越少,但出於家庭責任感,又不可能跟妻子分開,這些都是真實情況。

我們傳統理解的軍事文學,其中部分一度有效的宣傳話語到當下幾乎要失效了。如果我們這一代作家真的要承擔什麼責任,美學風格和文學技巧都需要做更新、調整。不然,我們寫的作品實際上是在扯軍事文學的後腿,讀者看後不但不會感受到崇高的情感,反倒覺得噁心和虛假。

現在也有越來越多的作者意識到,我們以前的軍事文學,有非常好的傳統,比方孫犁寫《白洋淀》,還有徐懷中寫《西線軼事》都引起了全國轟動,大家會覺得新鮮:軍人形象還可以這麼處理?建國以後,有很多作家都在軍事文學上做了深度開掘。

专访青年作家董夏青青:会一直留在新疆写作吗?矛盾!

《科恰裡特山下》

澎湃新聞:軍事文學是眾多文學作品中的一小分支,它的受眾現在看起來不太廣泛?您有期待、假想的讀者對象嗎?

董夏青青:我寫新疆軍人,可能佔了個便宜。新疆是亞洲中心,世界都在看中國給出什麼樣的方式去解決這之中蘊生的各種問題。前陣子有人問戴錦華老師,您覺得人類的出路在哪裡?戴老師說我認為出路在中國。世界都在等待中國給出一種做法,你的做法可能會給大家提供借鑑。大家希望中國文化、中國歷史,包括20世紀的歷史,能提供化解問題的資源和思路。我覺得在新疆也可以看到,我們在處理民族關係和與周邊國家關係方面,正在做出的探索。

大家可能會感覺軍事文學受眾面小,但世界發展的趨勢告訴你,軍人以後不單是抗洪搶險、地震救災,他更可能是為戰爭準備的,軍人的生死與每個人的命運息息相關。我們不再是身處孤島,而是更強烈地感受到蝴蝶效應。因此,瞭解軍人,瞭解新疆的軍人很重要。

我所期待的讀者可能還是有知識分子情懷的人,自覺對社會、他人負有義不容辭的責任。我希望他們能分出一點精力瞭解軍人群體。之前也和寫作的朋友交流,我們談到寫不倫戀或者三角戀確實讀起來好看好玩,但就一直停留在這個層面嗎?在好玩和刺激之外,總得有點別的。

澎湃新聞:您提到民族關係、周邊國家關係,作為作家要怎麼做?

董夏青青:目前能做的大概是通過寫作傳達善意。像《權力的遊戲》中的守夜人雪諾,他有困惑,伊蒙學士就告訴他,瓊,你有高貴的心靈,但守夜人的職責並不是改變世界,而是戰鬥。我覺得一個作者,很難為現實問題提供解決方案,但我們的創作是指向問題的,並且可以把善意和誠意傳遞出去,我也在尋摸讓幾個民族相互之間都能接受的分寸去表達。

之前我的小說中,涉及這一層面的不多,只提到一些,比如《高原風物記》提及塔吉克人怎麼看我們。這部分會給讀者提供閱讀難度,但有相關知識背景的讀者細讀下來,會明白我在談什麼。

澎湃新聞:《科恰裡特山下》這本書收錄的短篇小說,每篇都有酒,會覺得這樣推進情節太過單一嗎?

董夏青青:在新疆開車,經常看到路邊有祖母綠一樣的物質,其實那就是酒瓶渣子。新疆人喝酒,是一種被地理環境催生出來的日常習慣。而對邊防官兵而言,又沒有別的方式自我麻痺,老婆哭、孩子叫,你卻離他們十萬八千里,太痛苦了。現在不喝酒,很多人就改成抽菸,一根一根不停往嘴邊送。

自去年全軍頒佈禁酒令後,這一部分的寫作內容已告一段落。不喝酒之後,明顯感到大家思維清晰了很多。以前跟人聊天,經常碰到他們四五不著六的狀態。從寫作上來說,我也會覺得要在文學技巧上對自己有要求,不能總是以這種方式推進,可以去找別的敘事動力。有次被同事指出一篇小說裡提到酒的次數太多了,發公眾號不合適,就全都改成喝濃茶,後來一讀,覺得也還不錯,大家喝了一口茶,就開始聊天。

只是這之後蒐集素材的難度增大了,我在小說裡有很多細節,都是和大家喝到醉醺醺的時候才聊出來的,在全然清醒的狀態下,不會有人喝著濃茶,告訴你身上長滿溼疹,或是老婆把我綠了這種事。

专访青年作家董夏青青:会一直留在新疆写作吗?矛盾!
专访青年作家董夏青青:会一直留在新疆写作吗?矛盾!专访青年作家董夏青青:会一直留在新疆写作吗?矛盾!

董夏青青在新疆

澎湃新聞:在男性很多的新疆部隊採訪,你會發生性別上的尷尬嗎?新疆的士兵不同的代際之間有什麼差別?

董夏青青:從來沒遇到過,因為是軍人,軍裝一旦穿在身上,有天然的約束。有些英雄人物、偉人形象,對當下年輕人的情感召喚力很弱,但是軍裝在身,很多小孩反而會覺得那些英雄離自己很近。他們不會因為我是女的,就有其他方面的索取,反而想要照顧我,心裡的話也願意說給我聽。他們對我抱有的也更多是尊重,會說董幹事我可喜歡你了,你就像我姐一樣。也有人說我覺得你要是我女朋友就好了,我說咱倆是親哥們,你整這麼肉麻咱還怎麼處?一下就帶過去了。大家更多的是看到我為了工作跑到這裡,不容易,不但不會給我製造尷尬,還會默默給予關照。我下連隊時上廁所,有人知道我在廁所裡,還會主動幫我站崗。

不同代際之間的士兵確實不一樣,因為生活方式發生了改變。以前上山之前都要給家裡寫信、通電話,一想到遠離家鄉和親人就很傷感。現在很多年輕的士兵想的卻是:我×,又上山,手機沒信號,怎麼吃雞組隊?!我的隊友都不要我了。他們的生活中,吃雞變成很重要的事,跟女朋友的相處方式也很不同。但是他們身上善的東西一點也沒有減少、磨損,依舊能吃苦、敢犧牲,認同部隊的精神和道德傳統。


分享到:


相關文章: